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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宋辽金] 巩溪诗话(南宋·黄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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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 14:43: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南宋·黄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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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彻(生卒年不详),字常明,莆田(今属福建)人。宣和六年(1124)进士。历官县丞、县令,以拙直忤权贵弃官,南归兴化溪,著有《溪诗话》。

  《溪诗话》十卷,《直斋书录题解》著录于集部文史类;《遂初堂书目》著录于文史类,作《黄微诗话》,“微”疑“彻”字之误;《四库全书》收于集部诗文评类。

  黄彻主张作诗不尚雕华,其去取以“辅名教”、“存风雅”为准绳。他说:凡造意立言,须“为天下后事虑”。自序称诗当“诚于君亲,厚于兄弟朋友,嗟念于黎元休戚,及近讽谏而辅名教”。这就是黄常明论诗所说的“意”和“理”。只要形式服从这一内容,所谓“壮而能巧”者,即诗文要“当于理,则绮丽风花,同入于妙”,“无与于比兴者”,皆不可取。

  《溪诗话》品评诸家之诗,极崇杜甫。认为杜甫诗模写景物,出于风花,亦极绮丽,然能“穷尽性理,移夺造化”,所以妙绝古今。作诗要能贯穿精绝,和韵工妙,但不可“以辞害志”。杜甫作诗又善用俗字,避艰涩而能通彻无碍。要“语缓而不迫”,方“可为作诗法也”。

  黄彻还提出要“巧于用事”的主张。他说,用事造语,皆有出处。然而“用事之法,不拘故常”,当“用其义,而隐其语”。

  哈哈儿据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繁体竖排版录校制作。


卷第一

  汉高祖置酒沛宫,酒酣,击筑自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时帝有天下已十三年,当思耆艾贤德,与共维持,独端意猛士,何哉?岂马上三尺,嫚骂余态,未易遽革耶?治道终以霸杂,盖有由然。其前年下诏曰:“贤士大夫吾能尊显之。” 是年下诏曰:“与天下之豪士贤大夫同安辑之。”窃谓播告之词,乃秉笔代言,非若耳熟之歌,乃中心所欲也。

  唐文宗夏日联句,东坡谓宋玉封楚王雄风,讥其知己不知人也。公权小子,有美而无规,为续之云:“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愿言均所施,清阴及四方。”或谓“五弦之薰风,解愠阜财”,已有陈善责难意。愚谓不然。凡规谏之辞,须切直分明,乃可以感悟人主。故盗言孔甘,良药苦口。若以薰风自南为陈善闭邪,但恐后世导谀侧媚、说诗两可者,皆得以冒敢谏之名矣。

  诸史列传,首尾一律。惟左氏传《春秋》则不然,千变万状,有一人而称目至数次异者,族氏、名字、爵邑、号谥,皆密布其中而寓诸褒贬,此史家祖也。观少陵诗,疑隐寓此旨。若云“杜陵有布衣”,“杜曲幸有桑麻田”,“杜子将北征”,“臣甫愤所切”,“甫也南北人”①,“有客有客字子美”,盖自见其里居名字也。“不作河西尉”、“白头拾遣徒步归”,“备员窃补衮”,“凡才污省郎”,补官迁陟,历历可考。至叙他人亦然,如云“粲粲元道州”,又云“结也实国干”,凡例森然,诚《春秋》之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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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甫也南北人”,原作“甫也东西南北人”,据《杜诗详注》改。

  老杜《送严武》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寄裴道州苏侍御》云:“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此公素所蓄积而未及施设者,故乐以告人耳。夫全躯碌碌之人,果何能为!汲长孺曰:“天子置公卿,宁令从谀承意,纵爱身,奈辱朝廷何。”任遐曰: “褚彦回保妻子,爱性命,遐能制之。”观此以验二诗,信而有证矣。自比稷、契,岂为过哉!岑侍御《行军诗》云:“平生抱忠义,不敢私微躯。”范文正云: “一入谏诤司,鸿毛忽其身。”

  《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余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杜陵“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寄柏学士》云“几时高议排君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东坡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耳。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

  《剑阁》云“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与太白“搥碎黄鹤楼,刬却君山好”语亦何异。然《剑阁》诗意在削平僭窃,尊崇王室,凛凛有忠义气,搥碎、刬却之语,但觉一味粗豪耳。故昔人论文字,以意为上。

  岑参《寄杜拾遗》云:“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退之《赠崔补阙》云:“年少得途未要忙,时清谏疏尤宜罕。”皆谬承荀卿“有听从,无谏诤”之语,遂使阿谀奸佞用以借口。以是知凡造意立言,不可不预为天下后世虑。

  《石笋行》云:“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小臣非小官也。凡事君不以道,虽官尊位崇,不害为小臣耳。下云“政化错迕失大体,坐看倾危受厚恩。”此非官小者所当也。但乍读者,则小臣之语,似不指公卿耳。末云:“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 岂非欲取浑敦穷奇,投诸四裔,使天下如一,同心戴舜者欤。

  李义山任弘农尉,尝投诗谒告云:“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虽为乐春罪人,然用事出人意表,尤有余味。英俊屈沈,强颜低意,趋跖诺虎,扼腕不平之气,有甚于伤足者。非粗知直己,不甘心于病畦下舐,不能赏此语之工也。

  张舍人《遗织成褥段》云:“服饰定尊卑,大哉万古程。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其意在明分守,警贪饕,屏斥玩物,严道义之大节,岂直专为诗哉?就中和平之语,尤可人意。世有豪横凶人,强委馈于善士,而不能骤绝之,其心媿耻,虽欲和平,不可得也。

  子美世号“诗史”,观《北征诗》云:“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送李校书》云:“乾元元年春,万姓始安宅。”又《戏友》二诗:“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书。”“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史笔森严,未易及也。

  贾生终童,欲轻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锐,使锦历老成,当不如此。昔人欲沈孙武于五湖,斩白起于长平,诚有谓哉。尝爱老杜云:“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又有“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其愁叹忧戚,盖以人主生灵为念。孟子以善言陈战为大罪,我战必克为民贼。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昌黎《赠张道士》云:“诣阙三上书,臣非黄冠师。臣有胆与气,不忍死茅茨。”韦应物《送李山人》云:“圣朝多遗逸,披胆谒至尊。岂是贸荣宠,誓将救元元。”圣俞《赠师鲁》云:“臣岂为身谋,而邀陛下睠。”皆急于得君,非为利禄计也。

  “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此与《无逸》《旅獒》、孟子格君心之非、汲长孺谏上多欲、魏郑公《十渐》、陆宣公之《奉天诏书》无二道也。“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此“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之意。“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所谓“嘉谋嘉猷,入告尔后于内,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也。

  “霄汉瞻佳士,泥涂任此身。”只“任”字即人不到处。自众人必曰欺,曰媿,独无心任之,所谓视如浮云,不易其介者也。继云:“秋天正摇落,回首大江滨。”大知并观,傲睨天地,汪汪万顷,奚足云哉!

  温公治第洛中,辟园曰独乐,其心忧乐,未始不在天下也。其自作记有云:“世有人肯同此乐,必再拜以献之矣。”东坡赋诗云:“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盖言其得人心也。又云:“抚掌笑先生,年来效瘖痖。”疑未尽命名之意。

  临川《送望之守临江》云:“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想因君出守,暂得免苞苴。”使能行此言,则虐生类以饱口腹,刻疲民以肥权势者,寡矣。其诗才二十字耳,敦仁爱,抑奔竞,皆具焉,何以多为!

  “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虽云称贺收复,抑又蕴深意?元首无为,乃分位固然,其所以遽离庙社、远播蒙尘者,谄谀之臣,实为祸阶耳。噫!谀言谄诈,日陈乎前,黄屋虽欲不劳,不可得也。

  温公《题赵舍人庵》云:“清茶淡话难逢友,浊酒狂歌易得朋。”虽造次间语,亦在于进直谅之益,而退便辟之损也。
卷第二

  老杜《赠韦左丞》有“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至为残杯冷炙之语。及姜少府为清觞异味,即云:“新欢便饱姜侯德”;王倚为沽酒割鲜,即云“古人情义晚谁似”。岂附炎老饕如是哉?盖托文字戏谑也。然又不可不虑,故有“褊性合幽栖,直耻事干谒”之什,以自见其志。亦如《示侄佐》云:“甚闻霜薤白,重惠意如何?已应春得细,颇觉寄来迟。”皆戏言也。终虑痴人以梦为实,故《示侄济》云:“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飱。小人利口实,薄俗难可论。”正如渊明《乞食》篇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其卑污乃尔,不肯为五斗折腰,殆无异矣。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4:43:44 | 显示全部楼层
  世俗夸太白赐床调羹为荣,力士脱靴为勇。愚观唐宗渠渠于白,岂真乐道下贤者哉,其意急得艳词媟语,以悦妇人耳。白之论撰,亦不过为玉楼、金殿、鸳鸯、翡翠等语,社稷苍生何赖?就使滑稽傲世,然东方生不忘纳谏,况黄屋既为之屈乎?说者以谋谟潜密,历考全集,爱国忧民之心如子美语,一何鲜也。力士闺闱腐庸,惟恐不当人主意,挟主势驱之,何所不可,脱靴乃其职也。自退之为“蚍蜉撼大木”之喻,遂使后学吞声。余窃谓如论其文章豪逸,真一代伟人,如论其心术事业,可施廊庙,李杜齐名,真忝窃也。

  李商隐《咏淮西碑》云:“言讫屡颔天子颐。”虽务奇崛,人臣言不当如此。乘舆轩陛,自不敢正斥,如老杜“天颜有喜近臣知”,虬须似太宗,可谓知体矣。东坡《赠写御容》诗云:“野人不识日月角,髣髴尚忆重瞳光。天容玉色谁能画,老师古寺画闲房。”盖遵此法。

  许汜不为陈元龙所礼,尝与刘备称之。备曰:“君有国士名望,有捄世意。而求田问舍,言无可采,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然介甫屡用之:“求田问舍转无成”,“更觉求田问舍迟”。《读蜀志》曰:“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又有《游西霞庵》云:“求田此山下,终欲忤陈登。”岂非力欲转此一重案欤?

  岑参《送颜平原诗序》云:“十二年春,有诏补尚书郎十数公为郡守。上亲赋诗觞群公于蓬莱,仍赐以缯帛,宠饯加等,故参为长篇述其事。”安禄山乱,明皇曰:“河北二十四郡,无一忠臣耶?”及闻平原固守,乃曰:“朕不识真卿何如人,所为若此。前日宴赍,真文具尔!”

  退之云:“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可谓切中时病。凡世之趋附权势,以图身利者,岂问其人贤否,果能为国为民哉!及其败也,相推入祸门而已。聋俗无知,谄祭非鬼,无异也。

  《杜集》及马与鹰甚多,亦屡用属对,如“老骥倦知道,苍鹰饥易驯”,“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老马倦知道,苍鹰饥著人”,“骥病思偏秣,鹰愁怕苦笼”,“放蹄知赤骥,捩翅服苍鹰”,“老骥倦骧首,饥鹰愁易驯”,《骢马行》云:“吾闻良骥老始成,此马数年人更惊”,又“不比俗马空多肉,一洗万古凡马空”,《杨监出画鹰》云“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为君除狡兔,会见翻鞴上”,《王兵马使二角鹰》云“安德尔辈开其群,驱出六合枭鸾分”,《画鹰》云“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余尚多有之。盖其致远壮心,未甘伏枥,嫉恶刚肠,尤思排击。语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左氏》曰:“见无礼于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少陵有焉。

  吴迈远好自夸而蚩鄙他人,每作诗得称意语,辄掷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数哉!”袁嘏谓人曰:“我诗有生气,亦以用心深苦,俄尔有得,宜不胜其喜。”子美云“语不惊人死不休”,贯休谓“得句先呈佛”,皆为此也。

  林和靖《赠人》诗云:“马从同事借,妻怕罢官贫。”颇能状寒廉态。抑又有意,所谓怕贫者,妇人女子耳,大丈夫之不移,何陨获之有?子美“长贫任妇愁”,亦以男子未尝愁也!“让粟不谋妻”,以明谋及妇人,则不得辞也。又云:“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乐天云“妻孥不悦生怪问,而我醉卧方陶然。”退之曰“莫为儿女态,戚嗟忧贱贫。”

  老杜《畏人》有云“门径从榛草,无心待马蹄”,又“直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将遣物离人矣。《答严八》乃云“只须伐竹开荒径,拄杖穿花听马嘶”,又有“草莱无径欲教锄,亦如厌就成都卜”,而云“凭将百钱卜,漂泊问君平”。自知者观之,则为游戏篇章得大自在,俗士拘泥,则前后不相应也。东坡《谷林堂》云:“古今正自同,岁月何必书。”《游香积山》又云:“寻幽志不继,书版记岁月。”

  萧思话先于曲阿起宅,有闲旷之致。子惠基尝谓所亲曰:“须昏嫁毕,当归老旧庐。”故元次山《招陶别驾》云:“无惑毕昏嫁,竟为俗务牵。”退之云:“如今便可尔,何用毕昏嫁。”

  尝恨王子猷作“此君”语,轻以难名者告人,遂使庸夫俗子,妄意其间,酤坊茗肆,适以污累之。谪仙云: “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此理信然。和靖《招灵皎》云:“百千幽胜无人见,说向吾师是泄机。”东坡云:“此味只忧儿辈觉,逢人休道北窗凉。”“人生此乐须天赋,莫遣儿曹取次知。”使子猷知此,必钳其喙也。

  和靖与士大夫诗,未尝不及迁擢,与举子诗,来尝不言登第,视此为何等随缘应接,不为苟难亢绝如此。老杜云“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道义重而不轻王公者也。阮孝绪,南平王致书要之,不赴,曰:“非志骄富贵,但性畏庙堂。使麏废可骖,何异骥騄。”

  灵澈有“相逢尽道休宫去,林下何曾见一人”,世传为口实,凡语有及抽簪,即以此议之。余谓矫饰罔人,固不足论,若出于至诚,时对知己,一吐心胸,何害?尝观昌黎《送盘谷》云:“行抽手版付丞相,不待弹劾归农桑。”《赠侯喜》云:“便当提携妻与子,南人箕颍无还时。”“如今便当去,咄咄无自痴。”“如今更谁恨,可便耕灞浐。”此类凡数十,岂苟以饰口哉?其刚劲之操不少屈,所素守定故也。

  昔人用五马事,多因游遨动出处方用之,如老杜《赋王阆州饯萧遂州》云:“二天开宠饯,五马烂生光。”其宾主去住分矣。又《送李梓州》“五马何时到”,《赠严武》“五马旧曾谙小迳”,《送贾阁老出汝州》“人生五马贵”,太白“五马莫留连”,岑参“门外不须催五马”,戎昱“五马几时朝魏阙”,子厚“五马助征騑”,乐天“五马无由入酒家”,坡“鼓吹未容迎五马”,介甫“尚得使君驱五马”。近人于太守安居闲閤,例称五马,此理恐未安也。

  王夷甫、蔡景节并号口不言钱,二子皆因弊矫之过者。衍以其妻贪惏黩货,至藉侠士李阳以惧之。撙在临海,其婢纳女巫之赂,为百姓挝登闻鼓,其绝口盖有由然。如子美、张籍皆云“呼儿散写乞钱书”,太白“颜公三十万,尽赴酒家钱”,岑参“闲时耐相访,正有床头钱”,小杜“清贫长欠一杯钱”,坡“满江风月不论钱”,谷“青山好去坐无钱”,曾不害诸公之高也。

  或问郑綮相国近有诗否,答云:“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那得之。”《北梦琐言》载,綮虽有诗名,本无廊庙之望,及登庸,中外惊骇。太原兵至渭北,天子震恐,渴于攘却,綮请于文宣王谥号中加一哲字。其不究时病,率此类。愚谓此人,止可置之风雪中令作诗也。

  明宗召蜀中旧臣,赋蜀主降巨唐诗。王偕等皆讥荒淫,独中丞牛希济曰:“唐主再悬新日月,蜀王难保旧山川。”明宗曰:“希济不谤君亲,忠孝也。”赐彩百段。余谓希济但能两解之辞而已。江革云:“不能杀身报主,得死为幸,誓不为人执笔!”此可以厉臣子之节。

  韦苏州《赠李儋》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郡中燕集》云:“自惭居处崇,未睹在民康。”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雠者,得无愧此诗乎!

  《渔樵闲话》载:唐末有宜春人王毂以歌诗擅名,尝作《玉树曲》,略云:“璧月夜,琼楼春,莲舌泠泠词调新。当时狎客尽丰禄,直谏犯颜无一人。歌未阕,晋王剑上黏腥血,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此调大播人口。毂未第时,尝于市廛中见有同人被无赖辈殴击,毂前捄之,扬声曰:“莫无礼!”便是解道“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亡赖者闻之,惭谢而退。盖讥当时士大夫掩蔽人善,殆此小人不若。余谓渔樵特假以自喻耳。亡赖所以悔过从善,顿平凶暴之气者,非重其才也,非重其名也,盖重其言有补于治乱安危也。
卷第三

  老杜《观打鱼》云:“设网万鱼急。”盖指聚敛之臣,苛法侵渔,使民不聊生,乃“万鱼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小人舞智趋时,巧宦数迁,所谓“疾若风”也;残民以逞,不顾倾覆,所谓“挺叉入”也。“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鳣鲔随云雷”。鱼不得其所,龙岂能安居?君与民犹是也,此与六义比兴何异。“吾徒何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此乐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不专为取鱼也。退之《叉鱼》曰:“观乐忆吾僚。”异此意矣。亦如《蕲簟》云:“但愿天日常炎曦。”故后人攻之云:“岂比法曹空自私,却愿天日常炎赫。”

  《宾客集》:“添炉捣鸡舌,洒水净龙须。”骆宾王:“桃花嘶别路,竹叶泻离尊。”此体甚众。惟柳子厚《从崔中丞过卢少府郊居》一联最工,云:“莳药闲庭延国老,开尊虚室值贤人。”只似称坐客,而有两意,盖甘草为国老,浊酒为贤人故也。梦得又有“药炉烧姹女,酒瓮贮贤人”,近于汤燖右军矣。余尝为《郊行》诗云:“江干食息呼扶老,木末攀缘讶宛童。”乃《古今注》“秃鹫一名‘扶老’”,《尔雅》“女萝谓之‘宛童’” 也。又题一士人所居云:“但遣一枝居巧妇,不殊大厦贺嘉宾。”盖用《尔雅》注“鹪鹩俗呼巧妇”,《炙毂子》“雀一名嘉宾,言集人屋如嘉宾也。”乐天曾用 “巧妇”对“慈姑”。

  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又云“任笔沈诗”。刘孝绰称弟仪与威云“三笔六诗”。故牧之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近人兼用之。临川云:“闲中用意归诗笔,静定安身比泰山。”坡云:“水洗禅心都眼净,山供诗笔总眉愁。”

  柳迁南荒,有云:“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太白云:“我如鹧鸪鸟,南迁懒北飞。”皆褊忮躁辞,非畎亩惓惓之义。杜云:“冯唐虽晚达,终觊在皇都。”“愁来有江水,安得北之朝?”其赋张曲江云:“归老守故林,恋阙悄延颈。”乃心王室可知。

  靖节“欢言酌春酒,日莫天无云”,此处畎亩而乐尧舜者也。尧舜之道,即田夫野人所共乐者,惟贤者知之尔。钟嵘但称其“风华清美”,岂直为田家语,其乐而知之,异乎众人共由者,嵘不识也。

  老杜“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碪”,“九钻巴噀火,三蛰楚祠雷”,其书岁月也新矣。乐天云:“吴郡两回逢九月,越州四度见重阳。”“去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又:“前年九日余杭郡,呼宾命宴虚白堂;去年九日到东洛,今年九日来吴乡;两边鬔鬓一时白,三处菊花同色黄。”其质直叙事,又是一格。

  “山阴野雪兴难乘,佳晨强饭食犹寒”,皆斡旋其语,使就音律。近律有“天上骄云未肯同,十年江海别常轻”,“花下壶卢鸟劝提,与君盖亦不须倾”,皆此法也。

  昌黎《送刘师服》云:“携持令名归,自足贻家尊。”苏州《送黎尉》云:“只应传善政,朝夕慰高堂。”诚儒者迂阔之辞。然贪饕苟得,污累其亲,孰若清白之为愈。

  旧说贾岛诗如“鸟从井口出,人自岳阳来”,贯休“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皆经年方得偶句,以见其辞涩思苦,非若好事者夸辞,亦谬用其心矣。

  杜《夜宴左氏庄》云:“检书烧烛短。”烛正不宜观书,检阅时暂可也。退之“短檠二尺便且光”,可谓灯窗中人语,犹有未便,灯不笼则损目,不宜勤且久。山谷“夜堂朱墨小灯笼”,可谓善矣,而虚堂非夜久所宜。子瞻云:“推门入室书纵横,蜡纸灯笼晃云母。”惯亲灯火,儒生酸态尽矣。

  韦应物《赠李侍御》云:“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彻底清。”又《杂言送人》云:“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此可为用事之法,盖不拘故常也。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4:44:18 | 显示全部楼层
  子厚《晓行》云:“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又《放鹧鸪词》云:“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惜乎知之不早尔。

  柳《读书篇》云:“瘴疴扰灵府,日与往昔殊。临文乍了了,彻卷兀若无。”盖尝《答许京兆书》云:“往时读书不至底滞,今每读一传,再三伸卷,复观姓氏,在宗元则为瘴疴所扰,他人乃公患也。”

  梦得《送周使君》云:“只恐鸣驺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尝。”乃周彦伦答文惠太子问山中菜食云:“春初早韮,秋末晚菘。”此以两字用事者。《送熊判官》云:“临轩弄郡章,得人方付此。”乃用汉高弄印睨尧事。此一字用事者。

  钟嵘称张茂先,惜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喻凫尝谒杜紫微,不遇,乃曰:“我诗无绮罗铅粉,宜不售也。”淮海诗亦然,人戏谓可入小石调,然率多美句,但绮丽太胜尔。子美“并蒂芙蓉本自双”,“水荇牵风翠带长”,退之“金钗半醉坐添春”,牧之“春风十里扬州路”,谁谓不可入黄钟宫邪?

  张文潜《法云怀无咎》云:“独觉欠此公。”或传某生语,文潜自以欠字为得意。然梦得《送皇甫》云:“从兹洛阳社,吟咏欠书生。”乐天“可怜闲气味,惟欠与君同。”“得君更有无厌意,犹恨尊前欠老刘。”退之云:“今者诚自幸,所怀无一欠。”张何得意之有?

  举人过失难于当,其尤者,臧孙之犯门斩关,惟孟椒能数之,臧纥谓国有人焉,必椒也,其难如此。司马相如窃妻涤器开巴蜀,以困苦乡邦,其过已多,至为封禅书,则谄谀盖天性,不复自新矣。子美犹云:“竟无宣室召,徒有茂陵求。”李白亦云:“果得相如草,仍余封禅文。”和靖独不然,曰:“茂陵他日求遗藁,犹喜曾无封禅书。”言虽不迫,责之深矣。李商隐云:“相如解草《长门赋》,却用文君取酒金。”亦舍其大,论其细也。举其大者,自西湖始,其后有讥其谄谀之态,死而未已。正如捕逐寇盗,先为有力者所获,搤其吭而骑其项矣,余人从旁助捶缚耳。

  太白“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君不见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尊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黄鹂愁醉啼春风。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园东。”又:“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坐客三千人,而今知有谁?君不见孔北海,英风豪气今安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藜居。”此类者尚多。愚谓虽累千万篇,只是此意,非如少陵伤风忧国,感时触景,忠诚激切,蓄意深远,各有所当也。子美《除草》云: “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其愤邪嫉恶,欲芟夷蕴崇之以肃清王所者,怀抱可见。临川有“勿去草,草无恶,若比世俗俗浮薄”,此方外之语,异乎农夫之务去者也。

  《游山寺》云:“虽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山僧衣蓝缕,告诉栋梁摧。”本即所赋事,自然及于乘兴蒙尘,股肱非材之意,岂非忠义所感,一饭不忘君耶?
卷第四

  老杜云:“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又云:“报主身已老。”以稷契辈人,而使老弃闲旷,非惟不形怨望,且惓惓如此。彼遭时遇主,言听计从,复幸年鬓未暮,而不能据诚戮力,以图报效,良不愧此欤!

  杜诗四韵并绝句,味之皆觉字多,以字字不闲故也;他人唯长篇,若无可读。正如贤人君子,并处朝廷,但得一二相助,已号得人,若不能为有无者,纵累千百辈,蔑如也。《寄题江外草堂》云:“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敢谋土木丽,自觉面势坚。”又《题衡山县学堂》云:“旄头彗紫微,无复俎豆事。呜呼已十年,儒服敝于地。衡山虽小邑,首倡恢大义。讲堂非曩造,大屋加涂塈。下可容万人,墙隅亦深邃。林木在庭户,密干叠清翠。有井朱夏时,辘轳冻阶戺。采诗倦跋涉,载笔尚可记。”岂不是草堂县学记?

  《寄李员外》云:“远行无自苦,内热比如何?”《寄旻上人》云:“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 岑参云:“乔生作尉别来久,因君为问平生否?”“魏侯校理复何如?前月人来不得书。”“夫子素多疾,别来未得书。”“北庭苦寒地,体内今何如?”乐天《寄梦得》云:“病后能吟否?秋来曾醉无?”退之《赠崔立之》云:“长女当及事,谁助出帨缡?诸男皆秀朗,几能守家规。”亦皆书一通也。

  旧观《临川集》“肯顾北山如慧约,与公西崦斸苍苔”,尝爱其斸字最有力。后读杜集“当为斸青冥”,“药许邻人斸”;退之诗翁“憔悴斸荒棘”,“宁豁斸株橜”;子厚“戒徒斸云根”,虽一字之法,不无所本。

  杜《寻范十隐居》云:“侍立小童清。”义山《忆正一》云:“炉烟销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子厚:“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秀老云:“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闲弃山间累年,颇得此数诗气味。

  古人作诗,有用经传全句。《选》诗云:“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乐天:“疾恶若《巷伯》,好贤如缁衣。”乃两句浑用之。韩:“无妄之忧勿药喜。”杜:“谁谓荼苦甘如荠,富贵于我如浮云。”近人亦用史语,坡云:“人言卢杞似奸邪,我见郑公但妩媚。”常观《南史》载王宜兴云:“为劫不须伴。”甚似一侧韵五言,但无题目耳。

  律诗有一对通用一事者:“更寻嘉树传,莫忘《角弓》诗。”乃《左传》宣子聘鲁,尝赋《角弓》及“誉嘉树”,鲁人请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介甫“久谙郭璞言多验,老比颜含意更疏”。乃景纯欲为颜含筮,含曰:“年在天,位在人。修己而天不与,命也;守道不回,性也。人自有性命,无劳蓍龟。”

  坡云:“通家不隔同年面,得路方知异日心。”乃唐人责同年不赴期集,辞云:“紫陌寻春,尚隔同年之面;青云得路,可知异日之心”也。

  任昉《别谢言扬》诗云:“讵念耋嗟人,方深老夫托。”《报刘孝绰》曰:“讵慰耋嗟人,徒深老夫托。”略改一两字,岂以会意处欲常用之耶?

  临川有“暮林摇落献南山”,又云“木落冈峦因自献”。如云:“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又: “未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昔人行事措意,默与己合,则喜用之。马少游欲乘下泽御欵段,不去乡里,虽自谋独善,亦可为贪躁之戒。伏波在浪泊,下潦上雾,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以为何可复得。故东坡云:“何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又:“大夫行役家人怨,应念归乡马少游。”“雪堂亦有思归曲,为谢平生马少游。”以其可喜,不直押韵也。

  武帝见颜驷庞眉皓首,问:“何时为郎,何其老也?”对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老矣!”老于为郎,此事尤著。窃怪老杜屡复为郎白首,每称冯唐,而罕及驷。愚谓驷生既不遇三君,身后复不遇老杜,可笑也。

  老杜“涂穷反遭俗眼白”,本用阮籍事,意谓我辈本宜以白眼视俗人,至小人得志,嫉视君子,是反遭其眼白,故倒用之。亦如“水清反多鱼”,乃倒用水至清则无鱼也。梦得“酌我莫忧狂,老来无逸气”,乃倒用盖次翁“无多酌我”,“寄谢嵇中散,予无甚不堪”,倒用《绝交论》。坡云:“后生可畏吾衰矣,刀笔从来错料尧,”周昌以赵尧刀笔吏,后果无能为,所料信不错。而云“错料尧”,亦以涉讥谤倒用尔。又有“穷鬼却须呼”,“乃知饭后钟”,“阇黎盖具眼”,“他年五君咏”,“山王一时数”,皆倒用也。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4:44: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世传五月十三日为“竹迷日”,凡种竹多以五月。杜云:“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则唐人植竹,用季冬月也。又云:“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尝欲辟小轩,以必种目之。

  前辈戏语,以郊外呵喝,月下烛笼,皆谓之杀风景。介甫《戏示颖叔》云:“但怪传呼杀风景,岂知禅客夜相投。”盖用此也。

  唐谚云:“槐花黄,举子忙。”东坡有“强随举子踏槐花,槐花还似昔年忙”,谷云“槐催举子踏花黄”是也。

  坡有“试问高吟三十首,何如低唱两三杯”;又“譬如长鬣人,不以长为苦。归来被上下,一夜著无处”。《天觉真赞》云:“书生大抵多穷相,金眼除非是党公。”皆《笑林》语也。

  杜云:“嗜酒狂嫌阮,知非晚笑蘧。”近集有“素书款款谁怜杜,采笔遒遒独胜江”,“榻伴烟花常叹杜,海中童丱尚追徐”,“河鱼溃腹空号楚,汗足流骹始信吴”,皆用此格。

  永叔“堪笑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以为二子之穷。然子美亦有“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虽吟咏微物,曾无一点穷气。孟郊诗最淡且古,坡谓“有如食彭越,竟日嚼空螯”。退之论数子,乃以张籍学古淡,东野为天葩吐奇芬,岂勉所长而讳所短,抑亦东野古淡自足,不待学耶?

  用自己诗为故事,须作诗多者乃有之。太白云:“《沧浪》吾有曲,《相子》棹歌声。”乐天:“须知菊酒登高会,从此多无二十场。”明年云:“去秋共数登高会,又被今年减一场。”《过栗里》云:“昔尝咏遗风,著为十六篇。”盖居渭上,酝熟独饮,曾效渊明体为十六篇。又《赠微之》云:“昔我十年前,曾与君相识,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盖旧诗云“有节秋竹竿”也。坡赴黄州,过春风岭,有两绝句,后诗云:“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至海外,又云:“春风岭下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又云:“柯邱海棠吾有诗,独笑深林谁敢侮。”又《画竹》云:“吾诗固云尔,可使禽无肉。”

  “谒帝似冯唐”,“垂白冯唐虽晚达”,“冯唐毛发白”。又“长卿多病久”,“我多长卿病”,“病渴污官位”,杜以其为郎,故用之。若他人老与病者,恐不可概使。

  临川“萧萧出屋千寻玉,霭霭当窗一炷云”,皆不名其物。然子厚“破额山前碧玉流”,已有此格。近诗“蕨芽已作小儿拳”,退之已有“初拳几枝蕨”。老杜“复道诸山得银瓮”,旧注引《礼记》“山出器车”注,盖《瑞应图》曰“王者宴不及醉,刑罚中人不为非,则银瓮出”也。昌黎“我有双饮醆,其银得朱提”,见《汉志》“朱提银八两为一流”,注:“朱提属犍为,乃邑名也。”

  旧说贾浪仙抒思“僧敲月下门”,或引手作推势,遂冲尹节,世传为美谭。旧于太学得江御史诗一轴,有督人和诗云:“直饶公补经时序,若是推敲总可删。”以是知雷同相从,非善学也。
卷第五

  钱惟演为洛帅留守,始置驿贡花,识者鄙之。蔡君谟加法造小团茶,贡之,富彦国叹曰:“君谟士人,乃为此耶?”坡作《荔枝叹》云:“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吾君盛德岂在此,致养口体何陋耶!又不见洛阳丞相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补世之语,不能易也。尝爱李敬方《汴河直进船》诗云:“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脂膏是此河!”此等语皆可为炙背之献也。

  张无尽尝和山字云:“安得将明似仲山。”人疑之,以近人所常用皆山甫也。观《后汉志》“阳樊攒茅田”服虔注云:“樊,仲山所居。”又杨修《答临淄侯笺》云:“仲山周旦之俦。”只称仲山,何疑之有?

  《北梦琐言》载:江陵在唐世,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如饭甑,措大多如鲫鱼。退之《酬崔少府伊阳诗》云:“下言人吏稀,惟足彪与虥。”余官辰溪时,士人皆可喜而不多得,近城人虎杂居,戏为对云:“圆冠思得多于鲫,刻木唯宜少似彪。”

  介甫《宜春苑诗》云:“无复增修事,君王惜费金。”乃暗用汉文惜百金之产而辍露台事。

  柳子厚《牡丹》曰:“欹红醉浓露,窈窕留余春。”坡云:“殷勤木芍药,独自殿余春。”“留”与“殿”重轻虽异,用各有宜也。杨中立《梅》诗云:“欲驱残腊变东风,只有寒梅作选锋。”颇恨不与殿军商搉正一的对。

  沈约命王筠作《郊居十咏》,书于壁,不加篇题。约云:“此诗指物程形,无假题署。”老杜《赠李潮八分歌》云:“吾甥李潮下笔亲,开元已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况潮小篆逼秦相。巴东逢李潮,潮乎潮乎奈汝何!”退之《招扬之罘》云:“之罘南山来,文字得我惊。我令之罘归,失得柏与马。之罘别我去,计出柏马下。我自之罘归,入门思而悲。之罘别我去,能不思我为。作诗招之罘,晨夕抱饥渴。”尝戏谓,此二诗真不须题署也。

  《庄子》文多奇变,如“技经肯綮之未尝”,乃未尝技经肯綮也。诗句中时有此法,如昌黎“一蛇两头见未曾”,“拘官计日月”,“欲进不可又”,“君不强起时难更”,坡“迨此雪霜未”,“兹谋待君必”,“聊亦记吾曾”。余人罕敢用。

  凡聚落相近,期某旦集,交易閧然,其名为墟。柳云:“绿荷包饭趁墟人。”临川云:“花间人语趁朝墟。”山谷:“笋叶裹盐同趁墟。”“趁墟人集春蔬好。”

  江汉有浒,以扞制泛滥,大涨则溢于平陆,水退浒见,舟人谓之水落槽。又滩石激湍,其中深仅可容舟者,谓之洪。若大水,则不复问洪矣。临川:“万里寒江正复槽。”“东江木落水分洪。”以此亦谓“水黄帽”,谓“云炮车”,非遐征远涉,不能知也。

  退之:“心讶愁来唯贮火,眼知别后自添花。”临川云:“发为感伤无翠葆,眼从瞻望有玄花。”又:“久钦江总文才妙,自叹虞翻骨相屯。”又云:“久谙郭璞言多验,老比颜含意更疏。”韩:“我今罪重无当望,直至长安路八千。”永叔:“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去此更三千。”柳:“十年顦顇到秦京,谁料今为岭外行。”王:“十年江海别常轻,岂料今随寡嫂行。”柳:“直以疏慵招物议,休将文字趁时名。”王:“直以文章供润色,未应风月负登临。”柳:“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又:“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苏:“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黄:“五更归梦三千里,一日思亲十二时。”皆不约而合,句法使然故也。

  永叔以昌黎比介甫。答云:“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吴季野以方贾谊。答云:“俯仰谬恩方自歉,惭君将比洛阳人。”皆愤然不平,如恶无盐唐突。而宋景山赠文忠诗,有“才如梦得多为累,情似安仁久悼亡”,即开门当之。二公何抑扬之异也。

  李翱赋云:“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顾予心独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文忠屡称之。观老杜“汉阴有鹿门,沧海有灵查。焉能学众口,咄咄空咨嗟”,正同此意。

  牧之有“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尝爱其语奇怪,似不蹈袭。后读子美“苦遭白发不相放”,为之抚掌。

  《否卦》:“包承,小人吉。”说者谓小人在下者包之,小人在上者承之,盖处否当然。杜云:“曲直吾不知,负喧候樵牧。”“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洗眼看轻薄,虚怀任屈伸。”“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其寄傲疏放,摆脱世网,所谓两忘而化其道者也。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4:45:27 | 显示全部楼层
  颜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钟嵘《诗品》乃记汤惠休云:“谢如芙蓉出水,颜如错采镂金。”与本传不同。传又称延之尝薄惠休制作,以为委巷中歌谣耳。岂惠休因为延之所薄,遂为芙蓉错镂之语,故史取以文饰之耶?坡云:“辨才诗如风吹水,自成文理。吾辈与参寥,如巧妇织锦耳。”取况亦类此。渊明所以不可及者,盖无心于非誉巧拙之间也。

  老杜:“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又:“朝觐从容问幽仄,勿云江汉有垂纶。”其后梦得《送陈郎中》云:“若问旧人刘子政,而今头白在商于。”《送惠休》则云:“休公久则如相问,楚客逢秋心更悲。”小杜:“江湖酒伴如相问,终老烟波不记程。”“交游话我凭君道,除却鲈鱼更不闻。”商隐《寄崔侍御》云:“若向南台见莺友,为言垂翅度春风。”临川:“故人一见如相问,为道方寻木雁编。”“归见江东诸父老,为言飞鸟会知还。”圣俞:“傥或无忘问姓名,为言懒拙皆如故。”坡:“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皆有所因也。

  愈《寄孟刑部联句》云:“美君知道腴,逸步谢天械。”或问:“道果有味乎?”余曰:“如介甫‘午鸡声不到禅林,柏子烟中静拥衾’,‘竹鸡呼我出华胥,起灭篝灯拥燎炉’,‘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皆淡泊中味,非造此境,不能形容也。”

  刘昭禹云:五言如四十个贤人,著一个屠沽不得。觅句者若掘得玉匣子,有底有盖,但精心,必获其实。然昔人“园柳变鸣禽”竟不及“池塘生春草”;“余霞散成绮”不及“澄江静如练”;“春水船如天上坐”不若“老年花似雾中看”;“闲几砚中窥水浅”不如“落花径里得泥香”;“停杯嗟别久”不及“对月喜家贫”;“枫林社日鼓”不若“茅屋午时鸡”。此数公未始不精心,似此知全其宝者,未易多得。

  老杜《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云:“豪俊贵勋业,邦家频出师。相公镇梁益,军事无孑遗。”以是知边鄙之臣贪功生事,结祸招衅,皆有以致之。一得忠臣处之,生灵受赐矣。

  《古柏》云:“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邱山重。”此贤者之难进易退,非其招不往者也。又云:“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翦伐谁能送。”先器识,后文艺,与浮躁炫露者异矣。

  杜云“尔辈可忘年”,“含凄觉汝贤”,“送尔维舟惜此筵”,“汝与山东李白好”,自世俗观之,则为简傲,诗家不然,亦尝有云:“忘形到尔汝。”

  《花娜歌》:“用如快鹘风火生。”《南史》:曹景宗谓所亲曰:“昔在乡里,与年少辈拓弓弦作礔礰声,放箭如饿鸱叫,觉耳后生风,鼻尖出火。”子美盖不拘泥于鸱鹘之异也。
卷第六

  元道州《舂陵行》云:“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缓逋违诏令,蒙责固所宜。亦云贵守官,不爱能适时。”《贼退示官吏》云:“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贱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子美志之曰:“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立可待矣。”余谓漫叟所以能然者,先民后己,轻官爵,重人命故也。观其《赋石鱼》诗云:“金鱼吾不须,轩冕吾不爱。”此所以能不徇权势而专务爱民也。杜云:“乃知正人意,不苟飞长缨。”可谓深相知矣。

  漫叟《无为洞口》云:“洞旁山僧皆学禅,无求无欲亦忘年。”又云:“无为洞口春水满,无为洞旁春云白。爱此踌蹰不能去,令人悔作衣冠客。”岑参《宿仙游寺》云:“寄报乘轩客,簪裾尔何容。”临川和秀老云:“解我葱珩脱孟劳,莫年甘与子同袍。”比之退之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向风长叹不可见,我欲收敛加冠巾”,异矣。

  六一有“自惭前引朱衣吏,不称闲行白发翁”,说者谓不言亦可。然次山《宿丹崖翁宅》亦云:“吾将求退与翁游,学翁歌醉在渔舟。官吏随人往未得,却望丹崖惭复羞。”吁!非淫乎富贵者也。

  “心迹喜双清,茶瓜留客迟”,似非用事。观谢灵运《斋中》诗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竟陵王子良,礼才好士,夏月客至,为设瓜饮甘果,二诗盖用此。至若《椶拂子》云:“咂肤倦扑灭,赖尔甘服膺。”虽等闲题目,无一字无出处。

  老杜《刘少府画山水幛歌》云:“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 应物《听嘉陵江声》云:“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鸣。”《赠能吟李儋》诗云:“丝桐本异质,音响合自然。吾观造化意,二物相因缘。”临川《咏鲁公壞碑》云:“六书篆籀数变改,遂令后世多失真。谁初妄凿好与丑,坐令学士劳骸筋。堂堂鲁公勇且仁,岂亦以此夸常民。直疑技巧有天德,不必强勉亦通神。”坡《咏歙砚》诗云:“与天作石来几时,与人作砚初不辞。诗成鲍谢石何与,笔落钟王砚不知。”此皆穷本探妙,超出准绳外,不特状写景物也。

  苏州《赠赵氏生》云:“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简卢氏生》云:“忽羡后生连榻话,独依寒烛一斋空。”又《赠令狐士曹》云:“秋霖滴滴对床寝,山路迢迢联骑行。”坡有“夜雨何时听萧瑟,对床欲作连夜语”,“误喜对床寻旧约”,“对床老兄弟,夜雨鸣竹屋”。

  萧文奂能书善画,于扇上图山水,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老杜《戏题山水图》云:“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论须万里。”乍读似非用事。如“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用“介胄之士不拜”,“归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用“军中岂有女子乎”,皆用其意,而隐其语。

  牧之《赠阿宜》:“一日读十纸,一月读十箱。”古人读书以纸计。范云就袁叔明读《毛诗》,日诵九纸。又袁峻家贫无书,每从人假借,必皆钞写,自课日五十纸。

  临川:“道德文章吾事落,南华夫子盍行邪?”无落吾事,乃柳诗有“惆怅樵渔事,今还又落然”,恐亦用此。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此子美胸中语也,宜其孩弄严武,藐视礼法,而朱老、阮生皆预莫逆。遭田父泥饮,至被肘而不悔,其内直外曲,强御不畏,矜寡不侮,非世俗所能测也。

  “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杜陵布衣老且愚,信口自比契与稷”。其平居趣造,自是唐虞上人,时夸仪秦,似不可晓。“飘飘苏季子,六印佩何迟。”“敝裘苏季子,历国未知还。”“季子黑貂敝,得无妻嫂欺。”战国奸臣,苏、张为渠魁,此老不应未喻。及观“薇蕨饿首阳,裘马资历聘。贱子欲适从,疑误此二柄”,其意甚明,前言盖戏耳。

  永叔“万钉宝带烂腰环”,人谓此带几度道著。观子美“绯鱼亦及之,扶病垂朱绂”,“挈滞著朱绂,银章付老翁”,世未尝讥之者,岂以其人品不止宜此服邪?固尝有云:“朱绂负平生。”又云:“居然绾章绂,受性本幽独。”

  临川“慷慨秋风起,悲歌不为鲈”。眉山“不须更说知几早,直为鲈鱼也自贤”。反复曲折,同归一意。亦如“把酒祝公公莫拒,缁衣心为好贤倾”,“我欲折繻留此老,缁衣谁作好贤诗”,共享一事,而造语居然不同。

  唐史载杜审言尝云“吾文当得屈宋作衙官”,其孙乃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谓“苏味道见吾判且羞死”,甫乃有“集贤学士如堵墙,看我落笔中书堂”;谓“为造化小儿所苦”,甫有“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所谓是以似之也。

  坡《次韵乐著作》云:“楚雨遂昏云梦泽,吴潮不到武昌宫。”又《武昌西山》云:“同游困卧九曲岭,褰衣独到吴王台。”失于一时笔快,遂以王宫目之。继有李成伯题云:“嗟嗟汉鼎久倾东,肉食曾无智与忠。孟德挟君交号令,本初窃地抢奸雄。武侯偶失三分策,孙氏俄成一战功。寂寞西山旧巢穴,庸儿犹道帝王宫。”语几乎骂矣。但渠偶不记其家太白曾作《武昌韩宰去思颂》云:“黄金之车,大吴天子,武昌鼎据,实为帝里。”其罪更大也。

  西湖“横斜”“浮动”之句,屡为前辈击节,尝恨未见其全篇。及得其集,观之云:“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其卓绝不可及,专在十四字耳。又有七言数篇,皆无如“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之句。

  杜云:“筑场怜蚁穴,拾穗许村童。”人谓有仁民爱物意。临川《咏促织》云:“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钩丝。”愚谓世之严督征赋而不恤疲瘵之有无者,虽魁然其形,实微虫智耳。

  坡有“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却须吞”。尝疑其语太怪,及观杜集,亦有“临风欲恸哭,声出已复吞”。韦苏州云:“高秋长安酒,中愤不可吞。”

  “东来贾客木棉裘,饮散金山月满楼。夜半潮来风又熟,卧吹箫管到扬州。”集中题云“梦中作”。盖坡尝衣此,坐客误云“木棉袄俗”。饮散乃出此诗,且云:“虽欲俗不可得也。”坐客大惭。贾客事乃《南史》孔觊二弟颇营产业,请假东归。觊出渚迎之。辎重十余船,皆棉绢纸席之属。觊伪喜,因命置岸侧,既而正色谓曰:“汝辈忝预士流,何至还东作贾客耶!”命烧尽,乃去。

  沈庆之谓上曰:“为国譬如治家,耕当问奴,织当问婢。陛下欲伐国而与白面书生辈谋之,事何由济?”梦得《送李策》云:“深春风日静,争长幽鸟鸣。仆夫前致辞,门有白面生。”
卷第七

  渊明非畏枯槁,其所以感叹时化推迁者,盖伤时之急于声利也。杜老非畏乱离,其所以愁愤于干戈盗贼者,盖以王室元元为怀也。俗士何以识之。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4:45:48 | 显示全部楼层
  和靖“马从同事借,妻怕罢官贫”,情状已可喜。及观岑参《送颜少府》云:“爱客多酒债,罢官无俸钱。”戎昱《题李明府壁》云:“料钱供客尽,家计到官贫。”虽欲不喜,不得也。

  杜集多用经书语,如“车辚辚,马萧萧”,未尝外入一字。如“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卿月升金掌,王春度玉墀”,“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皆浑然严重,如天陛赤樨,植璧鸣玉,法度森锵。然后人不敢用者,岂所造语肤浅不类耶。

  刘禹锡谪连州,作《畲田行》云:“何处好畲田,团团缦山腹。下种暖灰中,乘阳坼芽蘖。”又作《竹枝词》云:“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尝观辰、沅亦然。瘠土之民,宜倍其劳,而耕反卤莽也。梦得《蛮子歌》云:“蛮语钩辀音,蛮衣斑斓布。熏狸掘沙鼠,时节祠盘瓠。忽逢乘马客,恍若惊麡顾。腰斧上高山,意行无旧路。”宾客谪居朗州,而五溪习俗,尽得之矣。

  梦得《送僧君素》云:“去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坡云:“古今正自同,岁月何必书。”此等语皆通彻无碍,释氏所谓具眼也。

  子美“南风作秋声,杀气薄炎炽”,盖用《易》“雷风相薄”,《左氏》“宁我薄人,无人薄我”,“军志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

  “野饭射麇新”,本名状郊居。然《左氏》楚人致晋师,晋人逐楚,乐伯余一矢,射麇以献。又晋师及荧泽,魏锜射麇以献楚潘党,曰:“子有军事,无乃不给于鲜。”皆饭于野而射新事也。又“市喧嚣近利”,亦指称东屯所居。盖齐侯欲更晏子宅,曰:“湫隘嚣尘。”晏子醉曰:“近市,小人之利也。”亦喧而近利事。其余虽一两字暗贯经传者,可胜数哉?

  老杜流落不偶,然已为当世所尊,尝有“杖藜还客拜”。又《有客》云:“老病人扶再拜难。”则其坐深乡曲敬可知矣。虽然,樊宗师见刘叉诗,尚为之独拜,况老杜乎?

  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屡用。“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栏添个个”;《送李校书》云“临歧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饱吃饭”,“梅熟许同朱老吃”。盖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带者也。东坡云: “笔工效诸葛散卓,反不如常笔。正如人学作老杜诗,但见其粗俗耳。”

  张籍《赠令狐》云:“久为博士无人识,自到长安赁舍居。”未足为穷。其《寻时道士》云:“昨来官罢无生计,欲就师求断谷方。”其穷无以加矣。

  苏州《寄璨师》云:“遥知郡斋夜,冻雪封松竹。时有山僧来,悬灯独自宿。”尝谓暑月读之,亦有霜气。

  唐令狐相进李远为杭州,宣宗曰:“闻李远云:‘长日惟消一局棋。’岂可使治郡哉?”对曰:“诗人之言,不足为实也。”乃荐远廉察可任。此正说诗者不以辞害志也。退之《和刘使君》云:“吏人休报事,公作送春诗。”梦得《送王司马之陕州》云:“案牍来时惟署字,风烟入兴便成章。”自俗吏观之,皆可坐不了事之目也。

  龙太初自称诗人,谒介甫,坐中赋沙云:“鸟过风平篆,潮回日射星。”成于促迫,而切当如此,固宜诗人不复措辞。然皆有所据,韩公联句云:“窑烟羃疏岛,沙篆印回平。”《咏月》云:“辉斜通璧练,彩碎射沙星。”

  临川爱眉山雪诗能用韵,有云:“冰下寒鱼渐可叉。”又:“羔袖龙钟手独叉。”盖子厚尝有“江鱼或共叉”,又云“入郡腰常折,逢人手尽叉”。

  张籍尝移书责退之与人商论,不能下气。愈亦有云:“我昔实愚惷,不能降色辞。”余谓此乃书生常态。昔尝见太学中炉亭议题,纷喧哄然,其后有二生,坐是鸣鼓,岂直议礼家为聚讼哉!圣俞《谢永叔惠酒》云:“始时语且横,既醉论益坚。曾不究世务,闲气争古先。”诚有之也。

  退之《咏蚊蝇》云:“凉风九月到,扫不见踪迹。”梦得《聚蚊》云:“清商一来秋日晓,差尔微形饲丹鸟。”圣俞云:“薨薨勿久恃,会有东方白。”王逢原《昼睡》云:“蚊虫交纷始谁造,一一口吻如针锥,噆人肌肤得腹饱,不解默去犹鸣飞。虽然今尚尔无奈,当有猎猎秋风时。”小人稔恶,岂漏恢网,但可侥幸目前耳。《左氏》曰:“天之假助不善,非右之也,将厚其恶而降之罚也。”其是之谓乎?

  杜诗有用一字凡数十处不易者,如“缘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长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冲”,“四顾俯层巅”,“旄头俯涧瀍”,“层台俯风渚”,“游目俯大江”,“江槛俯鸳鸯”。其余一字屡用若此类甚多,不能具述。

  子美有“同学少年多不贱”,又“小径升堂旧不斜”,“群仙不愁思”,“夕烽来不近”,皆人所不敢用。甚类《周礼》“凡师不功”,《左传》“仁而不武”。“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楚归而动,不后。’”本以易“无”字尔,而语势顿壮。

  唐赵璘述《因话录》,载其家兵部君性尤嗜茶,能自煎,谓人曰:“茶须缓火炙,活水煎。”坡有“活水还须缓火煎”,恐亦用此。

  乐天云:“报道前驱少呵喝,恐惊黄鸟不成啼。”坡云:“鬓丝只好对禅榻,湖亭不用张旌旗。”蔡君谟云:“因傍低松却飞盖,为闻山鸟辍鸣驺。”若俗士正务以此夸张俗眼,又岂识数公意。

  “散贝疏去未为贵,小邑陶休何足云。”惟乐天早退,乃可语此。

  子美有“朱绂负平生”,乐天有“金带缒腰衫委地”,“紫绶相辉应不恶”,“赤绂金章尽到身”,如此尚多。然亦有叹云“实事渐消虚事在,银鱼金带绕腰光”,又有“簪缨假合虚名在,筋力消磨实事空”,皆自作解嘲也。尝爱韦苏州云:“除书忽到门,冠带便拘束。”又有《谢东林居士寄松英丹》云:“一拜蓝峰送还使,腰间铜印与心违。”言与意俱自在也。

  房千里作《骰子选格序》云:“以六骰双双为戏,以数多少为进身官职之序,而且条其选黜之目焉。”东坡以流俗狂惑,经营傥来,惴惴唯恐后于他人,何异投骰者心动于中而色形于外,欲求胜人者哉!王逢原《彩选》云:“卒无及物效,徒有高人气。昏昏忘所大,扰扰争其细。”其理信然。

  范文正云:“雷霆日有犯,始可报吾亲。”谁谓臣子忠孝难于两全也。莅官不敬,战陈无勇,本非事亲事,《礼记》以为非孝,公之谓欤?

  乐天及第后,归觐留别同年云:“擢第未为贵,拜亲方始荣。”此毛义得檄而喜之意也。论者以“春风得意马蹄疾”决非孟郊语,其气格亦不类。而白公亦有“得意减别恨,半酣轻远程。翩翩马蹄疾,春日归乡情”。此又不可晓也。

  范文正《淮上遇风》云:“一棹危于叶,旁观亦损神。他年在平地,无忽险中人。”虽弄翰戏语,卒然而作,兼济加泽之心,可见未尝忘也。
卷第八

  书史蓄胸中,而气味入于冠裾;山川历目前,而英灵助于文字。太史公南游北涉,信非徒然。观杜老《壮游》云:“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放荡齐赵间,西归到咸阳。”其豪气逸韵,可以想见。序太白集者,称其隐岷山,居襄汉,南游江淮,观云梦,去之齐鲁,之吴,之梁,北抵赵、魏、燕、晋,西涉岐、邠,徙金陵,止浔阳,流夜郎,泛洞庭,上巫峡。白自序亦曰:“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景,终年不移。”其恣横采览,非其狂也。使二公稳坐中书,何以垂不朽如此哉!燕公得助于江山,郑綮谓“相府非灞桥,那得诗思”,非虚语也。

  东坡《游金山》诗云:“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盖与江神指水为盟耳。句中不言盟誓者,乃用子犯事,指水则誓在其中,不必诅神血口,然后谓之盟也。《送程六表弟》云:“浮江泝蜀有成言,江水在此吾不食。”“江水在此,吾不食言”,光武语也。坡去一“言”字,殆歇后也。○案,上有“成言”字,此安得为歇后,注疑非本文。亦此意也。

  白公《送考功》云:“称意新官又少年,秋凉身健好朝天。青云上了无多路,却要徐驱稳著鞭。”余谓新进少年躁锐不已,往往自取倾覆,此诗可谓忠诲矣。又有云:“竿头已到应难久,局势虽迟未必输。”尝三复之,岂椎钝者偏乐闻此等语耶!

  宋之问《陆浑山庄》云:“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东坡《海外》诗云:“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盖《古今注》:“南方有鸟名鹧鸪,其名自呼,向日而飞。”柳子厚云:“楚越有鸟甘且腴,嘲嘲自鸣为鹧鸪。”

  子瞻赋“浊醪有妙理”,首句云:“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其末乃曰:“浊者以饮吾仆,清者以酌吾友。”复立分别,则是浊醪无妙理矣。岂非万斛汹涌,不暇点检故欤?

  史传袭称兄弟为友于,故渊明诗云:“再喜见友于。”子美云:“友于皆挺拔。”又:“山鸟山花吾友于。” 《南史》:到荩从武帝登北顾楼赋诗,荩受诏便就。上以示其祖溉云:“荩定是才子,番恐卿从来文章假手于荩。”后每和御诗,上辄手诏戏溉曰:“得无贻厥之力乎?”退之《玉川》诗云:“谁谓贻厥无基趾。”二事政可对也。

  “家家养乌鬼”,沈存中以为鸬鹚,说者谓非也。元微之诗云:“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作龟。”自注云:“南人染病,竞赛乌鬼。楚巫列肆,悉卖瓦卜。”此乃戏效俳体二首。其二亦云:“瓦卜传神语。”皆是处方言。则乌鬼非鸬鹚明矣。

  余昔官辰州,尝借诗集于士人,中有小编,字云《成都集》,乃天庆中进士叶沆所作。上百篇,时有可观。如《闲居感怀》云:“身闲难报国,语直易伤时。”《村墅》云:“夜庭和月扫,秋户拂云关。”亦可想见其胸襟矣。

  介甫《梅》诗云:“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杜默云:“倚风莫怨唐工部,后裔谁知不解诗。”曾不若东坡《柯邱海棠》长篇,冠古绝今,虽不指明老杜,而补亡之意,盖使来世自晓也。

  世人喜子美造次不忘君,尝观其祖审言《除夜》云:“还将万亿寿,更谒九重城。”则教忠之家风旧矣。

  坡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人有疑“舞”字太过者,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诗:“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盖有所本。

  坡云:“宾鸿社燕巧相违。”《月令》来宾事,尝疑人未曾用,及观梦得《秋江晚泊》云:“暮霞千万状,宾鸿次第飞。”顾况云:“安得凌风翰,肃肃宾天京。”老杜:“别浦雁宾秋。”

  “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却将旧斩楼兰剑,买到黄牛教子孙。”世传云,一武人诗也。不惟勇退雅志为可喜,而易道家所忌之业,以示子孙,尤可喜也。

  张籍云:“爱养无家客,多传得力方。”坡《赠金山元老》云:“蒜山幸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

  乐天《九日思杭州》云:“笙歌委曲声延耳,金翠动摇光照身。”子瞻有《怀钱塘》云:“剩看新番眉倒晕,未应泣别验销红。”黎元耆旧,何遽忘之耶?徐考其集,白送姚杭州赴任,因思旧游云:“闾里固宜勤抚恤,楼台亦要数跻攀。”苏亦云:“细雨晴时一百六,画船鼍鼓莫违民。”是未尝无意于民庶也。然白又有“故妓数人凭问讯,新诗两首倩留传”,坡又有“休惊岁岁年年貌,且对朝朝暮暮人”,大抵淫乐之语,多于抚养之语耳。夫子称未见好德如好色,而伤之曰“已矣乎”。二公未能免俗,余人不必言。

  白云:“趁凉行绕竹,引睡卧观书。”坡:“引睡文书信手翻。”书引睡魔,诚人人所同也。

  辰人以藤代篘酒,名“钓藤”,俗传他处即不可用。或谓但恐酿造之法异耳,所在皆可。乐天《忠州春至》诗云:“闲拈旧叶题诗咏,闷取藤枝引酒尝。”则巴蜀亦有之。

  余尝论李广以私憾杀灞陵尉,其褊忮险刻,决非长者,所以不侯,非直杀降之谴也。因观坡云:“明年定起故将军,未肯先诛灞陵尉。”恐亦寓此意。

  尝见同侪因行饮令,人索一鱼名。有浙人大唱云:“周公鱼。”余谓坐客,且喜,“召伯鲊”有对矣。满堂胡卢不止,因戏为足成其语云:“京市鲊先夸召伯,浙音鱼或号周公。”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4:46:41 | 显示全部楼层
  子美“于菟侵客恨”,乃楚人谓虎为于菟。“土锉冷疏烟”,乃蜀人呼釜为锉。“富豪有钱驾大舸”,方言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谓之舸。“百丈谁家上水船”,荆峡以竹缆为百丈。“堑抵公畦稜”,京师农人指田云几稜。去声“市暨瀼西岭”,巙人谓江水横通山谷处为瀼。子厚“桃笙葵扇安可当”。宋、魏之间谓簟为笙。“欸音袄乃音霭一声山水绿”,乃楚人歌声。临川“窗明两不借”,楚人以草履为不借。东坡“倦看涩勒暗蛮村”,盖岭南竹名。又“蓬沓障前走风雨”,注云:“于潜妇人皆插大银栉,谓之蓬沓。”又“几思压茅柴,禁网日夜急。”山谷“燕湿社公雨,莺啼花信风”,皆方言也。

  王谊伯谓“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盖是题下注,断自“我昔游锦城”为句首。子瞻谓杜备诸家体,非必牵合程度,诗意盖讥当时刺史有禽鸟不若者。明皇以后,天步多棘,凡尊君者为有也,怀贰者为无也。鲁直亦云:“臣结《春秋》二三策,臣甫《杜宇》再拜诗。忠臣衔愤痛切骨,后世但识琼瑰辞。”今观此篇叙鸿雁羔羊礼,有太古尊君亲上之意,为明皇设不疑。至于《杜鹃行》,乃云:“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又云:“尔惟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指斥骂詈,殊无致严之语,莫不皆有所主也。

  《因话录》载,吴兴僧皎然工律诗,尝谒韦苏州于舟中,抒思作古体十数篇为赞。韦全不称赏。皎然极失望,明日写旧制献之。苏州吟讽,大加叹味,因语皎然云:“几至失声名。何不但以所工见投,而猥希老夫意?”余观韦集有《寄皎然》诗云:“夙慕端成旧,未识岂为疏。愿以碧云思,方君怨别余。”则知其诗名于未识前矣,岂览其乍学古体,即疑其不逮所闻邪?

  老杜所以为人称慕者,不独文章为工,盖其语默所主,君臣之外,非父子兄弟,即朋友黎庶也。尝观韦应物诗及兄弟者十之二三,《广陵觐兄》云:“收情且为欢,累日不知饥。”《冬至寄诸弟》云:“已怀时节感,更抱别离酸。”《元日寄诸弟》云:“日月味远期,念君何时歇。”《社日寄》云:“遥思里中会,心绪恨微微。”《寒食》云:“联骑定何时,吾今颜已老。”又云:“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初秋寄》云:“高梧一叶下,空斋归思多。”《闻蝉寄诸弟》云:“缄书报是时,此心方耿耿。”《登郡楼寄诸季》云:“迨兹闻雁夜,重忆别离秋。”《怀京师寄》云: “上怀犬马恋,下有骨肉情。”余谓观此集者,虽谗阋交愈,当一变而怡怡也。

  余尝赴京师,往辞伯父,坐中举兄弟《送行》诗云:“问人求稳店,下马过危桥。”及观坡集,见《送侄安节》诗,言其伯曾有送老苏下第归蜀云:“人希野店休安枕,路入云关稳跨驴。”急难之诚,意皆相若,但字有多寡耳。余官辰、沅逾年,族弟来相视,将行,率尔送之云:“就舍勿令人避席,渡江莫与马同船。”虽鄙近不工,亦可用于畏途也。

  山泽之儒多癯,诗人尤甚。子美有“思君令人瘦”。乐天云:“形容瘦薄诗情苦,岂是人间有相人。”又云: “貌将松共瘦,心与竹俱空。”李商隐“瘦尽东阳姓沈人”。掉头捻髭之苦,岂有张颐丰颊者哉!沈昭略尝戏王约以肥而痴,答以瘦而狂,昭略喜曰:“瘦已胜肥,狂应胜痴。”

  晨牝妖鸱,索家生乱,自古而然,故夏姬乱陈,费无极乱楚。李义山咏北齐云:“小莲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东坡:“成都画手开十眉,横云却月争新奇。游人指点小颦处,中有渔阳胡马嘶。”熟味此诗,则“吴人何苦怨西施”,岂足称咏史哉。等而下之,凡移于此物者,皆可以为戒。案:宋刻李义山诗“小怜”亦作“小莲”,与此正同,姑仍之,俟考。

  曲水修禊之会,人各赋诗,成两篇者,自右军、安石而下才十一人;成一篇者,郄昙、王丰之而下十五人;诗不成罚觥者,凡十六人。今观所传诗,类皆四言、五言而又两韵者多,四辑者无几,四言二辑,止十六字耳。当时得预者,往往皆知名士,岂献之辈终日不能措辞于十六字哉。窃意古人持重自惜,不欲率然,恐贻久远讥议,不如不赋之为愈。

  坡游武昌,见农夫皆骑秧马,较之伛偻而作者,劳佚相绝,尝作《秧马歌》,叙述甚详。唐子西至罗浮,始识此器,作诗云:“儗向明时受一廛,著鞭常恐老农先。行藏已问吾家举,从此驰君四十年。”亦巧于用事也。

  汲长孺、段太尉,皆义勇奋不顾身之人,至于仁爱抚养,则矜怜恻怛,无所不至,所谓刚者必仁,仁者必勇也。尝观乐天云:“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希文云:“吾生岂不幸,所禀多刚肠。”皆心中语也。白则有“敢辞为俗吏,且欲活疲民”,又云:“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范又有“寸怀如春风,思与天下芳”,《赴姑苏》云:“岂辞云水三千里,因济疮痍十万民。”与汲、段正相似。

  李商隐诗好积故实,如《喜雪》云:“班扇慵裁素,曹衣讵比麻。鹅归逸少宅,鹤满令威家。”又“洛水妃虚妒,姑山客谩夸”;“联辞虽许谢,和曲本惭巴”。一篇中用事者十七八。尝观临川《咏枣》止数韵:“余甘入邻家,尚得馋妇逐。贽享古已然,《豳诗》自宜录。”用“女贽枣修”,“八月剥枣”。“谁云食之昏”,用范晔“枣膏昏蒙”。“愿比赤心投,皇明傥予烛”,用萧琛“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敢不报以战栗”。以是知凡作者,须饱材料。传称任昉用事过多,属辞不得流便。余谓昉诗所以不能倾沈约者,乃才有限,非事多之过。坡集有全篇用事者,如贺人生子,自“郁葱佳气夜充闾,喜见徐卿第二雏”,至“我亦从来识英物,试教啼看定何如”;《戏张子野买妾》,自“锦里先生自笑狂,身长九尺鬓眉苍”,至“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句句用事,曷尝不流便哉。

  张无尽《题武昌灵竹寺》云:“孟宗泣竹笋冬生,岂是青青竹有情。影响主张非别物,人心但莫负幽明。”语虽浅近,然尝于理,乐天云“余霞散成绮,别叶乍辞风”等语,丽矣,不过于嘲风雪,弄花草而已。故《寄唐生》诗云:“非求宫律高,不务文章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4:47:12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庆:“论诗之豪者,世称李、杜;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至于贯穿古今,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杜尚如此,况其下乎?”今观杜集忧战伐,呼苍生,悯疮痍者,往往而是,岂直三四十而已哉,岂乐天未尝熟考之耶?

  士人程文,穷日力作一论,既不限声律,复不拘语句,尚罕得反复折难,使其理判然者。观《赴奉先咏怀五百言》,乃声律中老杜心迹论一篇也。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其心术祈向,自是稷、契等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与饥渴由己者何异,然常为不知者所病,故曰“取笑同学翁”。世不我知而所守不变,故曰“浩歌弥激烈”。又云:“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当今廊庙具,建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言非不知隐遁为高也,亦非以国无其人也,特废义乱伦,有所不忍。“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言志大术疏,未始阿附以借势也,为下士所笑,而浩歌自若,皇皇慕君,而雅志栖遁,既不合时,而又不少低屈,皆设疑互答,屡致意焉。非巨刃有余,孰能之乎?中间铺叙,间关酸辛,宜不胜其戚戚,而“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所谓忧在天下,而不为一己失得也。禹、稷、颜子不害为同道,少陵之迹江湖而心稷、契,岂为过哉。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穷也未尝无志于国与民,其达也未尝不抗其易退之节,早谋先定,出处一致矣。是诗先后周复,正合乎此。昔人目《元和贺雨》诗为谏书,余特目此诗为心迹论也。


  志以言而章,言以文而远,文以叙而传,叙以德而久。古太史氏职采民谣,缉为歌诗,以献于王,王以知其才而见其志,于是乎伸之。及古道废阙,英才埋没,往往托之著述比兴以自见者多矣。然非得当世闻人表而出之,则亦无以取信于后世。先君子平生以直道行已,动与物忤,志不获骋,终老林下。遗文颇富,未克流于世,而遭子之火,独《诗话》十卷仅存。大丞相陈公妙年,以文章先多士,为天子名宰,望重德隆,不轻许可,载览遗稿,叹惜不遇,慨然以盛文序于首。正声劲气,端庄典雅,遂使积年暧味,一旦光明,相与传久,可谓立古而不朽者。次年七月甲子,廓敬书于后,以示子孙,无忘盛德焉。

  诗话杂说,行于世者多矣,往往徒资笑谈之乐,鲜有益于后学。若《溪诗话》,议论去取,一出于正,真所谓有补于名教者,其详已具大丞相陈公之叙。永存与先生宗裔,同出光之固始,乃敢锓木以广其传。乾道已丑孟冬吉日,右朝奉郎权知蕲州军州事黄永存谨识。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4:47:56 | 显示全部楼层
  左史杨公邦弼志先祖之墓,其略曰:“公登宣和甲辰第,授辰州辰溪县丞,就升令。在任五年,以才谞称。辟差沅州军事判官,摄倅事。郎将汪长灏与傜酋有隙,酋鼓众数万,声言渡江乘城,人心恟惧。公奋不顾身,入其巢穴,晓以祸福,悉愧慑谢罪,一州赖以全。继权麻阳县,遭巨寇曹成之扰,公率群傜于敌,禽其将,贼众宵遁。寻辟鄂之嘉鱼令,下车未几,流移还集。复权岳之平江。甫半岁,帅漕交辟,处之宾幕。平江士民千余人,诣都督行府乞还任,丞相张公浚止其事,有诏即真。时湖贼杨么抄掠数郡,遏绝水道。官军屯岳阳,而县距州数舍,地险,艰于转饷。公虑粮食不继,预设巨舰,令民输租其中,得米千余斛,乘风而前。贼引数十艘尾逐。会官军至,只舟不得返,因降其众,官军得以仰啸,贼垒遂平。秩且满,有权贵寄产于县境为民患者,公按以三尺,乃为排根。自以植节不替谐俗,遂委官而归,无复功名意。丞相张公以人物为己任,每欲推之要津。及帅闽,招致幕下数月,竟不肯留。丞相见其确守退志,乃谓人曰:“如黄令之才,使稍宦达,何所不至。今恬于名位,甘老林泉,故平生抱负弗克施,良可惜也。”公学问优于人,志度闳深,调护不虞,不动声气。遇仓卒,州县尝倚以为重。居官所至人爱,所去见思,一时使者多朝廷大吏,察治状无以易公,争相辟置,故其风绩迭见于湖北表里如此。先祖尝著《诗话》十卷,发挥杜少陵窔奥不得施用之处,乡衮正献陈公为之叙引,学者从诵习之。比刊于蕲春,先君复刊于家塾,所传广矣。焘不肖,分教潭汤,适在先祖游宦之地,讵可无此书乎?因稍正其讹舛,刊之学宫,且以出处之大方,识于卷末,庶观者有所考焉。嘉泰三年癸亥正月朔旦,孙从政郎沅州学教授焘谨书。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4:4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岁在壬子,予守沅,莅政之暇,遍观学宫所有书籍。一见《溪诗话》,与其它所集旨趣不同,盖黄令君所援引诸家之诗,悉指少陵为归宿地,虽于去取间默寓其不得时以行志之愤,然议论皆本于爱君忧国,事亲敬长,一扫骚人絺章绘句之习。其于名教,岂小补哉!孔子曰:“《诗》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溪其有见于此乎。沅本事小而讹,予司臬乡部,公余略加订正,而锓诸梓。非惟可以便观览,亦使此集之传益广云。咸淳已巳立秋日,澧阳聂棠识。

  《溪诗话》十卷,宋黄彻常明撰。《书录解题》谓是莆田人,而《八闽通志》则云邵武人,举绍兴十五年进士,殆家本莆田而占籍于邵武者也。编中持论多本少陵。自言官辰、沅逾年。顾志州郡官师者,不载姓氏,集亦失传。其送弟诗句云:“就舍勿令人避席,过江莫与马同船。”语浅情真,不失风雅之旨矣。康熙戊子三月,小长芦朱彝尊识于曝书亭。

  吾家诗学,肇自莆阳监察公昆弟。厥后文节为江西鼻祖,而闽中一派,流衍特长,论者以晚唐体目之。不知宗法有本,厚人伦,维风教,常明公《溪诗话》具在,可考而知也。模自壬午入闽,得拜族尊莘田先生。先生官四会令,罢归家居,萧然环堵,焚香著书,不特文章媲美前人,气节尤与常明公符合,益信君子之泽,未有艾焉。新安鲍君以文近有丛书之刻,模因检所藏曝书亭旧钞,亟请开雕。以文复购善本,校其讹脱,详载前后序跋,又皆竹垞先生当日所未见,而常明公之生平功绩,于以灿然。发潜阐幽,以文高谊,感不朽矣。乾隆丙申阳月,无双后裔黄模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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