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亲太沉重(小氓)

文潮

小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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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父亲一定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因为它超越了你在此之前的人生的总和，同时还意味着某种分裂——你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儿子了。
不论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许多人都是这样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父亲：摆在面前的是一条人命，对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现在你要做的首先是取消各种计划，从徒步进藏旅游到再结一次婚的念头，全都一下子变得不切实际了，一个新上市的父亲，从一而终的父亲，生活就此将变得多快好省，四脚朝天。

但据说做父亲也是有史以来为数不多的最有前途的事业之一，比如在中国，一个人生了儿子，马上就会有大把大把不相干的人向他道喜，就好像这个儿子他们也都有份儿似的，其实他们本来想说的是“这下你小子可死定啦！等着洗尿布吧！”等等肺腑之言，但话到嘴边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就改成了“恭喜恭喜！多子多福！”之类的废话。废话这种东西，实在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我们的祖先说了几千年的废话，只有“恭喜恭喜”这四个字最伟大，放之四海而皆准。至于肺腑之言，一般都是留到临死之前才说的，谁要是临死之前还在那儿说“恭喜恭喜”，那就属于成心找抽了。说了半天，做父亲的前途，其实就在这“恭喜恭喜”上，父亲有钱有势的，恭喜他儿子更有钱有势，父亲稀松软蛋的，就恭喜他儿子能光宗耀祖，反正恭喜人家生儿子就像给 2 开平方，累死一台电脑也开不完。

中国人的传统是把家庭作为社会秩序的核心，表面上是皇帝在统治这个国家，实际的操纵者却是一代一代的父亲，中国圣人就此发表过一句有点像结巴磕儿似的高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思是老子就是老子，儿子就是儿子。当然，这也是一句废话。不过这句废话更加伟大，有效期长达两千多年，有些聪明的皇帝看出窍门，“以孝治天下”，在家听父母的，出门听政府的，只要做一个听话的顺民，就有好果子吃。好果子吃多了，做顺民都觉得不过瘾，干脆割了去做奴才——据说人脑里有一条神经是专管自我意识的，只要割掉它人就不会自己想问题了，让他吃屎都没意见，古代可能没有这种医疗条件，但这难不倒我们的老祖宗，让人不想问题不太可能，但老祖宗做到了让人只想一个问题：怎样做一个听话的接班人？

直到我二十多岁，不用伸手向父母要钱的时候，我才主动做了一些解密工作，比如我告诉他们，当年你们问我喜不喜欢上学，我说喜欢，那是想骗你们的糖吃。我真正的肺腑之言是：鬼才喜欢上学呢！不过，那时我就知道肺腑之言是一种很厉害的东西，相当于长大以后听说的双刃剑，既损人又不利己，而我告诉他们我喜欢上学，相当于长大以后听说的双赢：父母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而我得到了水果糖。

不用说，我肯定是一个没出息的接班人，记得上小学经常唱一支歌叫《接过雷锋的枪》，每次一唱那支歌我就觉得我死活也接不过那支枪，再说，我要那支枪有什么用，我接过去雷锋自己用什么？我们的父辈非常有意思，他们以为我们唱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歌以后，五讲四美就全实现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表面上看，对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传统的洗脑文化已经不大管用了，但父母对你的责任感早已历经千百年的修炼而根深蒂固，那东西很具体，抬头不见低头见，躲都躲不开。就像另一首歌里唱的，扶你学走路，教你学说话，把你喂养大，鼓励你干四化，不仅如此，你考大学他还陪着你考，你找工作他也帮着你找，你要结婚了，他还得拿出毕生积蓄给你买单，这种家庭运作模式依然是当下中国父子关系所要面对的最难堪的问题。父辈对下一代的投入过于庞大，后半辈子全搭进去了，他们把生活的快乐建筑在你的快乐之上，更准确地说，是建筑在他们所认为的你的快乐之上，而关于快乐标准的讨论，在我们的父子之间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种讨论，也永远不会有什么结果。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开始的问题，做中国式的父亲实在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他们无论从情感还是物质上都付出得太过分了，而作为儿子，你唯一可能用以回报他们的，就是你也去做一个父亲，不论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你都得咬牙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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