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新诗人们,更为倾心于思想和情感的直抒,不再专注于意境的营造。即便如此,新诗以意境见长者也并不罕见。如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在凤与凰自焚和新生的情景描绘和情节推进中,渲染生命和世界新旧更替的悲与喜,境界恢弘廓大;朱湘的《采莲曲》意境悠远,和着淡淡的幽怨,古色古香;戴望舒的《雨巷》以人生之旅的孤独迷蒙,幻化为雨巷的寂寥,丁香的愁怨和来去无踪的丁香姑娘的叹息,与诗心深处流淌出来的哀婉旋律次第荡开,不刻意造境而境界自出。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七月的砧声远了/暖暖//雁子们也不在辽敻的秋空/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了/暖暖//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在南国小小的山径/歌人留下破碎的情韵/在北方幽幽的寺院//秋天,秋天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一个暖暖//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
这是痖弦的《秋歌──给暖暖》。暖暖是谁,是诗人的初恋情人,还是其人生理想的化身?湖沼闪动的蓝睛,秋空美丽的十四行诗般的雁字,马蹄踏残的落花,远方回旋的感伤琴韵……一系列随意而刻意的意象布局,构成一种辽远忧郁令人魂牵梦绕的幻美意境。从中,我们依稀领略到暖暖的倩影和风神。
更多的时候,新诗的作者们对于意境的营造并不在意。艾青《维也纳》的中心意象是,维也纳“象一个患了风湿症的少妇”,“坐在古旧的圈椅里,两眼呆钝地凝视着窗户”,中间却即兴跳出几节,嵌入“维也纳,像一架坏了的钢琴”,“像一盘深红的樱桃”等喻象,破坏了意境的完整。
也许,意境只属于擅长直觉妙悟的中国人,只属于追求天人合一、和谐静穆之境的中国人。意境作为中国独有的一个诗学和美学范畴,西方人一直不曾意识到它的存在。当庞德读中国的唐宋诗词,拜倒在中国古典诗歌意象脚下的时候,他是难以进一步窥探意境,这个不无神秘色彩的中国审美范畴的堂奥的。
然而,西方诗人可能不知意境为何物,却不能排除他们在创作中偶然不自觉地营造出意境来。毕竟诗的创作是灵性驱遣的,不大受制于理性规范。毕竟西方人写诗并不总是直抒激情、直言理念,他们也会借助意象表达,尽管“这全然不是东方的那种意象,它闪动、跳跃、受苦、分裂,有时还变形、扭曲、荒诞,决不给你虚静的内省,而是生命力的高扬。”[xiv]但我相信,其意象特征未必总是这样,偶尔也可能表现得较为沉静、隽永,并在不经意间体现出某种艺术秩序,这样,即便不像英美意象派刻意模仿中国诗歌,其诗作也有可能呈现出某种类似的东方意境来。我读法国诗人阿波里奈尔的《病秋》[xv],便领略到一种我们熟悉的凄美之境,便有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多病而又被爱的秋天,
当暴风扫尽玫瑰地,
当寒雪飘白果树园,
你将逝去……
你将逝去,可怜的秋天,
在金光闪耀的丰果
和素白的雪片之间。
天空里,鹞鸟群
飘翔在那些殉情的水女们
铺散的绿发之上。
而远处,鹿鸣呦呦,
在那深林的边缘……
唉,季节,我爱你的喧嘈。
熟果坠落了,没有人拾捡。
西风伴着高树同声哭泣,
它们的泪在秋天点点滴滴。
积叶
踏扁
火车
去远
生命
天边
五
如果说意象入诗,其本质,可以理解为诗人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对生活,对世界进行取样、重组,试图建立一种艺术秩序。那么意境的本质是什么呢?有论者认为:“意境就是准宗教主体追求生命自由的精神家园,就是主体为自由心灵而创设的独特(即审美的)而又广阔的精神性空间,这便是意境本质论。”[xvi]这一论点自有其精辟之处。春天的意境,良宵的意境,“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意境,“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的意境,大约就是诗人为心灵自由而营造的精神空间。
但意境本质的这一定义还不完整。这一定义大抵只是属于浪漫主义诗歌的。事实上,意境这一精神空间,并不总是我们所要追求的,并不总是我们所想创设的。有时,它也会是客观世界所强加给我们的,恰恰是我们所急于逃避的。例如“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意境,“断肠人在天涯”的意境,“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的意境,警笛凄厉警犬狂吠的白色恐怖的意境。这往往就是现实主义的意境。诗中营造这种意境,并不表明诗人向往它,而只是慨叹它,无奈它,怨恨它。
现实主义诗歌的意象经营,也不是按照诗人的审美理想,建立一种艺术秩序,而是按照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的现实存在,还原以一种艺术秩序。
追求自由的精神家园,向往理想的精神空间,同时,控诉精神牢笼,逃避人生噩梦,这才是诗歌意境的全部本质。
如果意象是花朵,意境就是春天。如果意象是美人,意境就是良宵。如果意象是鬼火,意境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夜色。如果意象是狼狗、铁丝网、警棍和坦克,意境就是白色恐怖。——那春天和良宵的意境就是我们所追求和向往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夜色和白色恐怖的意境就是我们所避之唯恐不及的。
语云:真传一张纸,假传万卷书。笔者鲁钝,千虑一得。“如果意象是花朵,意境就是春天”,得此一语,意象、意境二者的定义及其相互关系立马变得简单明晰,先前在这一问题上的种种迷思顿时云消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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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系辞》借孔子之口,阐明了卦象(亦即意象)的性质:“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见《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2页。
[ii]此诗原出《尚书大传》,不见于先秦文献,或疑为后人伪作。
[iii][明]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见于《明代论著丛刊》,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1976年版。
[iv][北宋]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
[v]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一。见丁福保编《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页。
[vi]《诗格》:“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王大鹏等编《中国历代诗话选》(一),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38-39页。)其“意境”与“物境”、“情境”并列,与后世所谓“意境”内涵有异。
[vii]见《辞海》1999年版缩印本,第2453页。
[viii]目前学术界对意境的理解,以袁行霈先生的定义为代表:“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70页。)在日常语境中一般简化为“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这一定义简明扼要,为学术界所接受。不过仔细琢磨起来,定义的中心词“艺术境界”本身还是个有待阐释的复杂概念,尤其是近代意境说的奠基人王国维就用“境界”一词来指意境,以“艺术境界”作意境的中心词在逻辑上便有同义反复之嫌了。……我曾将意境定义为“作者在作品中创造的表现抒情主体的情感、以情景交融的意象结构方式构成的符号系统”,以说明意境的本质属性及存在方式。——以上这段话出于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一文,载《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第73页。不过,蒋寅先生将意境定义为“符号系统”却过于笼统,未能指出意境的特质。譬如,我们也可以说意象是“符号系统”,甚至诗歌语言是“符号系统”。
[ix][唐]刘禹锡《董氏武陵集纪》:“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见《刘宾客文集》卷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17页。
[x][唐]司空图《与极浦谈诗书》。
[xi]王国维著,李科林校注:《人间词话·人间词》,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第11页。
[xii]同上。
[xiii]1952年,美国作曲家约翰·凯奇的作品《4'33"》问世,世界为之愕然。原来,在一次大型的音乐会上,约翰·凯奇的一位钢琴家朋友上台,在钢琴前坐下,抬起双手放在琴键上,这时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准备欣赏音乐,可是,这位钢琴家却没有任何动作了。沉默持续着,台下的观众莫名其妙,并开始躁动、抗议。4分33秒之后,钢琴家离开钢琴,谢幕。英国BBC广播电台还曾“播放”这首无声音乐。参见:http://bk.baidu.com/history/id=1750411
[xiv]董学文、龚政文《论艺术直觉》,《天津社会科学》1988年第5期,第71页。
[xv]程抱一译《法国七人诗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1页。
[xvi]薛兴富《意境:中国古典艺术的审美理想》,载《文艺研究》1998年第1期,第27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