词与浑成(学友)

太古春

作者：学友


渾者，亦釋為「完整」「融合」之義。然「渾成」所言對象，析之，亦此三層面: 其一針對「聲律」而言。其二對於「體格」而言。其三也就「神致」而言。
詞有聲律，詞也可歌，凡歌曲，必隨一主旋律始終貫徹，否則難以成句，難為歌唱。如謂一氣轉折，即云詞之美聽，由一主題樂段統率，全闋渾為一体。然不得雜音羼入，乖調強協，即使犯調，亦從要求嚴格，不容踰矩。詞又抒情之作，必使聲和其情，其情暢於其聲，使而聲情並茂，相得益彰矣。蓋樂之所起，感於物而動於心，形於聲而發於音；故樂歌之初起，有如風遭水上，自然湊泊；而後世之歌曲，亦必得渾然天成為至上境界。又原樂之理在陰陽二義，使其調和，氤氳相諧，如物之胎孕肇始，順天而得。即如敦煌歌曲，雖質樸未雕瑕瑜相見，文字破碎未堪卒讀，然能傳唱使達於邊陲者，或在聲律渾成，優美動聽 ? 南宋修內司《混成集》，載古今歌詞之譜，取名「混成」，當指音律而言。此書上百冊，一冊數百闋，總數必當萬千之上。然渾成之旨皆合，首首或許未然，抑或標榜其格，抬舉身價。可惜其書已佚，難從聲律考其渾成之義矣。
對於体格，詞為「美文」之体，亦可說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体格，即美文之体制格式，包孕章法、結構、修辭等方面。近人評判詞壇瑣屑破碎，即從体格而言。前人謂以清真善於融化詩句，使得隱括入律渾然天成，多從句法修辭而言。又論詞之兩片須上下相救，不可斷絕曲意，此就章法而言。案詞之体格，句法多為長短不齊，章法分有上下兩片，務要精心安排。且一字半句不合主旨，上下片稍有乖戾，何以佳作理氣。
所謂神致，發於無形而主宰全篇者也。「体格」與「神致」，猶形而下與形而上。体格由神致貫注，神致由体格負載。各要素親密無間，關係融合，即有神氣貫通，体格亦必健全完整。其大要為「意與境渾 」、「情與景渾」、「我與物渾」。意境、情景、物我無間，通体渾融，亦如自然天成者也。
合為言之，渾成對象以是三者，此三者亦當融合無間。如蕙風《宋詞三百首序》所云「尤有無形之訢合，自然之妙」者。然神致渾成者，必有特徵。一曰真情實景，語語如在目前，此即薑齋所云「現量」，靜安所稱「不隔」，蕙風所謂「詞骨」。如《宋詞三百首》首篇，徽宗《宴山亭》「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王靜安《人間詞話》評為「似後主以血書者」。以為字字真情，絕非無謂無聊能比。
二曰境外有象，言外有意； 境有界而象無形，言有盡而意無窮。神致渾成者，託之言辭而不泥言辭，發乎情而不濫乎情，借之景而不執著於景，能超邁飛越，供人想像。蓋「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譚獻《復堂詞話》。在作者，描抒所見所感，或已盡意。而於讀者，各有心境，各有情懷，求得於情中有情，境外生境。然則言辭刻畫，屬綴有限，可生發意味無限者，正在神致高遠而渾成耳。如少游《八六子》「那堪片片飛花弄晚； 濛濛殘雪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故玉田《詞源》云「離情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 」
三曰言意渾融，見例，似乎肆口而成，滿心而發；實為匠心獨運，苦心經營。如端叔《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言出意隨，言盡意在，其情如水，其景如見，言意渾然，情景一体，正如洋溢之水，袞袞而出，混混然得「混成」之本義也。
自「渾成」之提出，於詞學理論有著重要意義。其取逕寬而抉擇精，針砭詞壇時弊，開論詞學新風，其說於歷代諸多詞論中，卓然別立一宗。其涵括風格、家數；其得以貫穿聲律、体格、神致，且為來學指示門逕。
有清以來，詞學已成中興之勢。其流弊也日益彰顯。浙派倡清空雅正，一反叫號粗陋之風，而其弊流於意旨枯寂，体格破碎，神致空虛。常派倡比興寄託，力除詞壇淫、鄙、游三蔽，其弊也於穿鑿附會，粘滯晦澀。又二派立意空高，取逕狹小，致使金針貴而難度，門戶高而難入。周止庵承常派餘緒，但另立清真之「渾化」為極則，示人自碧山問塗，歷夢窗、稼軒而達此境。渾化者，有比興寄託之意旨，有清空雅正之神致，有渾然天成之体格，且有門逕階級可供循序漸進耳。但止庵取逕四家，與皋文《詞選》同樣狹隘。迨及彊村先生《宋詞三百首》，不再一家一戶為法，更之以渾成為歸。斯時，前有劉熙載詞論以多卓見，如詞品、詞眼云云，述及詞學方法，卻也未能提出具體標準。陳廷焯主張自雅正溫厚入門，而歸重於沉鬱頓挫，但沉鬱頓挫原為詩詞其中一格，於詞之特質，似乎未能揭示透徹。且置清空飛越、雄健豪壯諸格於不顧，仍有偏頗。王國維倡境界之說，雖備大小、有我無我之分，但所示之門逕，終究籠統難定。然而文論詞論中，以俱悠長歷史之「渾成」，作為一種寬泛實用選詞及論詞標準，則可概括詞在不同層次，不同方面的共同特質。且適用於不同之風格、流派、時代，以及相應的作家群体，可涵蓋聲律音調、形式結構、創作方法和美學特徵等等，而將其概括為「渾成」一辭，誠然簡明中肯，且無門戶之見，在詞論史上具有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