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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篇(车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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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7 09:33: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车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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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
艳丽,不怕颜色。给你点颜色看看。俗的好处是让人快乐,眼睛,鼻子,皮肤,耳朵,统统快乐。糕的甜从玫瑰红肉里热乎乎地出来,像是流质,流了一口气。甜俗,苦雅,甜的就是俗的?苦的就是雅的?当代的文艺思想文艺批评文艺鉴赏越来越粗野。鉴赏力之低下比元朝社会的色目人还偏色——全他妈的是一家小印刷厂产品。像我表述过的表叔叔,他开了一家小印刷厂,表婶婶就像小印刷厂的产品:口红没印刷出厚度和滋润,几乎成了胸口的两滩酱油渍,她团烂的面孔,贪婪的神情,又很有一些半封建与半殖民地的味道,团烂的面孔,贪婪的神情,尤其是胸口的两滩酱油渍几乎成了老照片中的上海外滩。

产品,都是产品,几乎都是产品。

《天官赐福》你们。我上到楼中,衔接会馆的语法错误,在文理不通的一小间屋子里,我见到明末的天官、晚清的天官和近年创作的天官,他们被刻在木板上。明末的天官好像被刻在木板中,或者说:他被一脚踩进泥地不能自拔。

刻有明末天官的木板,你别动,小心,它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浑身上下东南西北都炸得酥透,你一动手指,它就簌簌掉落。正此时刻我突然嗅到了甜:酥糖之甜。

像水绘的时光过去了,事关记忆,空飞的手稿。水绘的她如今寄托一座寺院,在银色的外墙面下她毫无能力抓到自己的影子。一天下雪,她走出云水之居,看到屋顶白了,积极向上,上面全是积雪,于是她想起他,其实她一直想起他,但由于积雪,这就有了区别。她走出朱色山门,寺院附近的民居屋顶低矮,也没有寺院里的屋顶来得白,居民爬到屋顶,把雪扫下。腊月二十四,扫雪。如果天公不作美,不下雪,不成全爬到屋顶拿着大扫帚准备扫雪的人,那就一定会下蛋。蓝天下的一颗鸡蛋,杏子颜色,爬到屋顶拿着大扫帚准备扫雪的人眼中的寺院,腊八那一天他们像走亲戚一样走进寺院去吃腊八粥,他们吃到胡桃肉,他们快乐,他们在屋前屋后种了胡桃树,把胡桃卖给僧人。

用胡桃壳作燃料,蒸馒头,蒸糕,馒头和糕有农闲之香。对,农闲之香。

她走出朱色山门,在寺院附近的杂货店拿起电话,给外面打了一个。声音是身体轻巧的灵魂,鸟飞光了,树林里游动一根羽毛,一会儿沉,一会儿浮,负重,负心,负债累累,他被一脚踩进泥地而不能自拔,而风扬高积雪,呛得她断断续续。

饱满,喜庆,年画只有贴起来,才觉得它的好处,眼睛,鼻子,皮肤,耳朵,统统快乐。年画是甜的。年画的甜从玫瑰红、桃红、杏黄、杨柳青肉里热乎乎地出来,像是人群,挤满庙会。甜俗,苦雅,甜的就是俗的?苦的就是雅的?甘蔗是甜的,大海是苦的,那我就在茫茫大海用一根甘蔗撑船,为了雅俗共赏?我日常里想,真能雅俗共赏的只有钱了。食与色都做不到雅俗共赏。除了钱之外,还真能雅俗共赏的,我想大概是宗教。

但我并不能在茫茫大海用一根甘蔗撑船,我只以我的肉体表情为游戏。皇帝在梅龙镇游龙戏凤,诗人在象牙塔游词戏句,茶客在南零江游水戏香……宗教是人类的童年对人类的晚年的一次想象,以信仰为游戏,这是让我最为致敬的地方。我另外致敬的地方是年画中的老鼠嫁女。腊月二十七是嫁娶的黄道吉日。一张晚清的《老鼠嫁女》年画,满幅老鼠,一丝不苟,我越看越觉得,我这十多年来,竟然只能从一张晚清的《老鼠嫁女》年画里看到人生庄严。

水绘的时光树荫树影,石青石绿衣带飞天,敲得像鼓声。

早晨醒来,我想年画一年贴它一次,多像一个人死了,一年纪念他一次。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就起床。

祝福。正月初一,鸡日。《金鸡报晓》也是年画老题材,一只色彩斑烂的大雄鸡生气勃勃地站住,昂首挺胸,目空一切:尘世的难过都没有了,本来就没有?它此刻目空一切只有祝福。我此刻目空一切只有祝福。她慢慢地走回寺院,在银色的外墙面下她抬抬头,望了望太阳。屋顶的积雪溪水般流入无限清澈。

菊花是陶渊明脱网之花;我贴年画之际,我有咬钩感觉,年画是中国人内心之画,也是内心之花。菊花孕育三季,怒放一期;年画只在过年的时候张扬,一年一次的抛头露面,平常它都躲在暗处修炼。

艳丽,饱满,喜庆,祝福,我也要,我也有,我也差不多能在茫茫大海用一根甘蔗撑船了。她在银色的外墙面下,她有陆地。


2006年2月7日于苏州


佛手乎

丙戌二月十四日,雨夜,在友人家我画了一幅佛手。先用枯墨淡墨勾线,再在线内染了藤黄,再在藤黄上点了赭石。觉得寂静,复在佛手指尖晕些胭脂。又觉得妩媚了。不像修成的正果,倒是烂漫之春花。丙戌正月初三,下午晴好,我与小林和马蹄去了北京植物园的温室,大玻璃房,一进去,就看到了佛手。我是第一次看到活色生香的佛手,以前只见过八大山人等人的画作。“佛手!”我兴奋地对马蹄说。马蹄矜持地点点头,他说他知道。“真像佛手。”小林说。她最近把《金刚经》背下来了。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瞻眺她端坐床头念念有词。信仰是福气啊。牡丹也来助兴,站在佛手前面,像合影似的,站成一排。我不喜欢这儿牡丹颜色,紫药水红药水打翻一地。花形也小了点。我以为牡丹的花形就是要大,一掷千金;菊花的花形就是要小,锱铢必较。今天早晨我躺在床上想,“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完全是脱口而出,这就是李白的诗。李白的诗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李白是“一言”,大家是“驷马”。而孟郊“冻马四蹄吃”,这一个“吃”字,字斟句酌,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是两个萝卜,也让它们挤在一个坑。唐诗的美就是诗人各有打算。读李白是一掷千金的快感,读孟郊是锱铢必较的乐趣。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一个是牡丹一个是菊花。当然,我也有疑心,孟郊“冻马四蹄吃”的“吃”字,是方言,就像我们说这个菜这样地一烹鲜味就拔出来的“拔”,“焖肉五味拔”,我也是脱口而出的。既然已经说到了肉,那么酒肉朋友往往是酒色之徒,我就来说色。大自然真是奇妙,北京植物园的温室里展有极其珍贵的海椰子,长相与男女生殖器一模一样,仅仅是体积不同。我们是瘦马,海椰子是胖骆驼。一个小孩在我身边喊妈妈妈妈快来看,他妈妈一看,就把他从海椰子前扯走了。正常的性教育就是不能得到正常的推广,在北京这个“泱泱大国”都如此,其他地方的“小国寡民”也就可想而知了。前几天我整理上衣口袋(已经在苏州多日),发现(我突然发现加上“已经在苏州多日”这个小注类的一句,无意之中透露了我缺衣之事实,所以老盯着一件衣服穿),我在上衣口袋里发现一张纸片,上面有:

佛手 加耶利海枣(棕榈科) 白鹤芋 老人葵 花叶豆瓣绿 翡翠塔(百合科)  波斯顿蕨 榕树绞杀 榕树支柱根现象 滴水叶尖等字样。看来是我当初在大玻璃房里的记录。我没记录下“海椰子”,但一下就写到了海椰子,印象深啊。那天正巧还有个兰花展,龙字兰,汪字兰,这大名鼎鼎的兰都有了,其他品种的兰更是满坑满谷。小林还是问我“怎么见不到那种兰呀?”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水墨兰花看多了。白鹤芋长相如何,我现在记不起。花叶豆瓣绿长相如何,翡翠塔长相如何,我现在也记不起了。当初我把它们的名字记录下来,肯定是想记住它们的,却偏偏忘记。但我想问题不在于我,正在于它们,它们还是个性不够。因为我现在把丝兰和光棍树想起了。丝兰又名稻草人,它的叶子围住树干往上长,上面青了下面黄,铢积寸累,和稻草人几无区别——仅仅服饰有些不同,丝兰是一个戴了顶绿帽子的稻草人。光棍树上真的光剩下棍了,用海绿画出的一幅热抽象之树。滴水叶尖是热带雨林植物的特性,贝叶就属于滴水叶尖吧。有朋友说给我请几片贝叶,至今没给我请来。大概他是随口一说,我就深入耳。深了。当然,我也有疑心,疑心我没这个福气。花叶豆瓣绿作为植物,我是忘记了,豆瓣绿多好。北京有条豆瓣胡同,有朋友的茶庄开在那里,我常去喝茶,只要喝到好茶,我深夜回家路上,就觉得灰雾蒙蒙的豆瓣胡同是绿的,捎带着北京也绿了。豆瓣绿?豆瓣绿,是豆瓣绿。写到这里,捎带着苏州也绿了。豆瓣绿?昨天我妈妈炒的豆瓣雪菜真是好吃。

2006年2月16日凌晨于苏州


园林里的羊

深山也似平川,因为是园林里的假山。望山北青林茂密,如翠羽,异鸟兽各三四出没其中,不知其名。知道了又怎样?徐渭陪焉,吾与古人为友以养我浩然之气,我陪徐渭焉。徐渭忽然不见,再见于梧竹幽居亭——月中之月,影底之影。徐渭曰:“我名非渭,此哂字,是我名也。”我就喊他哂先生,他又不答应。不百武,远香堂前一白羊,大可如一大驴而脚高,追逐另一头白羊好像更大,两头白羊眼珠都是金黄色的。我吓得大叫:“老虎!老虎!” 徐渭被最先见到的一白羊所钳脖子,后来他说:“真是怪了,不伤,亦不痛。”我被另一头白羊顶穿肚子,流出大把大把茶叶。原来我是一只茶叶罐啊,我想,公元2006年3月11日星期六晨梦。此梦颇可玩味,也就加点注解:

1.徐渭

徐渭(1521年—1593年),字文清,更字文长,号天池,又号青藤山人,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屡应乡试不中,晚年以卖书画为生。有《徐文长集》。

2.梧竹幽居亭

我在2004年6月2日的游园日记里写:

梧竹幽居亭:我以为梧竹幽居亭是拙政园里的第一亭,越玩味越有味。从大处说,梧竹幽居亭有四个圆洞门,与别有洞天的圆洞门暗暗地作了呼应。往小处看,绕亭一周,四个圆洞门在不停地转动、滚动,组合切割,半圆弧形,仿佛月亮盈亏,生生不息,又像明镜圈套明镜,妙趣横生。一般的亭都需要通过借景来达到圆满,而梧竹幽居亭却能自足。梧竹幽居亭既能动观,又能静观,脸长得好,身材又好。可惜梧竹幽居亭里置放的石桌粗糙,即使不粗糙,也应该拿掉,梧竹幽居亭应该是虚中还虚。

我在2004年11月5日的游园日记里写:

梧竹幽居亭里全是女学生——大概是职业高中学旅游的学生,拿着教科书,在亭子内说来话长。梧竹幽居亭仿佛月亮,月亮里只有一个嫦娥,现在嫦娥太多了,就没有月色。

我在2004年11月20日的游园日记里写:

梧竹幽居亭,此刻一如鸟笼,装满了十七八只鸟,把笼子撞得砰砰响。

3.哂

哂,微笑的意思。

4.远香堂

拙政园原先的大门在远香堂附近。


2006年3月11日晚上于苏州三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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