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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文字不欺人(许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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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7 09:41: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外一篇)
许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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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视,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渐渐喜看种菜、养鱼、饲猪以及做菜、烧饭、中医之类的节目,也同时喜爱看这类的书。我觉得当今的好文字,最诚实朴素的文字、最美好的文字都在这样的书里了。受多了文艺家和学问家们的欺负、受不了商业策划读物的蛊惑,一遇到上述种菜、养鱼、养猪、做菜、烧饭、中医的书,如同遇到桃花源中人,清新质朴,甚至很感人。有时候想:把文艺家和学问家的书与种菜、养鱼、饲猪、做菜、烧饭的书拿来一比,前者是装腔做势的读书人,后者是憨朴野俗的屠狗杀猪汉,于是脑子里常会玩笑地想起那两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有关中草药、种菜、养鱼、饲猪、做菜、烧饭之类的书,自然不是描眉画眼的时髦书,它们很知趣地甘居寂寞,因此也就毫不搔首弄姿,它们质朴地素面朝天等待它真正的知音,却自然呈现出这个时代最美的文字风范:天然去雕饰。我当然算不得这些书的知音,我不配。我是这种书的仰慕者和崇拜者。我在这种书里发现了它们养护着的纯真的人心。

李渔说过:能于浅处见才,方为文章高手。因为没有预先设计的表演,书写这种书,就没有文艺腔;因为不打算讨别的彩头,就没有腻歪和窝藏;由于面向的是指导使用它的普通人,因此,其文字自然浅显。浅显原本是可怕危险的,这个可怕和危险却及时地被“诚实恳切”的写作态度拯救了,因而整体呈现浅近可人的美的高度。

比如我正在读的《饮食本草》一书,如《葫芦》一则:葫芦,别称瓠、瓢子,古称蒲芦,夏初开白花。作为一种蔬菜,中国人和葫芦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诗经·小雅·瓠叶》有:“采采瓠叶,采之享之”。就是说:风吹葫芦叶乱翻,采来做菜好佐餐。——你看,文字干净、简洁、节约、实用,又有古意和趣味。这要是放在文艺家的手里,尤其是放在鼓吹各种现代派艺术的评论家、理论家手里,不知道会写成什么样子。

我一直有一个概念没有实践过,也没有见识过,很想见识一下:很早以前听说有西方某国的戏剧演员,也许是卓别林?他在宴会上拿起一张菜单,用各种人物的表情和心情表现出不同的效果,像说台词一样惹出出席宴会的人种种观剧的心情反馈。如果有这个人,他就太了不起了。通常我所见识的只是:把生动有趣的台词,念成菜单一样无趣的当代当红明星。

说酒的好文字,有,但往往有做作的意思。我不喜欢人说话写文章动不动喝酒喝酒地,好像自己真的和酒神的精神相通似的。即使相通,也不能那么说,一说就做作,一说就不对劲;说茶的也有好文字,但文化、文艺、文人对茶介入得过深过多,茶和茶文化因此显得有些神神叨叨的。

其实中国古代有这种好书,比如《水经注》,就是不欺负人的文字。难怪胡适之先生当年仓促离开北平去台湾,随身只带了两部书:《甲戌本石头记》和《水经注》。想必,他不想被人欺负,就读《水经注》;他不想欺负人,就弄《石头记》。


边走边记


天下独步

读哲学家金岳霖的散文、随笔集。看目录∶

“我的老家庭是洋务派的官僚家庭”

“余生也晚,进入了有瓜分恐惧的时代”

“我小时候进的是私立的明德学堂”

“到美国,我住到故德老太太家里”

“开头学商业,转而学政治”

“我读休谟的书,从此进入了哲学”

“回国后,教起逻辑来了”

“我只写了三本书”

“我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解放前也有思想工作”

“我同毛主席吃过四次饭”

“章士钊的几句话满有意思”

“我的最老的朋友是张奚若”

“陈寅恪的学问确实渊博得很”

“我不大懂胡适”

“我欣赏杂在别的东西里面的甜”

我对李汝伦先生说:“金岳霖先生的文章标题,天下独步。”

李先生说:“我也有一本书,天下独步。”

李先生说的是杂文集《和三个小猢狲对话》,书后标明:封面题字:我,装帧设计:自己,摄影:俺。

2002年3月1日


书生气

李汝伦先生的客厅里挂自撰联,联曰:

“家藏半瓮酒,凭此君堪灌溉柔肠块垒;户纳三间书,岂他物可消磨瘦骨风流。”

先生爱酒,爱微醺时半人半神的飘飘然,有《酒微醉后,花半开时》一文。

杂文家李汝伦不服海峡那边的李敖,写了一篇《文人的狂与李敖的傲》。

李先生本身是个老书生,自然有书生气,有感于人习惯上对书生气的鄙视,他写了一篇《为书生气辩枉》,正本清源。

2004年5月31日


凄凉

农民画家王憨山老人自台湾办展览归来,为家中黄犬作画,并题诗:

归来无获利,

骨肉亦不喜。

黄犬却有情,

当门卧摇尾。

诗脱胎于清·袁枚《随园诗话·五》:唐青臣诗:不第远归来,妻子色不喜。黄犬恰有情,当门卧摇尾。

千古凄凉。

2004年5月31日


字正腔圆

2001年冬天,在深圳西丽湖与书画家马得、陈汝琴夫妇及韩羽、方成先生谈戏曲。

韩羽先生浓重的山东兼河北口音,说:“什么叫字正腔圆?字正腔圆就是中庸之道。中国戏曲演员,嗓子不一定很好,但好演员各人根据自己的条件都能发挥得很好,唱出他自己的风格和流派,就是因为他们懂得运用中庸之道。”

2004年4月6日补记


节省

与作家鲍尔吉·原野通电话,我说:最近看你几篇作品,感觉你写东西是能节省就节省,绝不多写一个字儿。

原野在电话那头笑了:“对!虽然说写东西这玩意儿能挣稿费,但越是稿费好挣写东西越要认真,你说的节省很对,写东西,像走路一样,要走最近的道儿,跑步除外。我跟人说:写东西,哪怕严刑拷打也不多写一个字。”

2004年5月20日


好人

搬进新居,就有了新邻居。

新邻居也是北方人,老两口儿是到儿子这儿来住的。

我妈从北方老家来,住了一段时间,和邻居慢慢熟悉了。邻居老太太68岁,陕西泾阳人,比我妈年龄大,开朗热情,常与我妈交流做饭买菜带孩子之类的经验,偶尔也打打麻将。

来往得多了,彼此有了了解和感受。有一天老太太和我妈闲聊,问:“你屋里是啥成分?”

我妈说:“你问这可做啥呢?”

老太太说:“没啥,问闲话呢。”

我妈说:“老早哩,人家给我屋里定的是地主。”

老太太说:“噫!看看看看,我说呢!我给我老伴说咱对门那家人好。我老伴儿说你问一下,看对门老家成分是不是地主,是地主家,人都好。”

2004年5月31日补记


定性

与李瑞生、陈权夫妇聊天,谈陕西地方戏。

说到蒲城李十三的《火焰驹》,李瑞生大声说:“这戏我知道,就是《李彦贵卖水》嘛!长春电影制片厂给拍成电影了。”

李瑞生曾经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当美工。他说:“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正好赶上毛泽东上长影视察去了。剧组的人听说毛主席来了,哎哟,哗——全跑上去了。我们有个美工啊,那家伙激动得哭啊!眼泪止不住,后来一回忆,啥也没看着,都走到毛主席跟前了,眼睛哭得泪水模糊,啥也没看清!可是,那个扮演李彦贵的演员,化好妆,所有的人都哗地去了,他一动不动,背靠着大伙儿,端坐在那儿,像个泥胎似的,就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儿。那个定性,大着呐!这么多年了,我一想起这个情景,就忘不了那个演员,那个定性,大着呐!不得了!”

李瑞生先生说的那个演员,就是西安易俗社的女小生陈妙华,除《火焰驹》以外,又在秦腔戏曲艺术片《三滴血》中一人扮演周天佑、李遇春。其唱腔清脆钢亮,堪称一代绝响。

2004年10月2日午后补记


当仁不让

我曾经和郭绍刚教授一起拜访王肇民先生,听92岁的王先生畅谈一下午。

听王肇民先生一席话,透过这个老人的眼光可以重新理解整个中国现代美术史。

在王肇民先生这儿,没有神,也没有偶像。比如说到世界著名的大画家塞尚,王老说塞尚的素描基本功不好,画的胳膊手跟桌子腿一样没有生气,说着还张开手指比划。他对齐百石的话“像与不像之间”有疑问。

王肇民先生以水彩画著名,而那天他却对我们说:“其实水彩不是我的长处,我的油画不错,我的素描更好!”

临别,获先生赠送一本台湾出版的《王肇民谈艺录》,先生说:“你别急,我写几个字。”说着表情端庄、嘴唇紧抿、手紧捏着圆珠笔在封面写上:“内有错字”四个字,然后签名、日期,毫不含糊。

2004年5月31日

西安碑林博物馆石羊先生,谈退休生活,说:“我不卖字,少了很多骛乱(方言,读牟乱,麻烦的意思)。退休以后我就更明白了,好好弄我喜欢弄的事儿,活个健康、愉快,这是最高利益、最高目标。名利都是要去争的,咱是半路到的西安,和人家争,要费神哩。现在的人,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精力都用在争上面,咱没有那个劲头,也没有那个想法。卖字挣钱,就是给别人当奴隶哩,咱可弄得喔事干啥呢嘛!有人说我:你不争,就没有名气,就没有市场。我可要喔市场弄啥呢嘛?你要和人家争,争来争去,把自己弄得跟公安局喔狼狗(即警犬)一样,咬来咬去,缺鼻子少耳朵的,有啥意思嘛?”

2004年6月20日记


下作的事情

一般写字的人,能给人题写牌匾应该是一件风光的事。

《书屋》杂志的刊名是杨福音先生题写的,一日《书屋》杂志胡长明先生来访,说起杨先生这两个字,大为赞赏。

杨先生对我说:“这都是帮朋友的忙,我是不会写字的。”

我记得他说过自己不会画画,不会写文章。

谈到写字,他对我说:“我从来不给人写牌匾,长沙有个新燕地毯你知道吧?十几年前新燕地毯的厂长请我给他写这几个字,都是朋友嘛,我就写了,他后来要把这几个字连同我的名字印到招牌上去,我说不行不行,你印那几个字可以,千万别说是我写的,我不想让人知道杨福音到了给人题写牌匾的地步。”

见我惊愕,他又说:“我给你说,写牌匾是很下作的事。”

2004年4月17日补记


金枝玉叶

杨福音先生赠送新著《金枝玉叶》,说:“金枝玉叶这四个字,是石涛对八大山人的评价。石涛评价八大,只用了这几个字,就把一切都说尽了。什么是金枝玉叶?就是好。人活在世上,就是要知道世界上的好会好到什么程度!我年轻的时候,在文物商店或外地买到一个古董什么的,回来摆在书架上,自己当个宝贝。我父亲看见了,摇摇头说:这都不算什么,好东西你们看都看不到了。确实是,很多好东西我们这一代人都看不到了。”

见我盯着他不出声,他抽了一口烟,说:“你们这一代人就更看不到了。”

2004年4月12日


西装

1987年,北京京西宾馆新楼建成,邀请各省派一名画家去作画布置。湖南派杨福音。

杨福音去了以后看见西北某省有一位画家,相貌堂堂,穿西装、打领带,很有派头。杨福音说:“我是很害怕穿西装的你知道吗?很害怕,现在也怕。因为我父亲那一代人是穿过西装的,后来他们老了,就穿那种干部装或中山装,别人以为这老头看上去很平常很不讲究,其实西装这些,他们早都穿过了,他们心里明白得很。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我就一直怕穿西装的。1987年!你想啊:给我领带我都不会打。那时我面前有个穿西装的画家,我就很怕他。后来大家把画画好了,挂在那里顺便展示一下。我一看那个穿西装的画的画,哎呀很差呀!后来吃饭的时候我刚好和他坐在同一桌,我再看他穿的西装就一点都不怕他了。我心里说:画这样差的画,那这个人他不能穿西装!”杨福音说着,又哈哈大笑。

2004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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