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已故艺术大师陶博吾与他的“诗书画”(万圣兴)

妙音

世 少 其 俦

——追忆已故艺术大师陶博吾与他的“诗书画”



万圣兴



百年来，书法艺术呈多元趋势，可谓魅力神奇，艺星灿烂。在20世纪中国书法艺术创作大师中间，林散之以长锋羊毫作草，单项突破，随势结体，盘郁天成，用创意的“拖泥带水”法，拓展了传统用笔之法。陶博吾以中长锋羊毫作书，多项并进，内气充盈郁勃，意趣天成，恣情任性，张扬彻底，用世少其俦的功力和厚实文化底蕴丰富了书法内涵。他们与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等一道，被称之为“诗书画”三绝。

——题记



饱经沧桑笔不辍

    陶博吾少时思想激进，曾以“革命党人”罪为反动政权所通缉，毁家破室，徙流困扰。中年又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开除公职。文革期间，70岁的陶博吾又被带上“四类分子”的帽子，和老伴被强行驱逐到南昌市新建县大塘乡金桥大队西庄村劳动改造，东蹼西颠、饱经沧桑、磨难困厄、忍辱负重。曾有诗曰：“古柳浓阴笼破屋，四无邻居只苍天。何须更与人来往，甘住此间饿十年。”面对八面来风，陶博吾虽蹇困落拓而历劫不靡，与命运不断地抗争，在人格上不断地完善，在艺术上不断地突破。他怀着对祖国、对人民的无比热爱，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挥动如椽之笔为后人留下了许许多多诗联词赋和书法绘画精品。他的卓越艺术成就亦愈来愈引起世人的高度关注。研究陶博吾已成为当代文学界和书画界的重要课题。



不尽才情早勃发

    陶博吾，名文，1900年7月出生于江西省彭泽县株树梵村的农家。幼聪颖、睿智，通音律，晓诗词。15岁与家乡前清有功名的五贤士组成的“六雅堂诗社”，对歌酬唱，可雅风采。彭泽六贤士的传奇故事至今仍广为流传，成为街谈巷语的佳话。1925年陶博吾入南京美专，师从梁公约、沈溪桥、谢公展诸先生学习中国画。1929年入上海昌明艺专，师从黄宾虹、王一亭、潘天寿、诸闻韵、贺天健诸先生学习中国书画，深受老师钟爱。同时，陶博吾从晚清翰林曹拙巢学习诗联词赋，并着重对《诗经》和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陶渊明、文天祥的诗词进行了深入的研读。孜孜石乞石乞的积累，与生俱来的文人气质和不可阻遏的才情与气魄，宛若回旋的狂飙，喷溢的清泉，流泻出一首首脍炙人口的篇章。陶博吾纵逸隽永、自然清新的诗风就连大画家贺天健亦赞叹不已。一次，陶博吾情思奔涌，即兴赋诗一首：“数点白云埋幽壑，钟声断续满空山。我来最爱萧疏处，翠竹千竿水一湾。”贺天健按捺不住激动心情，当即挥毫运墨，以其诗意作画一幅，并将诗题于画上，说：“此乃余心爱之物，不忍割舍也。”师生联袂作诗作画，为画坛艺林津津乐道。这期间，陶博吾与林散之结为砚友，共同对历代绘画名家作品反复临摹，反复研习；对颜、柳体以及历代名碑帖反复琢磨，取精用宏，造化自为我有。清代书法家傅山提出的“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的书论曾使陶博吾茅塞顿开，悟性勃发，懂得书法中的拙、丑、支离、真率是从工巧、秀媚、方圆、规矩中生发出来的，从而为他日后的书法走向埋下了伏笔。同时，由于受吴昌硕的影响，陶博吾进而又对散氏盘铭文与石鼓文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立志要在这一研究领域取得突破性进展，使亘古文化中的瑰宝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诗联词赋寄正气

    陶博吾的诗联词赋体裁广泛，内容丰富。或抒情，或咏物，或释理，或感愤。这些诗联词赋意境深远，格调高雅，个性强烈。有的沉郁顿挫，苦涩凝重；有的自然流畅，率真稚拙；有的真情至性，切中世弊；有的典故横生，发人深省。正如全国知名教授、书画大师启功所说：“陶老一生坎坷，但又长寿，每个历史时期都留下了诗，又写得好，这一点谁也比不上他。”

    1989年《陶博吾诗词抄书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展出时，其中有一幅用沉郁顿挫、苦涩凝重的行书写就的《满江红·和毛泽东韵》词令李可染、周谷城、启功等知名人士感慨万千。许多观众也争相传抄。这首词成为展馆中一道亮丽的独特景观。“豪杰英雄，有多少自夸无敌，君不见，投鞭淝水，赋诗赤壁，得意螳螂漫过喜，忽来黄雀逃何及，笑人生，千古总如斯，秋风急。长城筑，销戈镐，阿房毁，坑降卒。想回环祸福，空留陈迹，胜败输赢原是梦，刀兵杀戮曾无极，只可怜，苦了小黎民，年年泣。”评察古今，是何等的悲叨愤懑，何等的凄惋悱恻，何等的壮怀激烈。性格倔强，困厄一生的陶博吾啊!用他那字字金石铿锵的呐喊，行行真挚感人的呼唤，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他那渴望祖国安定团结的强烈忧患意识，以及企盼人与自然，人与人，人的内心完美和谐的强烈要求。“敢辩是非护正气，不随尘浴真大夫。”“擦亮两眼横高阁，看尽残暴恶毒人。”“饥寒包瘦骨，污浊罩灵魂。”“男儿宁为雄死鬼，赤血丹心不可灭。”“梅花莫怨春归晚，好戏从来在后头”等近千首诗联词赋，抒发了作者胸中郁勃之气和不屈不挠的精神，给人以颤动，以启示，以警示，以激励。



机杼自出舞书画

    陶博吾的书画机杼独出，寓刚于柔，神采飞扬。他厚积于学，薄发于书，真草隶篆皆擅长，尤以行书、行草、石鼓文、散氏盘铭文为最。

    陶博吾的行书，长中见圆，凝重饱满，正骨开张，大气磅礴。既有颜体的雄秀端庄的体势，又有隶篆的笔性笔意。既有《兰亭序》的浑然天成、洗炼含蓄的意境美，又有《宝子碑》结体古拙，笔划刚劲的笔法美。同时，还能从中透视出历代碑碣铭石的承传余绪。在《中国书画报》1998年5月11日的“中国二十世纪已故著名书法家遗作展作品选刊”专版上陶博吾的一幅“春风快读兰亭序，秋雨闲临宝子碑”行书与毛泽东的长征诗一首以及谢无量、康有为、黄宾虹、萧娴、于右任、林散之、徐悲鸿等书就的13幅作品并列刊出，代表二十世纪中国书法的整体水平，在社会上产生强烈反响。

    陶博吾的行草笔画平长，纵肆奇逸，夸张扭曲，点画狼藉，古拙而不失流畅，苍劲有力而枯草峻峭，且更多真率之趣，最能体现“陶氏书风”。陶老曾对我说：傅山的“四宁四毋”说，给我启示颇多，但在实践中不能陈陈因袭，要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超越。他认为，在这方面他比傅山走得更远、更险。

    陶博吾的文人画，书法线条纵横盘错，墨色淋漓，老拙新巧，意趣天成，他把各种书法笔意之美感与象征、隐喻的艺术手法结合的如此绝妙传情，使人在欣赏之余得到欣慰，休闲之时得以享受。他的每一幅画都蕴藏着心灵与自然的契合；他的每一幅画都是内在超越的艺术精品。特别是陶博吾对石鼓文和散氏盘铭文的研究和在诗联词赋、真行草隶方面的卓越成就，深深地影响着他的文人画；他善于驾驭金石书法用笔和诗性词意以及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将它们融注于他的瓜果蔬菜之中，融注于他的山水丛岭之内。

        瓜果蔬菜是陶博吾经常入画的对象，一株芽白，一个南瓜，一只葫芦，活生生，水灵灵，飘散着特有的清香，寓意着他对生活的无比热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似无声的诗，和谐的赋，给予人以美的享受，使观赏者在观赏中有意犹未尽之感。陶博吾笔下的山水画更暗寓出作为陶渊明后裔的陶博吾的心境和充满着对家乡的眷恋，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远山近水，点点渔帆，好一番自然景致与人文景致的和谐完美。有时，陶博吾笔下的山水画又着意刻划丛林荒野，垂钓老翁等悠闲的世外桃源之仙境，寄托了他不争名利，超凡脱俗的人生理念和自我存在的价值观和人生观。这类山水画暗合了陶博吾曾对我说的一句话：我一生“糊涂”。这个“糊涂”并不是做学问上的“糊涂”，是不求名不求利上的“糊涂”。



古今独步悟绝文

    陶博吾对石鼓文、散氏盘铭文的领悟之深，衍化之妙，可谓古今独步。

    现存石鼓文字有270余个，其中又有许多重字、死字。现藏故宫博物院的十个石状鼓(即石鼓)，第九鼓已无一字可考。陶博吾以非凡的胆略，以世少其俦的传统文化底蕴和文字修养书写集成了我国第一部《石鼓文集联》。这部集句联，有的描状咏叹“暮树深原多鹿走，夕阳流水有人归”，“高原射鹿，深渊矢鱼”；有的以述心志“以静为用，惟朴是求”，“中庸之道万古所则，深渊有水四时悬流”；有的遣兴直叙“古道是庶人之宝，高贤为从流所归”，“高莽可怜无处写，奔流时作不平鸣”。精华的大雅，完美的形体，揪人的魅力，飘逸的墨韵，使文人骚客为之击节叫绝，赞叹不已。

    吴昌硕遗貌求神，曾将石鼓文集成楹联多幅，而出于“吴门”的陶博吾，扬优成势，不被法度所囿，独辟蹊径，标新立异，从字形上脱变，从内容上跨越，取精用弘，钩深攫微，集成楹联98幅，完成了从形式上到内容上的变革，从而把我国石鼓文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如果说陶博吾在石鼓文研究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那么，陶博吾对散氏盘铭文的研究成果就更加突出。据考究：散氏盘铭文有19行，共计357字。散氏盘铭文残留文字更涩，研究的难度更大。陶博吾能够娴熟地驾驭这有限的文字，洋洋洒洒地将这些死字活用，使之形象化、文学化，集成楹联76幅，为我国此项研究填补了一个空白。陶博吾在将散氏盘铭文自然生动变形、雅拙古朴的同时，融以行草笔意和注入现代气息，再加以夸张整形，使之结体更加活脱潇洒，字形更加纵逸跌宕，章法更加新颖别致，且没有丝毫矫揉造作，故弄玄虚的痕迹，达到了朴茂雄浑，竦峭自然取势；凝炼遒劲、古妙奇拙显韵；生动随意、趣味盎然求新的有机契合。观其《散氏盘铭文集联》体象殊今异古，苍劲卓然。平正中有擒纵，稳实处求错落。异姿旁逸，转换奇特，生辣醇厚，较之吴昌硕书写的散氏盘铭文更具情趣、更显神韵。真可谓：前无古人，后少来者。

    “城邑用大器，田舍有贞人”，“相君图至道，牧马实边城”，“君子以德，武人之贞”，“大师执义，君子以刚”。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散氏盘铭文楹联寓意深远，对仗工整，比兴合一，平仄讲究，韵味醇厚，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和社会教化作用。正如书画大师启功所说：“陶老的石鼓文、散氏盘铭文写得好，就功力来说达到了吴昌硕水平，就夸张变形、生动趣味方面超过了吴昌硕。”

百年寂寞，百年孤独，百年忧患，百年博吾。在百余年的历史进程中，一个淡泊名利，忧国忧民的大学问家、大诗人，大书画家，终于以他特有的人生哲学与人品艺迹为星汉璀璨的传统文化增添了新的光彩，为发扬光大赣地文化作出了巨大贡献。

因此，可以这样认为：追忆陶博吾，就是反省历史；追忆陶博吾，就是瞻望未来。





著名书画评论家万圣兴供稿

2007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