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源:二月书坊
--------------------------------------------------------------------------------
郑标(以下简称“郑”):我读完了闻章先生写的《韩羽》一书。通过读这本书,我对您有了更为详细的了解,尤其是对您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了解得更清楚了。请韩羽先生谈谈《韩羽》如何?
韩羽(以下简称“韩”):作者闻章是我的文友,常来我家串门闲聊,他原本对《易经》、老子感兴趣,写过两本这方面的书。我们闲聊的结果,他对画儿匠又有了兴趣,破门而入,写了这本书。算是他眼中的我吧。按踪寻迹,颇为肖似,老舍的《茶馆》里有个老太监,说过一句话,借来当作我的话:瞧瞧这个丑样儿。
郑:在这本书里,反复提到了“土”字。“土”往往与“无知”相伴,“无知”又最宜生发出“想象”。您的《信马由缰》一书中的那位五姥姥,真逗。
韩:逗吗?那我再跟你讲几件事:小时候,我妹妹生了重病,请了多少个医生都看不好。有人出主意说,北关里有个姓金的神婆子,会“下神”、“观香”,特灵验。我母亲相信了,就找姓金的神婆子去“下神”,你猜怎么着?病还真好了。全家高兴得没法说,这是救命的大恩人,酬谢是肯定的,只是酬谢仍不尽意,有人又给出主意了,说“就让你家二妞(我妹妹)认人家当干娘吧。以后当亲戚走动”。于是我妹妹就认了姓金的神婆子当干娘。认干娘,其中还有说道哩。我家必须给“干娘”做一条新裤子,还必须是开裆裤。认干娘时,“干娘”在原来的裤子外面套上这开裆裤。叉开腿坐在椅子上。接着就由另一妇女,抱起我妹妹,头朝下脚朝上,硬是往“干娘”裤裆里塞,再从下边的开裆处抻出来。我瞧得真真的,我妹妹像挨宰似的吓得哇哇大哭。你瞧,只是一条开裆裤就模拟出了人的最庄严主题——诞生。你能不佩服第一个想出这个招儿的那个老百姓的想象力?现下我妹妹也已七十多岁了。前几年回家见了她,想起了这件事,我问她还记得不?她说:“怎么不记得,奶奶的,差点儿没把我给吓死!”
郑:这种经历对于小孩子来说,绝对够吓人的。这算一件事儿。
韩:再说一件事,是从光碟上看到的,是电影片《五魁》。一新娘子在出嫁的半道上,被土匪抢到了山寨里。两天后,又给放回来了。她婆婆不放心,要验证一下,她是否被土匪给糟蹋了。她用箩将草木灰筛了,撒在地上,叫新娘子把衣服脱光,蹲在草木灰上。再用鸡毛去捅新娘子的鼻孔,新娘子猛地打了个喷嚏。她婆婆说:“好了,站起来吧。”就弯下腰察看那草木灰。如果那草木灰纹丝不动,就表明新娘子没有破身。否则,就是破了身,新娘子被糟蹋过了。这荒唐吗?荒唐。可又使人觉着荒唐得像似也有些“道理”。何以能够如此?就是因了这位婆婆将另外的生活经验中的合理部分(比如竹竿,将竹节部分的横膜捅开,不就上下通气了吗)嫁接到了这儿,将两类不同性质的事物连接在一起,没有想象力行吗?
郑:这种想象力直接来自生活本身。
韩:再说一件事,按过去迷信说法,妇女不生养孩子而又急于想生养孩子,就去庙里参拜送子娘娘,去拴个娃娃。怎么个拴法?凡是送子娘娘的庙外,必然会有卖泥娃娃的摊贩。参拜人先去摊子上买个泥娃娃,系上一根红绳,送到庙里放在送子娘娘旁边,意思是在这挂了号了。然后就回家等着了,说不定哪天送子娘娘就把这泥娃娃送到肚子里了,让你怀胎生养了。谁信?反正我不信。但是盼着生养娃娃的妇女是认定了,你想让她不信,三头大骡子都拉不回转的。
郑:有病乱投医。既然信“送子娘娘”,少不得也要信那“泥娃娃”。
韩:接着再说下去,是亡友詹同告诉我的:河南登封有个中岳庙,庙里有送子娘娘,庙外也必然有卖泥娃娃的摊贩。卖泥娃娃的是个老汉,他摊旁竖着一幅大招贴,上写:“郑重声明,只许买一个,响应政府号召,计划生育。”过去我们是艺术为政治服务。这老汉是“迷信”为政治服务起来了。老汉这一手,是迷信?是无知?还是狡黠?逗人思摸。你能想得到?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可这老汉想到了。
郑:看来迷信也“与时俱进”了。但你又怎能说这老汉不是闹着玩儿?逢场作戏,却又板着面孔,一本正经,有意思。
韩:最后再说一件事,也是詹同告诉我的,是在邱县的大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高挑着一面大锦旗,上边写着四个大字:“为民除害”。好家伙,这么大口气、这么大气势,是哪路英雄豪杰?走近一看,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你猜是干啥的?恐怕你再也猜不着,告诉你吧,是卖老鼠药的。好笑不好笑?好笑。荒唐不荒唐?荒唐。你说,他写的不对吗?想想,似乎也说得通。就这似通非通,一下子使人盯上了它,再也忘不了了。你想,事隔多年了,我今天还能提起它,可说是铭刻于心。
郑:听了您上面的谈话,您也猜猜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我首先想到的是人们对您的作品的评论。比如有的说:“有民间艺术那种极富幻想、善于夸张的特点。”比如说:“根植于传统文人画,却化育于民间艺术。”……为什么您的这番谈话,引起了我作如是想?两者间可能有某种联系,但我一时又很难说清。我再提一个由此引起的问题:您没受过学院的专业教育是否使您更少了羁绊?
韩:不只你有这种想法。我就曾听到过受过学院教育的画家不无羡慕地说过:“你多好呀,放得开,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像我们,学了专业,反而背上条条框框的包袱,像给戴上了脚镣。”他说这话,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是因学了专业发愁,我是因没学了专业发愁。像钱钟书写的《围城》,城里的想出来,城外的还想进去哩。
你说的“羁绊”,也就是怕这怕那,不敢迈步。也就是个“畏”字。关于畏,我讲个三步曲:起始是无知无畏,或者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后来是有知有畏,或者叫“长了犄角反怕狼”。最后是全知无畏,或者叫“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关于“知”的三个阶段。虽然一始一终都是“无畏”,但起始的“无畏”,是一钱不值。你说的“没受过学院的专业教育,当会更少些羁绊”,也就是起始的那个“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怕虎又怎么样?注定了的,被老虎一口吃掉。
佛家在参悟上,也有类似的阶段,是青原惟信禅师说的。他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正在中间阶段转悠哩,就是“长了犄角反怕狼”。不但怕狼,连狗也怕。丁聪先生为我画了一幅漫画像,我的自跋是:“小时作画,觉着人不如我;而今作画,觉着我不如人。画了大半辈子,只是将两字颠了个过儿。”不是自谦,的确是实话。什么时候才能不怕了呢?不知此生能否有这一天?
郑:您和电影有缘,参与拍摄过《三个和尚》等十来部动画片。你喜欢电影。又听说过,你收藏有数以千计的电影光碟。
韩:我现在堪称“千碟富翁”了。就说这看光碟吧,一步路都不用走(指去戏院或电影院),围着被窝一坐,清茶一杯。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奚啸伯,各路泰斗名角,专伺候着我一个。想让谁唱,谁不敢不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看我这派头,比得上慈禧太后了吧!
郑:除了戏曲的,您还喜欢看哪类光碟?
韩:不拘一格。经典大片也好,快餐连续剧也好,凡是我能看懂的都喜欢。前几天我看了连续剧《马大帅》,里面有个叫彪哥的,这个人物很逗。人,不能说是坏人,但又好不到哪里去,应说是不好不坏的“中间人物”。他很虚荣,总想高人一等。为此不惜弄虚作假,一门心思想赚大钱,搞大事业。但又智商不高,总是一再碰壁。他是屡碰屡败,而又屡败屡碰。都说人们现下“浮躁”了,到底是怎么的“浮躁”?我说,你就去看一看彪哥。值得一说的是,他的“浮躁”里却又夹杂着一股冲劲。且是不管不顾的冲劲,让你感到一种生气勃勃的野性。这种人是命里注定了的,不是“成者王侯”就是“败者贼”。彪哥,是时代的产物,从他身上也折射出了时代。这“快餐文化”也是蛮有看头的。
郑:听说您还特别喜欢看“鬼片”,为什么?
韩:大文豪苏东坡还喜人谈鬼哩,何况我辈凡夫俗子。小时候在农村,一到冬天,吃完晚饭后,大人、孩子都喜欢凑在一起(大多是在村边上的更屋里),云山雾罩,天南海北地胡侃,侃来侃去,大都是侃到了“鬼”。也真怪,那时的老头儿,都会讲几段鬼故事。而且都是亲身经历,都与鬼打过照面。听起来更活灵活现,更“抓人”,也更吓人。我们小孩子也是鬼迷心窍了,专图个过这“害怕的瘾”。越怕越听,越听越怕。边听边往人堆里挤,憋得小肚子一鼓一鼓地,打死也不敢迈出更屋一步去撒尿。
郑:人都有这种心理。这也算是挑战自我的一种表现吧。
韩:年岁大了,口味也变了。光是“可怕”就觉得不过瘾了。更希望从可怕里看出点别的。比如说,从“鬼”里看到“人”。我看过日本的鬼片光碟,名字叫《太平间》。大意是,一男医护人员正在太平间值班,从病房里推来一具尸体,他掀开白布单一看,是个孩子。接着又冲进来一个妇女,扑向孩子,哭喊着说:“跟妈妈回家去。”医护人员告诉她说:“孩子已经死了。”她说:“我不信,他没有死。”仍扑上去,痛哭。她一回头,医护人员看到的是:从她眼里流出的不是泪,是血。他正惊愕间,又推进来一具尸体。那妇女倏地不见了。医护人员掀开白布单一瞧,正是那位妇女。接着是女护士告诉医护人员:母子二人同时出了车祸,都不治身亡。于是观众明白了,这母亲在弥留之际,所牵挂的仍是孩子。一缕灵魂出窍,追到太平间来了。你看写“母爱”竟是如此写法,它的妙处是,始而使人疑,又使人疑而悟之。
郑:在您看来,咱们中国的鬼故事有什么好看的吗?
韩:我们有两部最出名的鬼故事经典,一是《聊斋志异》,一是《阅微草堂笔记》。以我个人讲,我更喜欢《阅微草堂笔记》。篇幅短小,但时见精辟之论,独到之见。“隽思妙语,时足解颐”。对鬼性(实即人性)的揭示,更入骨三分。不是有句话叫“文如其人”么,我讲一段该书作者的故事,就可以其人知其文了。我是从《清朝野史大观》上看到的。大意是:有个太监,拦住纪晓岚,非要他讲个故事才放他走。纪晓岚只好应付,想了想说:“有了。有一个人”,话打住了,一个劲地瞅那太监。太监着急地问:“快说,快说,这个人的下边还有什么?”纪晓岚说:“下边没有了。”
郑:咱们把话题转到绘画上来。关良、马得和您,都是戏画大家,但您和关良、马得又各有区别。这方面有什么要说的。
韩:以前,曾说过,不再重复了。只引一句别人说过的话:“天底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但又都是叶子。
郑:前几年,画坛曾有笔墨之争。像您这种以夸张、变形、幽默为主的创作,笔墨的作用有多大?
韩:以前的笔墨之争,我没有太关心。觉着这是理论家的事。现在你又提到了它,那我也说几句:笔,就是毛笔。墨,就是黑色的液体物。用毛笔蘸上黑色液体在纸上抹来抹去,出现了黑道道儿,这黑道道儿就是笔墨。黑道道儿一入了画纸,立即成了画的神髓。这黑道道儿(笔墨)怎地这么神?就我顺便想到的两位画坛前辈说吧,一位是陈师曾,他说:能“发挥其性灵与感想”。一位是石鲁,他说笔墨中有“意、理、法、趣”。陈师曾说的“性灵与感想”和石鲁说的“意、理、趣”是一码事,都是抽象之物,是人的主观思想认识的结果。而石鲁说的“法”是笔墨运行之法,是有迹可循的客观规律。陈师曾所说的“能发挥”正是凭借了笔墨运行之法,才能如其所愿。这就是说“性灵与感想”,“意、理、趣”并不为笔墨所固有,笔墨只是载体,是它容载了“性灵与感想”和“意、理、趣”。
郑:那么画家如何才能使笔墨容载“性灵与感想”和“意、理、趣”呢?
韩:试以作画的具体状况来看,画家若想将自己的“意、理、趣”(每个画家各有其不同的“意、理、趣”)表达出来,必须借助于“法”描摹出具体物象。因为抽象物只有通过具象物才能得以显现。假如,这位画家很不幸,恰恰没能从生活里捕捉到适以容纳“意、理、趣”的物象,纵使他的“法”纯熟到了家,又将如何?恐也将是英雄难以用武。如何将抽象的主观思想认识转化为可视的画中具象。这一难度早为刘勰所觉察,他说:“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突破了这一关,才能言说“创作”,才能言说“个人风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