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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我们更需要虔诚——何光锐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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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3 09:39: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何光锐,1971年生,《福建日报》记者、著名撰稿人。


时间:2009年11月2日

地点:二月书坊

采访人:怀一

文字整合:秦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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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寿山石文化不应该只是“坑”、“洞”文化,而是文人介入后,以他们的文心文眼,赋予石头文化的内涵。

印石的品评有着共通的规律,好石头应该“英雄不论出处”。

文化从根本上是劳动人民创造的,但代表文化的高度的塔尖,一定是精英文化,比如文学上的庄、骚、马、杜、《红楼梦》,书法的《兰亭序》、《争座位帖》、《寒食帖》。

复古的“古”,不是“旧”,不是时间概念和具体形式,而是超越时空的文化精神……

中国所有的工艺美术门类,只有文人介入才会产生高峰,寿山石、紫砂、明式家具,包括园林如此。明清时寿山石文化发展到“高级微妙”的层次,就材质的审美品鉴来看有“晶不如冻”之说。中国的文人认为含蓄、朦胧、内敛的东西才能经得起持久的欣赏,这种取向的背后隐含着哲学的意味。

藏画导刊(以下简称“藏”):您平时致力于书画篆刻等传统艺术的鉴赏研究,同是又是寿山石的玩家,您如何评价一块寿山石的好坏?鉴赏的标准是什么?

何光锐(以下简称“何”):任何一个寄情于书画篆刻的人都会对印石产生兴趣,而且寿山石出产于福州,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我对它比较熟悉。前几年评选国石,寿山石、巴林石、青田石、昌化石并列为候选国石,这四大国石之中,寿山石的历史文化积淀最深,从材质本身的美感来看,寿山石也最为突出。上世纪80年代,寿山石进入历史性的盛产期,最早是由台湾、日本、东南亚等地区的收藏家先玩起来的。东南亚金融风暴是一个拐点,自此以台湾为主的收藏家购买力减弱,寿山石市场停滞徘徊了几年,后来大陆经济起来了,福建本地和国内一些大城市的玩家不断涌现,近年出现了寿山石从台湾回流的现象,在这期间创造了许多升值的神话,而这些神话也吸引了更多新人进来,包括抱有投资目的的人。

为什么眼下寿山石会这么热?其中关键的因素是由于寿山石的美感比较直观,一块美丽的石头自己会说话,收藏者不需要太多的“解说”和审美训练。所以参与寿山石收藏的社会阶层跨度很大,不像书画收藏,收藏者必须有一定的文化准备,门槛相对高,并非人人可以参与。另外一点,寿山石跟书画相比,除了养眼之外,还能上手把玩,可以说是服务于两套神经系统。至于如何评价一块石头的好坏?我常常跟初学者讲,只有外行都看得懂、都会喜欢的,才是真正的好石头,因为材质之美是一目了然、雅俗共赏的。凡是标榜这是什么“洞”,那是什么“坑”,所谓“稀罕品种、不再出产了”之类的话,都要加以分析,不排除有些商家用这些说法来误导收藏者。寿山石文化不应该只是“坑”、“洞”文化,而是文人介入后,以他们的文心文眼,赋予石头文化的内涵。历史上出现过几次寿山石的热潮,都是以文人为主导,清代文人高兆的《观石录》、毛奇龄的《后观石录》记载了这些情形。

藏:就如紫砂一样,一旦有文人的介入,忽然变得好玩起来。

何:对。中国所有的工艺美术门类,只有文人介入才会产生高峰,紫砂、明式家具,包括园林也是如此。为什么说明清时寿山石文化发展到一定高度呢?我们先把篆刻和印钮雕刻放在一边,就材质的审美品鉴来看,那时已经达到了“高级微妙”的层次。举个例子,历史上有“晶不如冻”的说法。寿山石中那种半透明像果冻一样的叫“冻石”,全透明或接近透明的就叫“晶”。如果按西方宝石学的标准,应该是“冻不如晶”,因为通透度是非常重要的;而中国的文人却认为含蓄、朦胧、内敛的东西才能经得起持久的欣赏,这种取向的背后隐含着哲学的意味。老子《道德经》上说:“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很显然,“晶不如冻”的品评旨趣,就是对“光而不耀”的最佳诠释。

再比如,寿山石讲求的“温润”,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凡是国人推崇的好东西几乎全是温润的。和田玉、田黄不必说了,瓷器的胎质釉水,宣德炉、黄花梨紫檀家具的质感也讲温润。写字必须做到“点画温润妍雅”,方能“直逼二王之妙”。人呢,当然也得温润了,《诗经》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论语》曰:“望之俨然,即之而温,闻其言也厉。”

但是,我们再来看当下的寿山石收藏,情形却恰恰相反。拿市场价格衡量,“温润”的芙蓉远远比不上通透的荔枝,荔枝当中还要追逐更为结晶的“冰糖地”荔枝。

藏:现在流行亮丽、轻浮、表面化的。

何:嗯。如今那些外在的、吸引眼球的东西往往更受欢迎。“高级微妙”的事物只有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的人才能会意。

藏:或许与大众的普遍参与及缺少文人的介入有关。

何:收藏领域向来都是由最有实力的玩家来确立标准。

藏:现在不是文人在把玩石头了,是老板在把玩。字画也是处于这样的状态。

何:书画就是一张纸,材料本身不值钱,也无欣赏价值可言,完全靠书画家的艺术创造。寿山石的审美却包含了两个部分,一边是材质,一边是人文。寿山石乃“天赐瑰宝入闽中”,自然造化之美,人工无法代替。正因如此,资源性的艺术品门类特别要慎重对待。现在很多糟糕的书画作品充斥市场,但换个思路想想,关系也不大,起码目前在低层次上满足了一定的社会需求,将来它们被抛弃也就抛弃了,并没有耗费珍贵的不可再生的资源。但寿山石不一样,每一块石头都是独特的、有生命的,手拿雕刻刀的人负有某种责任——你是否真正发现、理解了一块石头的美,能否把它的美最大限度地挖掘、释放出来,还是阻碍、破坏了这种美。可事实是,当前所有涉及资源类的工艺美术都存在严重的问题。

藏:对。与寿山石命运仿佛的还有紫砂泥、砚石等。

何: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中国传统所推崇的许多工艺美材,都是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大量出产,似乎它们预感到一个盛世的来临,迫不及待地要早点亮相。实际上,推动这一现象主要有两大原因:一是收藏热的兴起,二是技术进步,开采条件达到了。曾经有个台湾石商开玩笑说,乾隆没他幸福,因为乾隆玩的石头都不如他,这是一句实话。大量美材涌现,对从业者来说是幸运的,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也是好事,以前这些东西只有剥削阶级、达官贵人才能接触到。然而,对于这些材料来说却是非常不幸,因为它们遇到的是一个粗糙的时代,遭到了极其不讲究的,甚至野蛮地对待。就寿山石而言,从石农、石商到雕工,整体的文化素养都很低。现在的玩家,也不能与《观石录》、《后观石录》时代的玩家相提并论。没有美食家,怎么会出现好厨师?

从历史的角度看,传统工艺美术正处于“复苏”的起始阶段,这是一个财力与鉴赏力“倒挂”的时期,有钱人品位低俗,有品位的人则囊中羞涩。今天的寿山石收藏热、仿古家具热,和田玉热等等,说得极端一点,实际上是一场糟蹋材料的运动。等到将来觉悟了,材料也早用完了。所以,近年来我怀着一种“杞人之忧”写了一系列的呼吁文章。记得在一篇小文里发了句无奈的感叹:“安得黄金千万两,大庇天下美材俱无损?” 藏:就现代人的素养,还没有能玩这种好东西的资格。

何:对,材料之美与雕刻、品鉴水平严重不对称,但价格炒作得不含糊。一个三彩荔枝石摆件喊到一个亿,在圈外人看来难以理解,这个价格在书画市场都可以买到宋元剧迹了。这几年,许多从台湾回流的寿山石,被商家磨掉、切掉,重新改工,其中不乏“大师”之作。雕刻工艺抄袭模仿成风,没有独立价值,也像时装一样会“过时”。若时下流行弥勒佛,满市场都是弥勒佛,有人刻了个“赤壁夜游”好卖,于是大家都“夜游”,甚至连“夜游”的典故出处都茫然不知,刻出来效果如同“梦游”,直到把这个题材做滥为止。石头正在变得越来越贵,所以,一旦原有的雕工妨碍了市场价值的实现,于是,切掉、重来。但是,有多少石头可以重来?

藏:很多书画家对寿山石十分感兴趣,但他们对寿山石与巴林石等材质的区别不太了解,据说,从同一个地方挖出来的石头,却取了不同的名字,有的叫寿山,还有的又叫荔枝。名称的混乱往往让收藏者感到迷惑,对此您有没有什么说法?

何:寿山石的品种构成比较复杂,有名称可查的达两百多种。寿山一小块地方,所出的石头相差不远,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名堂”?这种情况跟武夷岩茶非常相似,说明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热潮”,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根据一点点的特殊之处取个不同的名称,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叫“差异化竞争”。说白了,无非是商家销售时便于“吆喝”,玩家显摆时有个“说头”而已。但这种情况却会让外行和初学者感到神秘,一些石商常利用这层“迷雾”来讲故事,掩盖真相,将品质低劣的石头“忽悠”出去。其实,印石的品评有着共通的规律,好石头应该“英雄不论出处”。

对于爱好印石的朋友,我可以提供一个很简单的“傻瓜原则”,归结起来就是“纯、透、艳、大”四个字:“纯”指少瑕疵、少杂质;“透”是指有一定透光度,不是非得全透明,透光度是灵石与顽石的区别所在;“艳”是指色彩饱和度高,区分鲜明,一块纯色的石头可以说是“艳”,或者色彩纹理形成某种统一的规律,也是另一种“艳”;“大”其实只是一种“系数”,在满足前三点的前提下,材料越大越完整就越难得。

在收藏的过程中,关键是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耳朵,要能够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要具备一些常识,只有常识才能帮助你从牛角尖回到大道上来。书画和其他艺术品的收藏同样存在各种各样的误区,比如过分看重“名头”等等,一个成功的收藏者需要绕开种种误区和陷阱。

对于传统文化还得着眼于未来,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仍然只是传统文化的“修复期”、“重建期”,离创造性复兴还有很长的距离。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说,是几千年未有之变局。老先生接连凋零后,文化的断层看上去犹如悬崖一般。

藏:看您之前的文章,感觉很关注书画,谈谈您所喜欢的书画家。

何:我从中学时开始对书画产生感情,平时除了对美术史和艺术理论的关注外,也写写字。从收藏鉴赏方面来说,我可能偏于保守,兴趣点在古代书画这一块。包括身边有朋友想进入书画收藏领域,我都会提醒他们收藏当代书画风险很大。虽然不能排除当下的书画家将来出大师的可能,但这个概率非常之低。也就是说,如果你接受这个概率,而且你对自己的眼力和预见能力有着极大的自信,那么就可以收藏或投资当代绘画了。或许有人会认为我的观点极端,但中国当代油画市场的“雪崩”,已经给大家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

藏:近年来“国学热”、传统文化整体升温,书画界对传统的重视程度也在不断提高。

何:大约十几年前,我着迷于读古书,对周围的人说,传统文化将面临全面复兴,他们都认为是“狂言”。今天在各种媒体上,“传统文化复兴”已经成了常用词汇。然而,现在我却觉得,对于传统文化还得着眼于未来,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仍然只是传统文化的“修复期”、“重建期”,离创造性复兴还有很长的距离。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说,是几千年未有之变局。老先生接连凋零后,文化的断层看上去犹如悬崖一般。

现在的人们总是强调创新,生怕“泥古不化”,其实连“古”是什么都不清楚,还担心被“泥”住了吗?在书画等传统艺术领域,充分理解、拥抱传统之前,所有的“创新”都只是奢谈。比如现在不少人谈到山水画的时候,言必称“宋元”,但他们是否真正了解宋元绘画的精神?放眼整个国画界,在笔墨上能够称得上“入门”的又有几个?再往深层次说,书、画、印的文化土壤是国学,这个土壤失去了,你能期待长出大树来么?我很怕别人跟我聊“国学”,一提到这个词语,我就会觉得脸上发烫。你想,钱钟书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基本上把该看的古籍都看了,我们呢?从小学到大学一共读了几本?即便个人有兴趣,也只是胡乱抓起书来翻,没有师承指授。当然,这也是历史造成的,是时代的问题。

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很多社会变动,对文化破坏很大,破坏比较厉害的有两种情况:一是外族入侵,如元、清两代;一是农民起义,底层起来推翻上层。朝代更迭的动乱造成破坏,此外新掌握政权的阶层对文化的认识又是一个问题,所以一个新的朝代总要面临文化的重建过程。比如秦汉之际,典籍荡然,斯文坠地,汉朝的统治集团是起自陇亩的,后来重视文化,把尚存的一些硕学通儒找出来讲解经书,所谓“口传赖伏生”。而民间私藏的一些古文典籍也慢慢找出来了,于是产生了聚讼不已的古文学派、今文学派,实际上是文化话语权之争。文化从根本上是劳动人民创造的,这没有错,但代表文化的高度的塔尖,一定是“精英文化”,比如文学上的庄、骚、马、杜、《红楼梦》,书法的《兰亭序》、《争座位帖》、《寒食帖》,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到台北访问,他心里肯定很想看看那几张宋画。

回到书画,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与传统之间已经产生了很深的隔膜,可以说,在艺术人群中,大家对古代书画的了解可能还不如西方油画,对书画笔法的了解还不如素描。之所以会出现“笔墨是否等于零”这种将来或许会觉得可笑的争论,根源就在此处。对传统不理解,就不知道传统的好处在哪里,理解不深,就不知道传统有多好。所以我们对自己的文化传统面临着一个重新认识的过程,而认识的前提在于态度。面对传统,我们需要虔诚些,更虔诚些。

藏:您刚才提到了笔墨,笔墨能入道者就如修佛一样,那么多和尚都习禅念经,有几个成佛?

何:对。中国的许多传统学问都是围绕“人”的不断完善和升华,是一种“修炼”,一个让生命起变化的过程,笔墨的追求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不能把笔墨仅仅看成是技法,笔墨也是作者心性、性格、情感、思想和文化素养的载体,既是形式,也是内容,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我曾经跟一个有名的画家聊到笔墨,他的想法有一定的代表性:首先,笔墨不好搞,要静心养气,读书明理,“打熬”数十年未必有成;其次,即使笔墨练得很好,又有几人看得懂呢?现在市场需要有设计感的、时尚的、趣味的作品,不如迎合这些需求,绕开笔墨,做一些装饰、肌理、构成的东西更容易成名。

文化艺术的传承衍伸,由于时代的关系,有时会偏离主脉,陷于极端,或是丢掉精神,徒存空壳。在这种背景下,复古不应该是追寻古代的形式,不是“重复”,走回头路,而应理解为“回复”,从偏途回到正道上来。

藏:中国画的主旨就是笔墨,尤其是用笔,更是国画之命门。放弃笔墨,就无须提国画了,你可以做设计、装饰、构成,但那是另一个画种的问题。

何:是啊,中国的传统艺术很特殊,没有浸淫其中的人,很难理解。一个西画观念根深蒂固的人来看中国画,会认后“笔墨就是技术”,甚至是一种“落后”的“技术”。但在我看来,这种“技术”当中包含了思想,就像“庖丁解牛”,宰牛的过程中包含了哲理,那就更不用说提笔写字作画了。

藏:就如同说“石头就是佛”,很多人会误以为“石头就是佛”,其实不是那回事,但似乎也是那回事,其中博大精深。真正在笔墨上能悟之入道的画家,从古至今没有多少。

何:记得好像是徐悲鸿说过这样的话,“学西画,只要中等以上资质的人,靠勤奋就能有所成;学国画则非天才不可”。传统书画艺术蕴含着深邃的哲理和文化精神,从来就不是技术活。古人用词讲究,所谓“笔精墨妙”、“用笔精到”,他们没有说“精细”或者“精准”。现在不少工笔画家比赛技术,你把动物草虫的绒毛画出来了,我就把绒毛的绒毛画出来。一种技法如果失去方向,没有思想支撑,那便是糟糕的技法。

把中国和西方绘画史的演进过程对照来看,很有意思。西方绘画从古典主义的写实,到照相术出来后,往印象派方向发展,到后期印象派,然后是现代主义发端。这个进程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塞尚、梵?高他们那个阶段。我个人认为,在整个西方绘画史当中,只有后期印象派曾经一度触摸到了写意精神,你看梵?高的用笔,已经能够抒发情意,一气贯注。但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注定了他们在这上面守不住,他们的主旨是求新求变,因而停留不下来,所以从毕加索又走到现当代艺术,一路走向空虚荒诞。

再来看中国的书画,一支柔软的毛笔,多么难以驾驭,几千年来多少聪明人日日操弄,居然没有将它改为更便捷的工具,反而从硬毫到软毫再到长锋,纸张也从熟纸到更易渗化的生宣,难度越来越大,好像专门给自己找麻烦,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然而,正是难以控制的工具材料才能容纳复杂多重的矛盾关系,才足以“载道”。你必须静气澄怀、沉潜执著,摒去躁急与刚愎,与之周旋对话,渐渐熟悉、体认、顺应其性理,进而达于物我相融、心手两忘。题材方面也是这样,树、石、云、水,梅、兰、竹、菊,似乎从来如此,一成不变,然一代有一代之趣味,一人有一人之风神。“书为心画”、“画如其人”,所谓修炼,所谓“生命化的艺术”,此中有深义在焉。

西方艺术的发展,有其自身的逻辑和线索,他们追求“创造性”,一种样式一旦被创造出来就同时宣告结束。而中国的艺文传统,不论文学、书法、绘画,几百年就会出现一次复古运动,总会有人跳出来扛起复古大旗。复古怎么复?复的是什么?文化艺术的传承衍伸,由于时代的关系,有时会偏离主脉,陷于极端,或是丢掉精神,徒存空壳。在这种背景下,复古不应该是追寻古代的形式,不是“重复”,走回头路,而应理解为“回复”,从偏途回到正道上来。韩愈发起唐代古文运动,苏轼用两句话评价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有衰靡,有偏溺,而后有复古。

藏:对。复古应该是寻到源头,焕发生机。复古不是找死。

何:复古的“古”,不是“旧”,不是时间概念和具体形式,而是超越时空的文化精神。从绘画上看,赵孟 复古,针对的是南宋以来细谨纤巧和刚猛率易两种不良倾向,强调唐宋传统的“古意”及“中和之美”,他的复古开了一代风气,直接启发了元四家,造就绘画史一个新的高峰。有意思的是,明代后期董其昌复古,针对的还是柔媚与狂放这两种相反的倾向,一边是“浙派”末流的“狂态邪学”、另一边是“吴派”末流的“甜邪俗赖”,在他之后,文人画又有了一定发展。

藏:“技”做好了就是“道”。您能不能再展开谈谈这个问题?

何:这其实是传统艺术当中一个很核心的问题。比如说争论不休的“中锋用笔”,如果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与“中庸之道”联系起来思考,就比较容易看得清楚。我的理解,“中庸”的“中”,并不是两端的中间那一点,而是因时制宜,无过无不及,所谓“君子而时中”。同样,中锋用笔也不应该拘泥刻板,不是要求笔锋始终保持垂直于纸面,而是体现对笔锋的控驭调节,体现一种收放自如,随时让笔锋从偏侧回复到最佳状态,然后再向四面八方出发的能力,一种“纤微要妙、临事从宜”的动态平衡能力。通常所说的“笔力”就包含了这种动态平衡能力,我们用花样滑冰打个比方,战战兢兢、规行矩步的,即便从不跌倒也不算什么本领,那些在完成各种惊险的高难动作,却仍然保持姿态优美、节奏动人的才是高手。

我对所谓的当代艺术中大量低俗的作品感到厌烦的原因也在这里,你从中看不到高超动人之处,没有多少“技”的成分,更谈不“道”了,甚至只是试图以“跌倒”的丑态来取悦他人,起到滑稽戏的效果。所以判断艺术的真伪其实也有一个常识性的原则,要看它是否真正触动你的内心,是否具备“可持续”的美感,经得起反复的欣赏。

藏:您怎么看吴冠中、范曾这两位画家?

何:吴冠中是我尊重的一位艺术家,他对待艺术很真诚,也很有才华,对中西艺术的融合作出了可贵的探索。但是,我不认同他对中国传统的认识。我刚才已经提到,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她的独特性,中国的学问,哲学也好、文学也好、艺术也好,一个核心的东西,是“生命化”的角度,是“人”的完善和升华,是“为己之学”,是“诚意正心”、“明心见性”,向内求而非向外求。没有理解这一点,就会造成一系列的误会。通过多年来的观察,我发现凡是西方理念先入为主,在头脑里扎了根的人,对中国的传统总会产生排斥或轻视,以至认识无法深入,而且总是顽强地试图以西方那一套框架来加以“拯拔”或改造。因为以另外一个体系的标准来衡量,完全可以把自己的传统看得一无是处,也可以批判得体无完肤。当然,吴冠中先生是不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

东西方文化在看世界的角度和方式上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究竟能否融合?在哪个层面上融合?以谁为重心去“融合”对方?这个问题太大了,只言片语很难谈得清楚。

范曾先生在艺术界名气很大,但我了解不多,没有什么发言权。听说范先生读了很多书,做了很多学问,照理从事传统艺术的人,通过做学问会让作品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而范先生自从树立个人风格后,作品似乎始终比较一致。这是我的一个疑问。

藏:您对我们自身文化的复兴有多大的信心?

何:社会形态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论怎么变革,只要给传统文化保留一个环境就好。有人说“新文人画”没有前途,认为过去的文人士大夫如今不存在了。其实,“士大夫阶层”不是最关键的,只要整个社会形成了尊重传统文化的氛围,出现越来越多对传统真正理解、热爱,有志于弘扬创造的人,就有希望把我们的优秀文化传承下去。有人批评“国学热”、“传统文化热”流于形式,我倒觉得这起码体现了一种氛围的改变,有这个“热”总比没有好。国学土壤、鉴赏群体、文化风气的恢复需要时间,出现附庸风雅的“好事者”,对“风雅”本身没有坏处。

德国文化哲学家蓝德曼说过这样一句话“个体首先必须爬上他出于其中的文化高度”,对于书画等中国传统艺术来说,真正的困境在于,由于历史和现实的种种原因,今天的我们已经失去,甚至不再认识祖先所创造的这个“高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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