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散记（李津）

文潮

李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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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0月下旬，我到德国久久画廊举办个人画展，和朋友在德小住数日，游览了一些地方并创作了一组《德国之旅图卷》，共计28幅，也算小有收获。
说来好笑，像我这样一个胡子拉碴的糙人，平生最怵头的事情恐怕就要数坐飞机了，其实这全因年轻时我坐飞机的一次意外，不过还好，最后那架飞机总算是平安着陆了，可从此却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就因为这个，几次签证和机票拿到后，我又临时改变主意，就是心里犯嘀咕，还伤了朋友的心。

开始决定这次旅行，我真是“无奈”。先说久久画廊的老板皮特先生，他是个非常热爱中国艺术的人，我和他的缘分差不多有十年了。很早的时候他就买过我的画，并且作为订婚礼物送给太太，至今他家卧室里还挂着当年的那幅画。为了我的这次个展，皮特等了很长时间。他还培养了一批我的德国“粉丝”专程飞到中国来看我的画。暑假的时候，在天津的一次画展上遇到正在中国度假的皮特一家，道别时，皮特8岁的儿子要我答应一个多月后在德国见。最让我无法推辞的是，我的这次个展是皮特送给他自己的生日礼物，我们抵达德国的当日便是他的生日，他用晚上的生日派对欢迎我，当然被邀请的宾客中有一些是曾经飞到中国看过我画画的“老朋友”。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把心一横，我飞！

一下飞机就有皮特在出口迎接。法兰克福机场好大啊!听说它是欧洲的第二大航空港。经过一个长长的钢架玻璃走廊我们来到了火车站，站里没什么人，比起北京真是冷清多了。建筑方方正正的，简洁大方，颜色朴素。利用等车的空当大家攀谈起来，说说北京，讲讲法兰克福，不一会儿列车就来了。车厢很干净，只是空荡荡的，有的车厢索性就空着，初来乍到我还真有点不适应。铁路两边都是森林和大片的草地，即使有建筑物也是两三层的小楼，找不到我们所熟悉的城市印象。由于已是深秋，那森林由绿转黄再变成红，甚至从红又变成咖啡色，感觉五颜六色的，很是漂亮。沿途看到一些街头涂鸦作品，花花绿绿的，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爱莎芬堡位于法兰克福以东40公里处，火车半小时后把我们带到，天色渐暗，将近傍晚，皮特驾车载我们回他家，爱莎芬堡虽然不比大城市，但也古色古香，别有一番情趣。皮特家到处都是艺术品，油画、国画、版画、雕塑，从楼顶到地下室，所有能够利用的空间没有浪费的。当得知许多艺术家都曾在一层的一个小房间住过后，我们不假思索地决定就住那间房，虽然它相比楼上的房间小了点，但显然已被女主人精心布置过，倒也温馨。窗台摆放着一丛小花草，叶子嫩嫩的。白色的窗纱缀着蕾丝，向外可以望到花园。只是美中不足缺了一张我可以画画的桌子。

从皮特家走不远就是蜿蜒而过的美因河，河畔风景如画。清晨，金色阳光撒在河面上，厚厚的草坪犹如一块块巨大的地毯，点缀在树林间。虽然已是深秋时节，但草木翠色依旧，每当微风拂过，树叶哗哗作响。偶尔有老人牵着自家的狗儿来散步玩耍。好一幅诗情画意的田园美景！在皮特家小住数日，不管是阳光明媚的早上，亦或是夕阳西下的傍晚，只要有时间，我便和朋友相携到河边散步。累了还可以坐在河边的木椅上看过往的轮船或是河岸边嬉戏的野鸭。

爱莎芬堡的标志性建筑约翰尼斯堡也坐落在美因河畔。据说是由17世纪初期这一地区的领主美因茨主教所建造的，现在改作了博物馆。一日，我们午休之后到城里逛街，直到暮色低垂才发觉已是又累又饿。记忆之中只要找到美因河，沿着河走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我们边走边四下里张望，在拐角处远远地看到夜色中,约翰尼斯堡在街道尽头的广场边威风凛凛地屹立着，我们一下子来了精神，尽管饥肠辘辘，可还是加快脚步朝城堡的方向走去……小街用石子铺路，月光下亮闪闪的。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城堡，突然想到了卡夫卡，感觉怪怪的。站在城堡脚下再一次不知所措，小路四通八达，该走哪一条?正在迟疑，隐约看到一百米外城堡的窗子里有忽明忽暗的烛光摇曳，暖暖的。“是饭馆！”和朋友相视一笑，这下好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这是一家葡萄酒餐馆，出售当地名酒“夫兰肯葡萄酒”，餐厅长方形，一边是窗，另一边则以盛酒的木桶作背景装饰，一盏盏吊灯的罩子全是倒扣的木桶，灯光昏暗，弥漫着浪漫的气氛。选定餐桌坐下，只有德文菜单，好在我们可以说一些英语。“FISH！”我大声说，因为这个单词我最熟，还好服务员明白。后来厨师亲自端着我点的那盘鱼来上菜，还为我们拍照留念。走出饭馆，屋外下起了小雨，空气中有河水的味道。

爱莎芬堡城里有一家特别的酒店，典型的德国建筑，酒店墙上悬挂着一只巨大的牛头标本，这是我们在德住的第一家酒店。很巧的是，我在德住的最后一家酒店也在爱莎芬堡，是野人酒店。

久久画廊位于爱莎芬堡市中心最繁华的街道上，白底黑字以中文写着画廊的名字，在德文招牌林立的大街上特别明显。我的画展开幕那天来了许多客人，皮特提前准备了水果和小点心。我才发觉皮特是个多么认真的人，二十多幅画，布展全由他一人亲力亲为，从到法兰克福买画框、展板，到印制请柬，粘贴标签。他太太告诉我们，即使是她来做，皮特都不放心，更何况请其他的工人。皮特说他不觉得辛苦，做这些事情他有兴趣，他做得开心，这很重要。

因为我特别喜欢皮特家的几件涂着明快颜色、造型生动的木头小摆设，有小鸟、小兔子、驯鹿等，所以皮特答应带我们去看当地那位叫欧帕雷奥的94岁高龄的老艺术家。欧帕雷奥的家有一道矮矮的小栅栏，沿街的那幢新房子是他儿子住，他住在紧靠着的一幢老房子里。转到后面有座如格林童话里描述的小木屋，再往深处走就是老人家的工作场了，四周被一截截劈好码放整齐的木料围绕，中央堆放着一些木工制作的简单工具，凿子、斧头、锯、刨子、锤等等，满地的木屑和刨花。皮特说，老人家已经有一年不怎么做木雕了。因为年纪大了，视力越来越差，有时候拿着斧子劈木头，看不清楚只好凭感觉，经常是一斧头下去劈到自己的手,鲜血直流。见有客人来，欧帕雷奥精神很好，虽然吐字含混，可还是不停地讲。我在本子上画了一幅他的肖像留念，并题“李津向伟大的德国艺术家欧帕雷奥致敬”。他高兴极了，指点着那幅画给老伴儿看，老太太不住地说:“真像。”我们一共选了五件作品，老太太还送了一件，收获颇丰。就在准备离开欧帕雷奥家时，我发现门口的衣帽架上摆着一顶老人家的旧帽，浅驼色的帽子镶着深棕色的花边，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喜欢死它了。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和皮特讨论如何才能买到这样的一顶帽子。皮特说这个款式的帽子只有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人才戴，现在德国的年轻人都不戴它。不过他可以找找看，应该还能找到。几天后，皮特果真带我去找那样的帽子，只可惜没有适合我的尺码，需要订做,在我看来，等待也是快活的。帽子到手后，我就形影不离地戴着。一天午后，依旧是艳阳高照，我头戴小帽，手托烟斗和朋友在路边散步，边走边聊天，当走到一座桥头的十字路口时，迎面驶来的一辆小轿车减速慢行，司机在好奇地看我们。不一会儿后面的一辆“嘭”的一声撞到了它，那位司机虽然和前面的车追了尾，可还是看着我们发笑。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响。不好，三辆轿车追尾！赶快跑！没想到我的穿着打扮竟然引发了这样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我们走出好远回头看，三位司机下车后还在嘻嘻哈哈地笑呢！

有机会由当地人陪着去游览真是一件幸运的事！风趣幽默的库伯特是皮特的一位老朋友，住在达姆施塔特。午饭的时间，我们到达了位于黑森林腹地的酒店。我好奇地问库伯特为何叫“黑森林”呢？库伯特笑着解释说，因为森林里，漫山遍野的树木全是杉树，而杉树的颜色很暗，远远望去，一望无际的森林好像是黑色的，“黑森林”因此而得名。午休后，我们一起去爬山，到森林里采蘑菇。准备采蘑菇的人要带上一顶帽子，往衣服上涂些驱虫的药水。库伯特很有经验地为我们用树枝做了拐杖。开始出发，我们顺着溪流向下游走去。一路上，库伯特不停给我指蘑菇，教我如何辨认，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可以吃的。可以吃的蘑菇里，又有哪种是最好吃的。经常采蘑菇的人可以在草丛中很快发现目标，可对于我们这样的新手来说不那么容易。我们低着头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丢了的东西，费好大的力气也没什么成效。还是库伯特的太太米希尔厉害，发现了杂草丛中一个巨大的名叫“猪耳朵”的蘑菇，长得酷似真正的猪耳朵，只是颜色略红了些。我如获至宝，捧在手里玩了一路。离开黑森林的酒店，我们又前往巴登巴登，那个源于罗马时代的温泉疗养城市。去的途中遇到了大雾，能见度非常低，不然从山顶是可以俯瞰法国的。“巴登巴登”就是“温泉温泉”的意思。在德国，温泉疗养似乎非常盛行。这座城市已经有2000年的历史了，我们来的时候刚好美术馆有夏加尔的画展。因为离法国太近了，一部分城市建筑也是法式的。这里有世界一流的品牌店，德国最大的豪华赌场、音乐厅、歌剧院。库伯特说很多富人都住在这里，每到夏天，许多贵妇人佩戴着重重的首饰在广场边的草坪散步，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我们去的温泉疗养院是座希腊神庙风格的建筑，有一排科林斯式廊柱，正面装饰着以黑林山古老传说为题材的十四幅壁画。大厅里为前来泡温泉的人提供从菲特列泉眼和海因利希泉眼涌出的温泉水，池边的一块木牌上写着字，大概是讲此水神奇，可以“包治百病”。

距爱莎芬堡东南约二十公里的地方还有一座被森林环抱着的城堡，名叫梅斯伯尔布伦，城堡前的一汪池水倒映着它圆圆的屋顶，远远望去，仿佛走进了童话王国。古堡里陈列着先人们用过的铠甲和兵器，墙上挂满了一次次狩猎的战利品。复原了当时古堡主人的生活情形。我的《德国之旅图卷》大部分作品都是在这座古堡旁的酒店逗留期间完成的，这里的景色美得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酒店房间落地窗对面的山坡上，绿油油的一片草地，每天都可见两三匹或白或黑的大马，悠闲地嚼着草，山上的树和房子永远湿漉漉的，颜色漂亮得找不到词汇来形容。我们住的房间是酒店最好的房间之一，带一个圆形的小厅，四面是窗。我把它变为我的临时画室。工作之余到阳台看看马儿，晒晒太阳，高兴了和朋友小酌几杯，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日子过得飞快。我的创作灵感也如泉涌，这是我创作作品大丰收的地方。

回国前，皮特的姐姐送给我她亲手编织的毛线袜子。连皮特的小弟弟也来为我饯行，还带来一个画满花朵的漂亮的啤酒杯，很有民族特色。我把画有婆婆喝酒，还有卡洛斯的一幅画送给婆婆留做纪念。最晚来为我们饯行的是文军和阿莹，他们是青田人，来德国定居很久，经营着一家中餐馆。那天是饭馆打烊后，他们带上地道的中餐，开车一个半小时特意赶过来见我们，让我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大家聊啊聊，好像要把想说的话趁今晚全部说完一样，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伤感。直到我站起身来，说出一些感激和道别的话时，婆婆再也忍不住，眼眶湿润，她打断了我，“请你别再讲下去了，你再说我真的要哭了。”晚饭，我喝了包括葡萄酒、果子酒、啤酒、威士忌、开胃酒在内的八种酒。直到第二天乘飞机到了北京，头还晕乎乎的。

老实讲，回国登机时我还不十分清醒，酒精的威力太大，也顾不上害怕了。我们乘的是夜间航班，我一直倒头呼呼大睡，直到转天早晨，打开机舱的玻璃窗挡板，一缕清冽的阳光射进来，照得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敢睁开眼。向下望去，德国色彩斑斓的树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蒙古荒凉、干枯、冰冷的土地，我意识到已经离德国越来越远而离中国越来越近了。我们该回到过去熟悉的生活中去，把德国那些新奇快乐的记忆藏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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