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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5 22: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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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的诗词观念和写作心得
这些东西很琐碎,每与文本的具体情况有关,不能一概而论。限于我的概括能力和本文的篇幅,这里只择其大端及有些特别之处,略述一二。
(一)主导思想:把诗词写得像影视剧
影视剧强调故事性、画面感、生动的情节,它所要表达的情感与观点,隐含在故事中。我的诗词,大部分是叙事体,正是这样一种像影视剧的诗词,既有“下地回来爹喝酒,娘亲没再嘟嚷”这样的情节,也有“小凳门前端大碗,夕阳红上腮帮”这样的画面。即便是关于宇宙人类的玄想,也会尽量处理成故事情节,如前面提到的《临江仙(你把鱼群囚海里)》。在诗词修改过程中,我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将原来议论和抒情的句子,改成写景和叙事。多数情况下,“画外音”似的解说终究是多余的。
举两个修改的例子:
“那时真好,黄土生青草。跑有牛羊飞有鸟,花朵见谁都笑。”
“好”与“不好”这类价值判断,作者没必要跳出来说明,只须静静地、客观地叙事,读者自能体会。所以,这句改成了“一村老小”。
“百岭森罗山抱日,一溪轻快水流天。者般风物并童年。”
“者般风物并童年”的感叹也显得多余。只要有画面有情节,感叹自然就出来了。所以,这句改成了“阿婆讲古有神仙”,让情节更丰富。
我的诗词是现代影视剧,不是古装剧,更不是京剧。罕见的情景、罕见的器物,比如秋风南浦、烛影摇红、凤箫鸾管等,不大可能出现在我的诗词中。因为在我看来,它们更像是一种文化符号,一种道具,而不像是实物。我要的是实物、常见物,是太阳下的青草野花、石头流水……
影视剧俗,没有文化,但看起来更像真事,尽管未必就是真事;京剧雅,有文化底蕴,但毕竟更像演戏。
还有,我认为有必要重新审视和梳理诗词语言的审美。登楼——如今楼顶不容易上去,看看风景也就罢了,和思乡怀人已经扯不到一块;携手——要是两个大男人,这种动作可不美。貂裘——太贵了点,我想没几个诗人花得起这钱,况且动物保护组织还老说三道四。击唾壶——有点不讲卫生,唾壶也早已更新换代了,如此等等。应该扬弃这类道具化、符号化的旧审美因子,代之以新的审美因子。
与影视剧一样,我特别看重诗词的画面感和叙事的客观性。比如“湘帘、吟眸”等字眼,我一般不用。首先,“帘”在现代虽然还存在,但“帘幕无重数”的情景已不存在了,不再具备足够的审美意义。其次,“湘”字是一个浮字、废字、“雅”字,与“帘”的产地和材质无关,在诗词中,任何“帘”都可以说成“湘帘”。“吟”字现在也与“湘”字一样,成了浮字、废字、“雅”字。这样的字,不能给人任何画面感。“昆虫晴野鸣空寂”,“昆”字是一个不能给人画面感的字,故我将“昆虫”改作“草虫”。“老大伤悲南北路”,“伤悲”二字过于主观,且画面感差,故改作“江湖”。诗词是节约型文体,不能有任何废字。
我主张抽离主观的感受和评说,而代之以客观的画面和生动的情节,因此较少用形容词,特别是诸如“好、逸兴、恨悠悠”等主观字眼。我更愿意将这类形容词,以及那些形而上的抽象名词,换成画面感强的实物名词。如果非要用形容词,我倾向于用诸如“苍茫、远、甜、暖”等客观的、有感官效应的字眼。对动词也一样,要看它们的感官效应。感官高于大脑,是我的下字原则。我对诗词的修改,很大程度上就是不断试用各种字眼,看哪些字的组合,在脑海中形成的画面和情节最生动。画面和情节高于一切,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我要的是将字死死地摁在地上,不让它飘浮起来,不让它形而上。
影视剧往往将许多原型的人或事融合在一起,从中提炼出一个故事,给人真有其事的感觉。我的诗词,如《鹧鸪天·夜班》、《鹧鸪天·夜归》等,很难说是某一次具体的经历,实际上是将无数次类似经历假托成某一次经历。除非真名实姓,一般在我诗词里提到的人,未必实有其人。即便是“我”,也未必是我本人或未必完全是我本人,正如影视剧中的“我”未必是编剧本人一样。这与古人的代言体、叙事诗有些不同。不过,虽非绝对的真人真事,但我依托的是现实生活蓝本。例如:
柳梢青•记一位老猎户
长靴短褐,苍山踏遍,秋肥时节。大壑狐悲,危崖虎啸,一轮明月。 岚腥蛊毒身家,三十载、单枪嗜血。肝胆风寒,头颅酒热,鬓毛吹雪。
小时候,我们那打猎的人有好几个,但这首词很难和他们中确切的某一人对上号,之所以写作“记一位老猎户”,主要是为了给读者制造一种逼真的现场感。《临江仙·鬼故事》也是如此,故前面特意作了个掩人耳目的小序。其他还有很多,不一一列举。
还有一些诗词,特意设置了一个时空背景,将情感倾向隐藏在这个背景中,而表面的叙事尽量不动声色。《临江仙·鬼故事》中,“洗衣机响灶煤焚”只是日常的家务,但置于“夜深”这一时间背景中,孤儿寡母生活的艰辛就凸显出来了。再如:
鹧鸪天
赢得严城暂住身,中年一笑是全勤。起薪虚报高堂梦,呵令无妨主管恩。 冲雨雪,踏晨昏,远郊灯火崽扶门。和谐大业无多力,偶作公车让座人。
“严城”就是其空间背景。许多城市严查暂住证,外来打工者总受到歧视和排拒。他们遵纪守法,兢兢业业,报酬偏低。毫无疑问,他们的工作,本身就是“和谐大业”的一分子,但所在城市往往将他们视为不安定因素。只是在公车上让座时,他们才算是为“和谐大业”出了微力。讽喻的意味,隐藏在“严城”这一背景中。
(二)核心意象:路与灯火
“路”是大山之路。“往来山里路,黄鸟鸣高树”,“山歌歌一路,一路山无数”。傍晚时分,夕阳明灭,虫唱无边,山民们走回“山梁那面”的家。上坡下岭,随着山路的起伏,快落山的夕阳时沉时见,因此有了“夕阳似落似徘徊”;渴了累了,就掬一捧路边的山泉,因此有了“砍山人歇响山泉,一捧清凉照脸”;遇上了传说会让人迷路的“敲竹鬼”(实为一种啄木鸟),小伙伴们就争相撒尿来辟邪,因此有了“竹敲应辟鬼,草响莫言蛇”;风吹着哗哗作响的果林,因此有了“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喊山和大山的回声,传递着山妹子泼辣的爱情,因此有了“对山她却喊人名,知道山山相递要谁听?”。《山里人》可以说就是这一路上发生的故事。
“路”还是人生之路,过客之路。“一方屋顶一张门。门前有条路,比脚更延伸”;“街头走失新鞋子”;“鞋跟敲响之路,只见苍茫远去,阵风吹过”。
“路”甚至也是人类之路。“然后他们就来了。他们以火寻欢。他们指认鼎和棺。他们摸万物,然后不生还”。
下面这首《鹧鸪天》,是“人生之路”的集中体现:
鹧鸪天
三十余年走过来,空茫剩得旧形骸。徘徊有涉安危界,坎坷无关上下台。 千万里,一双鞋,走山走水走长街。肩头着尽风和雨,偏是人寰走不开。
“灯火之城,人类之城”,繁华、温暖、迷乱、变幻……
“灯火”,这个不速之客,总是在不经意间抵达我的内心。“一阵风来,一阵夜伤寒。一阵星流云散,灯火满长安”,“三环风暖夜阑时,长虹桥畔灯如海”,“北风添暮色,灯火上高城”,“酒肆阑珊灯火,歌楼午夜风尘”,“隔灯海,看车河,绿云红伞旧烟波”,“风烟江暮离船水,灯火城高写字楼”,“加红抹黑知多少,十里华灯此未详”,“地远天沉颜色暮,万千灯火西流去”,“霜风啸晚,吹灭灯千盏,吹得月沉星坠,吹不灭,青青眼”,“青云在野,青灯在室”,“灯红在岸,灯红在水”“花讯倾城,歌楼傍月,灯火夜驰驰”……
(三)打油体:文言与白话的落差
我另有一部分诗词,是打油体。打诗体古人和他人写过很多,我既有借鉴,也有一些个人的心得。兹举数例:
“蛋在生前多白扯,肉于死后便红烧”,化用俚语和戏谑语。
“终无鱼腹藏伊妹,但有羊鞭斗伟哥”,活用典故和外来语。
“当时明月在,地里好偷瓜”,恶搞古人名句。
“说话多提三代表,搓麻巨爱四人帮”,别解政治名词。
“一网消磨黄永胜”,别解人名(黄,色情)
“盛世断无钱反动,讲章或有字强奸”,别解现代语。
……
还有一种打油,是利用文言与白话在语义上的落差。例如:
“满城标语赤条条,提醒红心总比肚皮高”。“赤条条”在口语中有其特定的语义,但具体到这首词的语境中,它进行了语义重构。而读者又不可能忘记它的常用义,这就造成了两种语义的落差,形成打油的效果。这可以说是在白话文兴起后的一种新的打油形式,罕见他人使用。
下面这首诗是这种打油体的典型:
爬山戏作
西山作队仲春游,巉石天梯鬼见愁。下野花红风选举,上峰云白鸟轻浮。 担心失落频伸手,奋力追攀只羡头。放纵长安烟火色,阿谁指示最高楼。
句句写爬山,处处有桑槐。
这些打油诗词,也被一些人认为是所谓“李子体”。
(四)新诗对接: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的诗
有人批评我写的是“披着格律外衣的新诗”。应该说,我的写作,在意象、审美、语言上,确实借鉴了新诗。新诗更深入生活的细节,更重视思辨,其思考的深度,总的来说超过了旧诗。谈到与新诗的对接,我想比较突出的是“城市幻象”和“玄想诗词”这两部分。后者主要体现在思辨上,前者主要体现在意象上,而白话是两者共同的特点。
在此不全面谈与新诗的对接,只说一个有些特别的问题。
前面曾提到一首难以具体解读的词——《清平乐(群蛇站起)》,类似的情况还有:
忆秦娥(平韵格)
夜斑斓,乌鸦偷走玻璃船。玻璃船,月光点火,海水深蓝。 满天星斗摇头丸,鬼魂搬进新房间。新房间,花儿疼痛,日子围观。
这首词究竟是写什么?我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它确切是写什么。实际上,它是这样一种诗:其文本只有审美价值和模糊的意义指向,却没有唯一的解读,或者说它可以有无数种解读。每位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来对它进行解读,或者不解读,只享受一种审美的阅读快感。它实质上是一种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诗。作者只完成“作者端”,完成一种作者本人也无法确解的文本,“读者端”由读者来完成——这在传统的诗词中是不可想象的。它与古人的“诗无达诂”还不一样,“诗无达诂”承认读者的理解和审美有差异,但作者知道他写的是什么。
这样的诗词,并不存在一个由典故和隐喻组成的“密码系统”,因而也不存在“破译”的问题,认为它一定“隐喻着什么”,是完全错误的。它就是由一连串幻象构成的审美文本,可以因人而异地无限解读。但它也不是“瞎写”,而是有一个审美规范,并要求有模糊但可感的指义,实际上具备写作的难度。
写了十年,以上种种,算是对个中得失的一个小结吧。旁人也许看得更清楚。北大博士檀作文、网络诗人天台、球溪河等,都曾对拙作有过一些评论,或可互相参看。
在我看来,一个人的写作,当然是经历次数越多、越熟悉的事物,越能成为写作的对象。因此,那些偶一为之的游览、休闲、聚会、酬唱、拟古之类,我写不出诗词来。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老实巴交地写熟悉的人和事,我却成了网络诗坛非主流写作、机巧写作的代表。
一年过去了,一年又来了,窗外火树银花,缤纷五色。屏前灯下,再一次引用我自己的几个句子,结束此文。
远离青史与良辰。公元年月日,你是某行人。
戊子春节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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