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岳川
历史上的澳门,是以思想交流和宗教交流为先导的。地理大发现和东西航路的开通,使得西方人对东方的神奇氛围十分倾倒,同时也想进行东方殖民和思想传教。
在几百年以前,有一个叫沙勿略的传教士,到澳门的门口历经七年而不得进,他只好去日本,发现日本受到中国文化深刻的影响并对中国文化非常崇拜。他想,如果要把天主教传到日本,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传到中国,然后辐射亚洲。如果让中国人信奉天主教,连皇帝都成为教徒,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便一帆风顺了,中国就可能变成天主教国家。但是,当时他进入中国非常难。由于中国封海 , 想进入其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一个传教士,历尽千辛万苦到了中国大门口却几年不得入,最后死在一个海岛上。后来利玛窦等更多的传教士将沙勿略的基本思想继承下来,并逐步加以实现——重视不同思想文化的接触。在我看来,澳门更应该是一个思想文化、宗教交流的前沿。她在中国的文化交流中的地位,非常重要。
一 经济发达与文化对话的前沿性
当代有一位重要的思想家叫赛义德,提出了“东方主义”。其实他是从新的角度“发现”了近东和中东的文化意义。“近东”当然是产生西方思想的一个重要基础,而“中东”是争夺石油的基地,而“远东”却被西方忽略了。远东的日本已经脱亚入欧,不认为自己属于远东,所以成了西方七国中的一个经济大国。但是被西方看作“远”东的中国,谁来“发现”呢?靠赛义德吗?靠周蕾(从香港到美国的一个学者)吗?我认为只能靠我们自己。
然而悖论出现了。我们引以自豪的“四大发明”,有两项已遇到强有力的挑战。前几年,韩国学者发现了一张纸,经测验比蔡伦造纸还要早。其实在西汉时,中国就有灞桥纸等多种纸了。一波未平,二波又起。韩国有学者提出,活字印刷是韩国最早出现的,西方还有人认为是一位德国人发明的。如果这些事实成立的话,我们非常骄傲的四大发明就只剩下两大发明了。我的问题在于,为什么东方周边国家,不同我们比经济、比军事、比科技,反而要来给我们比文化呢?而且要抢占这古老发明的制高点呢?在我们发展经济而不重视文化之时,东西方国家是否更重视了呢?
同样,日本的一个考古学家,十几年以来频频作伪。我们知道,一个科学家频频作伪是拿他的生命和前途开玩笑。他将一些文物不断埋在地下,然后带领一帮人煞有介事地挖掘,说是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屡屡得手。去年终于事败而被揭露。他想说什么呢?他无非想以这种作伪的方式说明,日本的文化没有太多的受到中国的影响。
于是,问题就出现了。当赛义德不太重视“远东”,当东方已经发达起来的国家开始同我们打文化仗之时,我们应该怎样来考虑中国的文化战略呢?我们今天应该重新在跨文化语境中来思考中国文化还剩下什么?可以看到,很多人今天仍然是一个中国人,可是从头到脚都已经西化了。我们的发式再也不是王国维梳辫子的发式,我们穿的衣服再也不是对襟衫了,我们西装革履说洋文喝咖啡,思考的是国际性的事物,写作的方式再也不是毛笔,传达的方式也变了。这就出现了一个悖论,西方认为全球化就是全球同质化本质主义化。也就是说,今后世界上只有一门语言,那就是英语;今后只有一种文化,那就是美国文化。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很可爱呢?一点不可爱。我在日本作客座教授两年,发现日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有一个特点,就是它的料理的味道都是一样的,都是生鱼片,都是绿芥末、酱汤等等。如果想想咱们中国,从北面的黑龙江到南面的澳门,菜的味道都是一个样——同质化的中国菜,你觉得有意思吗?如果全球就变成了一种如此单一的文化形态——美国式的文化,那是人类的悲哀和人类的失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今天应该思考一下,英语有十三亿人在说,但这十三亿人基本上汇聚的都是精英,汉语有十六亿人在说,但其中有八亿农民,作为世界人口最多的汉语文化,即以汉字为母语的文化,该何去何从?
问题接踵而至。我们知道,中国在二十世纪曾经做出很大努力要废除汉字。从二三十年代的钱玄同、到五六十年代的一些中央领导,都想不断地简化汉字,一直简化到三版、四版。简化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汉字拼音化。当时的一个基本的考虑,是汉字输入很慢,今后在国际战争国际交流中很吃亏,因此只有把汉字废除掉并拼音化,才能进入世界性主流文化。日本同样废除过中国汉字,过去日本常用的书面写作中大约有三千个汉字,后来基本上只在名字上保留了一点,大部分都废除掉了。韩国同样也曾废除汉字。但现在日本人、韩国人发现,去掉汉字以后很麻烦,很多意思的表达,无论用英文或用片假名来表达 , 都很难表达清楚。因为汉字魔方具有一种向心的凝聚力量。在废除汉字的过程中,中国人遭遇到了更大的问题。打个比方,如果我们设想一下,现在我们的汉字已经废除了,我们用的是拼音,那我说一句话大家肯定能听懂: “ 今天下午我在这儿讲演,我们都很愉快 ” 。但是我说一段古文,那就困难了: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 ,或者是 “ 反者道之动 ” ,或者是 “ 极高明而道中庸 ” ,等等,你听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而必须要把它重新翻译成白话文才能懂。
可见,文化的毁损不需要秦始皇焚书坑儒,也不需要外族打进中国,只需要我们自己废除汉字,两代人之后就不可能再懂我们的二十五史、十三经、诸子百家了。汗牛充栋的中国古典一下就灰飞湮灭,只剩下象裘锡圭先生、象李学勤先生这样的学问家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可以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让某些朋友读到 “ 我高兴有一个朋友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看我 ” ,你觉得这样稀释了的孔子的话有意思吗?在日本人看来,东方文化是“筷子文化”。我倒认为,东方文化是“汉字文化”圈。用筷子获用刀叉没关系,因为它不会左右我的思维,不会影响我的生存方式,但是如果不用汉字思维,中国人就命定般的丧失了文化的根基和土壤。这就是我对以汉字文化为基础的汉语文化的体悟。
如果汉字一旦出现了问题,中国的问题就大了。现在,比如说客家人说话,或者操广东话、上海话、四川话,以及某些方言土语的人在交流之时,大家觉得非常困难。我是四川人,我说一句四川话: “ 我的 hai zi 丢了 ” ,普通话的意思就是 “ 我的鞋子丢了 ” 。如果我在北京大街上说 “ 我的 hai zi 丢了 ” ,北京人一听了就急,就会说 “ 赶紧找啊,孩子丢了还不赶紧找 ” ,结果找出来是一双鞋子,北京人就会以为是给他开玩笑。四川话和北京话同属北方方言区,都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异,其他就可想而知了。所以秦始皇统一汉字使我们今天随便拿起一本书来都可以读。但是我说,你在用汉字之时,你却可能没有意识到你的背后有一种强大的文化凝聚力在支撑着你。
今天,在西方出现了一种分裂中国的 “ 七国论 ” 。首先是 “ 港独 ” , 97 没成;然后是 “ 台独 ” ,现在仍在进行;然后是 “ 藏独 ” ,仍在活动;然后是 “ 疆独 ” ,然后是 “ 韩独 ” ,就是我们的朝鲜族与南北韩问题;以及 “ 蒙独 ” 等等。在他们看来,只要中国分裂成了七个国家,“中国威胁论”就解除了。那么我要问,有什么才能把中国凝聚在一起呢?只有文化、文化心理结构和汉字。所以到目前为止,发展经济我认为没有错,但是文化切记不能忘掉。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急迫的民族生存和发展问题。
正是基于以上思考,我从 80 年代研究西方学术上慢慢将眼光转回来,考察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化应该怎样做。当中国拿来主义一个世纪后,我作了一个社会学调查:二十世纪中国什么样的书被翻译成了英文?我让我的两个博士生到欧洲和美国,查遍了重要大学的图书馆。然后我又同另外两个博士生到北大图书馆和北京国家图书馆去查,二十世纪中国又翻译了多少西方的书?结果大出所料。二十世纪,我们被西方翻译过去的书不超过一百本,还有一些是在西方求学的中国人写作的博士论文还没有出版;而我们翻译的西方的文、经、哲、政、经、法、心理学,以及自然科学的书,不下十万本。算一算这笔帐,一个世纪西方翻译我们的书才不到一百本,中国文化被“误读”被“妖魔化”就是必然的了。同样我还要举的一组数据就是,公元 1894 年之前,日本每一年要翻译 70 本中国的著作,可以说对大中国佩服得五体投地, “ 甲午海战 ” 打败了中国以后,再到公元 1911 年, 16 年间日本翻译中国的书一共只有 3 本,而且还是明代的数学书。你觉得 16 年中他还看得起你吗?他还会认为中国文化是健康、有力、清新的文化吗?他已经认为是一个东方的睡狮、甚至是一条死龙了。从过去一年翻译 70 本中国书,到 16 年只翻译 3 本,日本再也不重视我们了。所以日本大量的翻译西学,使得我们的梁启超、王国维拼命学习日文,从日本翻译过来西学书。于是,学界就有了“镀金派”(留学欧美)“镀银派”(留学日本)之分。
二 中国当代书法正在流失传统资源
新世纪中国,在文化上面临的三个问题是:传统、现代、后现代。就书法而言,可以说中国当代书法正在流失传统的资源。
既然书法是中国汉字文化的审美化、艺术化和诗意化,那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把书法发展的更好呢?而且,新加坡在 1985 左右年成立了“国际书法联盟”,居然就没有中国。要知道,书法可是从中国开始的。世界书法联盟居然把书法的诞生国排除在外,匪夷所思。我们应该好好反省总结我们自己。一反省才发现,中国当代书法已经变得非常零乱和问题丛生。
我在 1998 年去日本东京大学拜访一个日本教授,他非常不屑地从拿出一捆字,说你们中国当代书法不行了,你们祖宗的书法还不错。我说何以见得?他就把他的那些书法打开,我一看,真是脏、乱、差。我再仔细一看,还有很多是假的,是在北京旧物市场卖的假货冒充大师。也有一些名家的作品,但写得很差。你写那么差,为什么还要送人呢?这可是国际文化交流,人家非常认真。后来又在广西机场碰见一个人,这一次事件对我影响特别大。这是个我在十几年以前认识的书家,没想到现在已经在日本非常火爆,挣了很大一笔钱,居然在日本修了一个会馆展出作品。我一听以为他发扬光大了中国的二王传统,很感兴趣。他把书法作品集送给我以后,在飞机上我翻了五六页以后再也不敢看了。我好不容易集二十年、三十年,天天努力才养成的那种古典的、雅致的、神骏的、高雅的气息,不能因看这几幅字而被改变。 所以古人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讲得很好。有些事情是不能看得、不能说的、不能做的。做得多了,说的多了,看的多了,你自个的本质也就变了。 他的字是集天下脏、乱、差之大成,把最差最难看的那些书法败笔,全都写到一幅字里边去了。他命名他的书法说成最具有“创新”的“后现代书法”。我很疑惑,难道日本人真的不知道书法的好坏了吗? 为什么这样的假书法家却能够如此风行天下?而一些真的好书法家却没有人过问呢? 我说我正好是研究后现代的,我同你探讨一下怎么个后现代法。如此的败笔书法能够挣得大钱,也是把我们的书法真是丢人丢到国外了。这说明 这个世界缺乏理性的分析、缺乏理直气壮的理论批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