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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中日文化的历史吊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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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4 10:54: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胡平


   从日本全面地以中国为师的“唐风时代”,即公元七世纪中叶后算起,到中国变先生为学生,颇为恭谨地以日本为师的公元十九世纪末期,已有一千二百年。

    这中间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两国文化交流陷于停顿,但直到明治维新前,两国的发展水平差距并不大,两国都落后于西方,日本还落后中国一点,这即是说,中国和日本近代化运动的起跑线可谓相差无几,两国都是在被动挨打的情况下开始了奋起自强的近代化运动。

    此后,两国发展水平差距突然一下拉大,尤其是当今,日本已成为世界上最发达国家之一,真是“脱亚入欧”了,与美国比肩可翘楚于西方;而中国一百多年来一直在世界上最落后国家的圈子里彷徨,大抵到了改革开放后这二十几年,举国上下一心一意抓发展,经济上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但也只够资格进入发展中国家的行列。这一很难不令日本人洋洋得意、却让中国人脸上作蜡的现象,仿佛都是在两国间与西方世界发生了相撞、交汇后所走过的不同路径引起的,而在此前,仅仅只有中日两国间穿越不过几百英里太平洋的交流。

    这一现象,已经让许多学者注意并厘清两国各自近代化路径中的百般景象与种种不同,却也容易让他们忽略打下这近代化路径的桩基还是文化。

    文化是千年的不死鸟,文化是天地间的一盏长明灯。即使是被强大而又锋利的西方世界之刃划成了几段,文化也会如一条硕大的蚯蚓,在东方这块古老、奇特的土壤里修复如初。如果用学术化的语言表述,那就是一种文化在受到外来的某种强势文化挤压下,前者的一部分必会随着后者的物质文化一起变化,乃至几乎全盘接受后者的意识形态;但前者的另一部分,很有可能仍然停留在受挤压前的状态之中,即仍然以千百年来民族自己日常生活中总结出来的行为方式来应对一个外部的世界。

    我想,在很重要的成分上,不但近代化路径中所表现出的两国间一眼能察的相异性,是由文化决定的,而且,至今难为人们洞幽并提出的两个民族间所表现出的趋同性,亦是由文化决定的。

1  亲属集团与非亲属集团

    先说说相异性。

    据学者们考证,中国有近13亿人口,常用的姓才几百个。“百家姓”收录462个姓,基本包括了汉民族最常用的姓氏。中国大多数人的姓氏都有很长的历史。

    以笔者的“胡”姓为例,根据人口学者的统计研究,在依次排列的100个姓氏中,胡姓名列中华15大姓之列,为第13位。根据文献所载,胡姓是一个古老的姓族,她的源流可追溯到原始时代的胡部落,而最早得姓的是传说时代的黄帝的臣子胡曹。且胡姓又是一个多源的姓族,商、周、春秋时代的胡子国是其姓源之一,以胡公满的后裔为氏是其姓源之二,而胡公满则是舜帝的裔孙。此外,秦汉以后,随着中华民族的不断融合,表现在姓氏学上,便是少数民族姓氏的汉化,这又是胡氏姓源的来源之一,在古今的鲜卑、契丹、满、苗、瑶、彝、回、赫哲、达斡尔、白、锡伯等民族中,都有胡姓的存在。(见 黄启昌 编著〈胡姓史话〉,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8月版)

    如胡姓一样,在中国,几乎随便找一个姓都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古代。

    就是在今天,在不少姓氏的家庭里,如“孔”、“孟”、“曾”等,还得严格讲究名字中所体现的辈分,这丝毫马虎不得。在我家也一样,我却例外。我本名“胡家适”,即“家”是我的辈分。上小学时,父亲的一位老朋友,也是本院历史系的欧阳琛教授,一次半开玩笑对父亲说:现在胡适就不是好东西了,你儿子还胡家(加)适?改个名字吧。于是,母亲将它改成了“胡平”。她的用心当然是指着我这一生平平安安,但这名字几十年顶下来,狂风恶浪不少;前几年几次进出国门还屡有麻烦。现在要想改回去,确又难了……

    在近代以前,大多数日本人有名而无姓,姓氏只在上层社会中使用,只有贵族和武士门第的人才允许使用。那时的姓氏实际上是一种政治组织,如著名的源氏、平氏等,整个日本才有为数不多的姓氏。 十九世纪里,随着幕府时代的落幕,平民运动的展开,下层社会才获得使用姓氏的权力。1870年,即明治三年,日本政府决定,一般百姓可以取姓。但奴才做惯了,习惯了类似“阿猫”、“阿狗”般的称呼,许多人仍不敢给自己取姓。日本政府不得不在1875年再次下令所有国民必须有姓,否则受罚。

    犹如大清江山一倒,中国人脑后的长辫子纷纷如急雨般落地,这时岛上的普通百姓也火急火燎请人起姓。由于多是短时间内仓促而取,或是由于岛人自古皆有热爱自然、关注草木的生命情怀,两个原因加在一起,使日本人多是从身边接触得到、看得见的事物,顺手拈来作为姓。如有的人以自己所在的自然环境、面对的山川河谷的名称为姓,有的人则以动植物、房舍、建筑、村庄、田野为姓。住山脚下便姓“山本”,宅门前有一种河便姓“川边”,家附近有一个渡口便姓“渡边”,庭院里有棵松树便叫“松下”等等。于是,与中国的情况相反,日本是世界上姓氏最多的国家,只有1.2亿人口的日本,估计姓氏超过12万。这里可以列举出几大类:

    与山川、河流、地貌有关的姓:山本、山下、冈村、石原、小野、河野、中川、渡边、中岛、井上、秋山、北泽、大滨等;

    与动、植物有关的姓:小熊、鸠山、白鸟、松下、铃下、小森、小林、加藤、左藤、伊藤、竹内、菊池、栗原、熊木等;

    与房舍、建筑有关的:高桥、鸟居、古屋、小仓、高仓、宫本等;

    与村庄、田野有关的:村山、田中、中村、园田、田边、角田等。

    此外,还有不少千奇百怪的姓氏,在中国人看来不可思议。日本人最简单的姓是“一”和“乙”,最复杂的姓长达12个汉字:“藤木太郎喜佑之卫门将时能”和“笼谷懿府舍仰隶里小也弘光”。稀奇的姓有“八月一日”、“四月一日”、“十七女十四男”、“数十万人”等。

    这些都说明日本人姓氏不仅历史较短而且有较大的随意性。由此,有学者认为这是日本人的宗族组织缺乏中国人宗族组织那样强大凝聚力的表现。( 见 尚会鹏 著《中国人与日本人——社会集团、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比较研究》)

    姓氏的悠久历史,它的严格性、不可替代性,突出地显示了在中国的大家庭里,每个孩子一生下来就处在一个等级森严的亲属关系之中,他(她)有哥哥、姐姐、舅母以及姑母、姨母、婶母、叔、伯、舅、姨夫,各种姑、表、堂兄弟和姐妹,各种公公、婆婆、爷爷、奶奶,乃至各种姨亲堂亲,名目之多,非西方人所能明白。这种由密密疏疏的关系所组成的亲属集团,不仅比西方的关系名义明确,区分精细,而且在其内部还附有按各人地位而定的不容争辩的权利和义务。即使在当今,一个长子比起弟弟妹妹来,也不会不服膺于他对于这个家的传承有着更多的责任与义务的内心律令,而这内心律令显然来自于血脉里古老儒家的濡染。

    一个家庭是这样,一个家族也是这样。

    千百年来,中国一直是个广漠的乡土社会,村子里的人先是按家族制组织起一个亲属集团,其次,几个亲属集团组成同一个村子的邻里社会。他们世代相传,永久地居住在那里,其成员靠耕种家庭所拥有或者租借的土地为生,并根据其家庭成员的资格,在亲属集团内取得某种地位。一般的情形是,一个村子里会有几个亲属集团,一个亲属集团也可能分布于几个村子,乃至相邻的乡镇。但不管如何分布,对中国人来说,亲属集团具有不可取代的、头等重要的意义。

    换言之,对许多中国人来说,不管其身份显赫还是渺小,其性格复杂还是简单,也不管其生前是造福于世,还是祸害与民,他们命运之书的扉页,甚至在以后的许多页里,都会有他所属的亲属集团的影子,以及这个集团藤条般不断伸展的内容。

    一般来说,当他一旦明确而恒定地承担了自己在该集团的责任,他就在任何可能的时候、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都能得到该集团成员的帮助。这便成为了一股强大的动力,促使他萤灯寒窗,金榜提名。一登青云,他既可能牢记父母、亲戚朋友的激励与鞭策,循纪守法,克己奉公,不辱门庭,但也极有可能“租借”出手中的权力,为他们谋取多方面的利益。当他们在亲属以外的集团中陷于穷途末路,或成迷途羔羊时,他们可以回到亲属集团中疗养伤痛,寻求重振旗鼓。

    因此,传统的中国人不太容易献身于亲属以外的集团,在他们看来亲属集团是不可替代的。虽然中国人往往会同时参加数个非亲属集团,但在其他集团里很难死心塌地,使其百分之百地献身,惟有亲属集团对于他们有着人生价值的终极意义。

    “光宗耀祖”、“锦衣夜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金窝银窝,不如家乡的狗窝”、“要死,也要死在家里好”……众多的俗语、谚语,道尽了传统中国人的深层心理。

    当今,在一些已经被揭露、尚未被揭露的腐败分子中,前江西省副省长胡长清显然是个另类——

    他出身在湖南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村,小时放过牛、种过田,每天上学要跑七八里路,还要挑20斤萝卜到小集镇上去叫卖,挣两个小钱好买个本子,交点学费。一双破旧球鞋,穿了整整五年,母亲给他补了又补,下雨天湿了,父亲晚上便在火炕边烤干。为了支持他读中学,两个姐姐中途辍学,确保兄弟中唯他一人奔前途有个出息。父亲因水肿病不能治愈去世时,他才不到12岁,就靠小脚的母亲养育他……胡长清和妻子结婚,是借钱办的旅行结婚。妻子在纺织厂工作十分辛苦,三班倒,起早贪黑,还要带孩子,每月就几十元钱工资,还要归还欠款,生活很是艰苦。

    胡长清自调到江西工作以后,很快就创造了索贿能“日进万金”的记录。 但就是这样一个在审判时被公诉机关认定的受贿索贿及不明财产共计900百多万元的“富翁”,在北京和妻子上街,有时连一根冰棒都舍不得买来吃,到菜市场去买菜还要砍价。对其已经八旬的老母,连每月给的100元赡养费也难以按时支付,弄得古稀老母不得不依靠生活并不富裕的兄嫂来生活。这边在南昌,胡长清却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找了一个整整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小姐大干快上,人民币也在激越燃烧,除在南昌、广州各送了一套商品房外,他还先后送给该小姐30多万元人民币以及金银珠宝首饰、手机、钢琴等一批贵重物品,并极力为其调动工作。最后胡长清案发的导火线,也正是他从昆明的公差上神秘失踪,潜入广州为小姐落实单位调动之事。

    多数腐败分子,决不像胡长清这样“大义灭亲”。他们也奢靡泼天,也花天酒地,但从腐败的动因与操作方式看,他们更多的是为着家庭或者亲朋的利益——

    前浙江省建设厅副厅长、温州市副市长杨秀珠,于2003年4月20日携女儿一家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境,至今不见踪影。杨秀珠胞弟、铁路房开公司副总经理杨光荣受贿案案发,正是引发杨秀珠出逃的“导火线”。

    杨秀珠素有安插亲信、亲戚的“喜好”,在她部署的精密棋局中,除在铁路房开公司中由其亲信高云光任副董事长,其弟杨光荣任副总经理,在其分管的温州铁路房开物业公司、温州铁龙房地产开发公司、温州市建设配套市政工程公司、温州绿城环境建设公司等均是帮助其捞钱的项目公司,公司的重要职位也均由杨的亲信或亲戚一网打尽。杨秀珠对其几个弟弟的安排尤其富有“深意”。当其弟杨龙光被安排在温州市建设局任房地产开发处处长,手掌实权了,杨还一度设法将其另一个弟弟杨龙翔安排至温州市纪检部门高位,但终因反对力量太大,最后不得不安排了后勤处处长的职位。

    一时间,杨秀珠成了全国媒体上的“焦点人物”,涉及的金额说是已达2.5亿多元人民币,比成克杰还多,不仅仅被指为“温州巨贪”,还富有具戏剧性的是:时年已经59岁的她,带着女儿、女婿和外孙,一家三代人从从容容地“逃离”了中国。此后,检察机关曾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布红色通缉令,依然无果。海外华侨界甚至传闻杨已整容,令该案前景更显得扑朔迷离。

    2004年12月宣判的前贵州省委书记刘方仁儿媳易阳一案又是一例——

    33岁的易阳原系贵州省工商银行的干部,1997年下半年辞职下海经商。她辞职的事刚开始刘方仁并不同意。夫妻俩多次劝父亲,“没几年你就要退休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不如让我们下海找点钱。”后来刘同意了。辞职后,易阳在贵阳开办了自己的公司。 1999年初,北京世纪兴业投资有限公司准备收购贵州中天(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部分国有股权。该公司董事长刘志远了解到易阳的特殊身份后,请她帮忙,但同时也在找其他关系。易阳放风说,“在贵阳,这事只有我才摆得平”。经过几次协商, 双方约定如收购成功,刘志远付给好处费500万元人民币。

    同年7月底,易阳通过刘方仁给贵州省及贵阳市政府某领导打招呼后,刘志远的收购得以实现。易阳分四次收到刘志远送的500万元的好处费,她与丈夫一道对刘方仁说,“这笔钱是我帮全家人找来的。”

    2002年7月,全家人一起商量了这500万元的分配方案:刘方仁夫妇200万,刘方仁的大儿子、女儿各50万,易阳和丈夫及孩子200万元。

    在法庭作最后陈述时,易阳声泪俱下:

    我作为一名高干子弟(哽咽哭泣,停顿),我十分羞愧(停顿,用手巾擦眼泪)。我的行为,不但害了我自己,还给我的家人带来了不幸。(哽咽,过了好一会,易阳才用低沉的声音继续陈述。)我错用了爸爸的权力!

    我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普通的母亲(擦眼泪),我30岁才生孩子,孩子出生还不满11个月,我就因为此案离别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哭泣)。 我有今天,是因为自己的贪欲,还有父母疏于教导(哽咽哭泣)。身居高位的爸爸,没有始终如一地对我们严厉管教和约束。我本来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和一个有很好发展的事业,今天成了这样。 (哭泣停顿两分钟)悔不当初呀,希望大家和其它高干子弟以我为鉴!

    我很难相信在杨秀珠、杨龙光和刘方仁、易阳等人犯罪之后,家庭、家族型腐败便会洗尽铅华,金盆洗手。

    法庭上易阳的一番“以我为鉴”的泣说,可能充满着最大的善意,但现实的情况却是,就在我写作本章的时候,日前,湖南省政府原副秘书长王道生及其子王健因巨额受贿罪,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11年。王道生是该省继2002年唐见奎案之后又一个因经济问题落马的省政府副秘书长,而且前赴后继的两人均涉及家族腐败。在唐案之前,湖南省机械局原局长林国悌、湖南省交通厅原副厅长马其伟亦都是带着家人一起犯罪。

    据报载,从传统中国的长河里沉渣泛起的家庭、家族型腐败,正是当今中国严重泛滥的腐败现象的一个重要特征,已在官员腐败的案件中占八成以上。而且家庭、家族腐败具有掠夺财富的疯狂性,侵吞国家资产的数额往往达几百万、几千万元甚至上亿元,对经济危害特别巨大。(2004年12月31日 中国新闻网 )

    时下,无论是在京都、上海或是深圳,还是在不过弹丸之地的小小县城,人们总能够发现一些身后总有权力的影子在明里暗里飘拂的怒马鲜车、锦衣玉食的家庭、家族,看起来一个个气派堂皇,勾兑紧密,似乎有着前二百年的根基,后一百年的期许。可其实,很可能它们就是早已霉烂了的糊墙纸,只有一处出现了破绽,很快就能够大片大片地撕下来……

    对日本人来说,亲属集团并非一定是第一位的。个人最重要的归属集团,一般取决于他有机会加入的那个得以朝夕相处同事、同窗或互为战友的集团,而加入这个集团的资格具有许多不确定因素。

    在日本,亲属集团对个人的重要性要小得多。当他在亲属集团以外的集团里失败、或受到排斥时,他们很难像中国人那样可以很容易地在亲属集团里找到疗治身心的静谧丛林,起死回生的诺亚方舟。为了寻求生命价值的终极意义,日本人必须完全献身于他们有机会加入的那个团体,从大的方面来说,这个团体就是屹立在列岛上的国家;从小的方面来说,这个团体就是军队,就是公司,或者学校。一旦在对该集团的归属上发生了质疑,对个人来说就可能是灾难性的,其亲属集团几乎不能起到任何保护作用。

    对日本人来说,仅仅因为大家都姓“山本”或“小野”,或者仅仅因为大家都是福冈人、扎幌人便缔结成一个关系密切、强有力的集团是不可思议的。在海外派驻机构中,索尼公司的职员之间更容易结成密切的关系,他们与东芝、夏普、日立或是别的公司的职员来往不多,可能还互有戒备。非亲属集团内成员的关系,更容易超越家族、同乡层面,而进入国家、军队或公司、学校的层面,从而较快地实现集团的目标,鲜明地表现出集团的特色。

    在日本有两所私立大学最出名——庆应大学和早稻田大学,号称“私学双璧”。

    大多数中国人好像不太了解庆应大学,知道早稻田的却很多。或许是因为这所大学有一个颇为古怪的校名,这个校名与日本人的姓氏也如出一辙——一直到上个世纪20年代,该学校的周边环境还是蛙鸣如鼓,稻田一片……

    其实,早稻田之所以在日本人心目中卓而不凡,是因为它是一所平民学校,庆应则是一所精英的学校。从历史上看,庆应的毕业生,大都进入政界、商界、学界和医学界,即所谓上流社会;早稻田的毕业生则大量融入日本社会的各个阶层。时至今日,随着社会发生的巨大变迁,早稻田的毕业生也有不少进入了政界,但是该校最珍贵的品牌,决不是在中国国内许多大学校庆典礼上常常毫无愧色地就坐于主席台上的某某书记,某某省长、部长,某某委员、常委……而是在它平民化教育里培养出来、至今活跃在文学、音乐、电影、戏剧、传媒、体育等大众文化领域里的“模范国民”。他们虽无一时显赫的权力,却可能有影响时代的向度与深度。因写了《挪威的森林》而有了世界声誉的村上春树,倘若有一天不手指发痒,他至今只是一间普通酒吧的老板,这样的早稻田毕业生可谓多如牛毛。

    从早稻田大学的前身——东京专门学校起,120年来,它的学术风气就是以“在野”精神著称,或者说,就是“决不与权力者合作”。即使在今天,日本社会早已经告别了风起云涌的政治斗争的时代,进入了高度发达的商业化洪流之中,但有时候,依然能在校园里看到发表演说的师生们。他们给人的感觉可能会是“为反对而反对”,或是表现得“巧妇难做无米之炊”——

    2003年秋天,小泉首相访问平壤,朝鲜首次承认曾经绑架了日本人,金正日为此正式道歉。被绑架者的家属顿时成了轰动列岛的新闻人物,其中几位也来到早稻田演讲。在会场外,仍然有一批早稻田人高举标语,喊着口号,反对小泉政府利用这一绑架事件制造反朝鲜的气氛……对朝鲜当局过去的行为,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持一边倒的批判态度,早稻田人依然执著于立校之本的“在野精神”。此举可能不一定对,但这一精神确是能在日本社会的和谐进步上起到某种重要的警示作用。

    如果大学都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那大学何堪大学?

    在日本,非亲属集团对于所属的个人一定是至高无上的。军队、学校不用说了,许多著名的公司都有自己的徽章标志,每个公司职员胸前都佩戴着它。甚至有的还出现在一些商品的商标中,如三菱、三井、索尼、松下等等。昔日武士在各自藩主徽章的鼓舞下战斗;今天的职员在各自公司、企业徽章的激励与约束下拼命工作。

    不去想着摆脱这种徽章型人生的人,这正是日本人。

    昔日没有“徽章”、即失去领主封禄的武士,被称为“浪人”,浪迹天涯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凄苦。今天脱离了非亲属集团的“徽章”,许多日本人在心理上就会感到局促不安,言行失度。在这个“徽章化”的社会,徽章成为整个国家的旗帜,如果把它人格化,这首先便是天皇。天皇当然成为这个最大的非亲属集团的最高象征。

    一位在洛杉矶西方学院研究中国历史兼中国商业史的华裔教授陈先生指出:“日本人的这种情况具有巨大的稳定性,这使他们能够与更大的实体合作,而这些中国人只是家庭观念。日本人非常关心公司或国家,不局限于血缘关系,但中国人只相信他们的家人。”尽管这些以家庭为中心的企业有时能发展成为几十亿美元的大企业——比如王永庆的台湾塑胶公司和包玉刚的船运公司,但大多数散居在海外的华人企业都是小型的、以家庭为中心的企业。例如,台湾的人口不到韩国的一半,但台湾拥有的公司差不多为韩国的3倍。( 见 尚会鹏 著《中国人与日本人——社会集团、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比较研究》)

    日本人一旦归属某一团体就要全身心地投入。很少考虑中途“跳槽”。一些年轻人多次调换工作岗位的现象,只是最近几年的事。日本人有一个传统,不管他是一个普通工人、厨师、清洁工,还是高级白领,都要千万百计地不断改善自己的工作。

    东京的垃圾工每天早上开始工作前都要擦亮他们的卡车。在每家百货店的电梯里,电梯小姐向每个顾客深深鞠躬,说“你好,请多关照”,并向每个人由衷地微笑。女售货员则对顾客说“谢谢,请多关照”,即使顾客只是走进来看看五光十色的橱窗。

    最近几年,丰田汽车公司的4.8万名雇员为提高产品质量、降低成本,提出了100多万条正式提案,平均每个雇员27条。管理层采纳了许多提案,节省了数千万美元。现在丰田送给来宾的纪念品是一把镇纸尺,尺上有一辆丰田早期产品的车模,透明的尺上还印着一句已深入公司员工心坎的格言:“Good thinkings good products ”。

    在每个公司,都有质量管理(QC)组织,这本是一项美国发明,却在日本落地开花生根。员工们组成QC,定期开会,商议如何提升产品质量。目前世界上最好的品质管理仍然会有10%左右的失误,也就是说每10万件产品中,有1万件会有小缺点。美国从80年代中期才开始全面品管,此时日本却已经在实行“零缺点管理”。丰田汽车的主管表示:“做到零缺点并不太难”。美国在这方面落后日本15年。这一至善至极的倾向在每个职业中都有发现,日本人这样做已成了习惯,而不是被任何物质刺激出来的。

    1985年,一名美国记者到东京采访后得出结论说,你只要从旅馆窗口望出去,就能破解“东洋奇迹”的奥秘:大街对面是一座高耸入云霄的办公楼,每一个房间都灯火通明,每一个办公桌旁都坐着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日本商人。反之,在美国如果晚上9时以后办公楼还亮着灯,通常里面只有清洁女工在打扫。在星期六或星期天工作,已经司空见惯。“加班”在日本是指“残业”,意为做完当日未做完的工作,没有所谓的“加班费”一说。

    只要在团体里,必然有下位者与上位者,两者间的关系也或多或少地具有“主从”性质。处于集团内最高地位的人,在集团成员的意识中,无疑是自己的“施恩者”,自己则以“忠诚心”和“服从”来回报这一“施恩”:近乎疯狂的热情工作,任何时候都要维护上司和团体的名誉,几乎是无条件地服从团体和上司的决定等。中国人没有人敢批评政府,也没有人敢骂国家领导人,但如果单位奖金发放不公,或者受了领导的批评,却敢同顶头上司拼家伙。与此相反,日本是一个议会民主制国家,站在大街上谁都可以批评政府,堵在警视厅门口谁都敢骂总理大臣,但没有人敢同自己所属的集团过不去,也没有人敢骂自己集团的“老头子”,至少不敢当面骂。

    “施恩者”则要时时关怀下属,保护下属,不轻易解雇员工。这在企业里还包括经常同下属谈话、共同用餐、关怀下属的个人生活。这种“施恩”行为还表现为团体对个人提供种种恩惠。如日本企业员工除薪资以外还有各种特别的待遇,如利用公司的各种福利设施、加入保健工会、住公司的住房、参加公司职员的共同旅行、在公司经营的夜总会中娱乐等。在日本的许多风景、温泉区,都建有大公司、大企业的员工度假疗养所。也常常看到某个公司的员工集中在一个年轻导游的小旗下,随着号令行动,向右看齐!往前走!俨然如一批放了春假的中小学生……

    尽管日本法律不承认等级制度,但因为非亲属集团的存在,日本人的等级观念在社会生活中的表现可谓触目皆是。

    美国一位记者曾形象地说:“就一个民族而言,日本人的等级观念比美国人深得多,表现得也公开得多。当一家美国公司的几个保养得很好,又妙语连珠的高级董事登上一架飞机时,局外人得花点儿时间,才能判断他们当中谁是大老板。但是,当一家日本商社的几个董事上飞机时,谁是大头儿,总是一目了然。那位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公文包由别人拎着,并且只在同僚们向他鞠躬致意后才还礼作答的人,就是老大了。”

    同是一所大学的教授,晋升日期为排列顺序,同是外交官,则按毕业学校是否著名,以及通过外务省考试的时间排列出地位的高低。地位低的人肯定要服从地位高的人,对地位高的人讲话一定要使用敬语,参加集体活动,总是按年龄和地位决定位置和入场顺序。但所谓地位的高低,在中国完全建立在官本位制基础上,日本则似有更多的内容,如年龄、履历、学识、威望等。

    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学校,都有“先辈”和“后辈”的区分。日本大学中的低年级生与高年级生之间的差别,也远非中国的大学所能比:低年级生不仅口口声声称老生为“前辈”,而且要处处尊敬和服从老生。

    在军队内部,下级无条件地服从上级,更无异于天条律令。1974年菲律宾卢邦岛上举行的著名的“投降”仪式,使世人对日本人不寻常的服从精神感到极大惊异——

    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日本在菲律宾部队的一个支队司令谷口义美少佐召见了小野田少尉,命令小野田等四人隐蔽在卢邦岛上的深山中,继续出事游击战。并交待说除他本人之外,任何人都无权取消这道命令。此后,该小组一直坚持在岛上,他们会突然的出现在村落,射杀当地农民,然后躲入山林。他们偷窃当地居民的食物,偷鸡,杀水牛,捉野兔,吃蜥蜴,实在找不到东西吃了,就吃保存下来的干香蕉。当雨季来临,他们得彼此警惕,尽量保持清醒,以免在睡觉时体温降低过多而死亡。

    1949年,赤津一等兵受不了绝望的环境,下山投降。1952年, 剩下三人的亲人的家书与日本当时的报纸,开始在深林里出现,希望他们念及家人,结束作战。然而,他们以为这是敌军瓦解他们意志的策略。他们的结论是:继续作战,永不投降。

    1954年5月,岛田伍长在一次冲突中当场战死。十天之后,新的传单出现。搜索队拿着麦克风在山里到处大声的叫嚷说:“小野田,小冢,战争已经结束了”。两人不为所动,他们坚信战争还在进行,有一天日本的后援部队将会攻占整个岛屿,太阳旗将会随风飘扬。不久,小野田的亲兄弟来到岛上,向他喊话时,他仍躲在密林里不出来。小野田断定一个日本人决不会叫自己的亲人投降,这声音一定是美军模仿出来的,对方打的是心理战。

    1972年10月9日,在一次偷袭行动的归程中,小冢身中两枪,其中一枪穿越心脏,当场毙命。

    1974年2月20日,小野田在山里遇到日本探险家铃木纪夫。后者苦口婆心,介绍当今天下大势变矣,祖国早已在失败的废墟上骄傲地站起来,小野田仍无动于衷,坚持要铃木转告有关方面,如果没有他的顶头上司亲自撤消30年前向他发出的命令,他作为皇军的一名军官将继续作战。

    幸好谷口义美还活着,3月9日,鸡皮鹤发的老人被千辛万苦地搬来岛上。两天之后,小野田越过整个山头,一具野人般来到指定的地点,却持枪立正,向长官致以最标准的敬礼。已干瘦得像冬日里一棵树的前少佐宣读了解除作战任务的命令,对于小野田的一场长达30年的战争终于结束。随即菲律宾总统马科斯赦免了他的罪行,准他归国。

    小野田终于回到了现代的世界,面对社会的巨大变迁,他像个乡下孩子似地莫名惊诧,尤其无法理解日本宪法怎么会对自卫队的军事规模与行动有着那么多的限制。但年迈的他常被邀去参加右翼退伍军人的各种活动,所到之处,都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当旧日悠扬的日本军歌响起时,他会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日本人的鞠躬在许多中国人眼里,可能被看成一种形式。

    日本人的鞠躬,无论是在次数上,还是力度上,都是能进入基斯尼纪录的。日本杂志《现代》曾经做过一次统计,即日本人成年后每天要鞠躬的次数。统计表明,东京本厅神社的神道士每天平均鞠躬150次;新干线检票员平均2132次,他每检一次票都要鞠一次躬;银座百货店的电梯女郎鞠躬次数最多,每天总共2560次,她们必须向每个进出电梯的人行90度鞠躬礼。鞠躬对百货业来说是如此重要,以致许多商店买来机器人教店员如何行标准的鞠躬。

    《现代》还发现,妇女比男子通常多鞠躬35%;熟人之间在彼此相距约20米的地方就开始鞠躬了。地位低者碰见地位高者,辈分小的碰见辈分大的,通常比对方鞠躬次数多,而且鞠躬角度深,时间也长。日本人有一个词形容叫“磕头战”,即辈分小的低下头,眼睛盯着地板,很难看清对方,如果对方不告诉他(她)什么时候可以起来,他(她)很可能将她自己的鞠躬延长至5到10分钟。

    其实,日本人在非亲属集团内部的鞠躬,并非形式——正如日本文化看起来非常注重形式,插花、茶道、剑道、书道无不如此,就连武士道的切腹也讲究先从哪个部位下刀,但这些形式无不在传递着它们的本质内容。鞠躬到多大程度,多少时间,或者讲话用不用敬语……无不在显示此人在集团内部所处的位置,他(她)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他(她)应服从谁和谁应服从他(她),每个人都十分清楚。这种等级关系使日本人的集团具有潜在的类似军事组织的特性。

    尚会鹏先生一语中的:“准军事组织式的等级结构、个人的服从献身精神会成为法西斯主义的基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整个日本就是一个大的家元式的组织,天皇是具有最高权威的‘师傅’,一亿人效忠天皇,为天皇而战,干出了惨绝人寰的侵略行径。这样,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人的狂热、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奥姆真理教事件、日本媒体经常披露的因不堪学校中的欺弱而弃学乃至自杀现象、日本式集团的活力和效率以及在此基础上创造的经济奇迹等,这些表面上看互不联系的事情,均可在日本社会和文化的“深层结构”上得到统一的解释。”(见《中国人与日本人——社会集团、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比较研究》)

    对于日本人视为最高生命价值所系的非亲属集团,各国学者历来有不同看法。

    在西方世界,在明治时代后不久,日本宪法的制订者伊藤博文等人访问英国时,就日本社会的现代化问题征询大哲学家斯宾塞的意见。斯宾塞认为,在日本传统社会结构中有对民族幸福无比有利的基础,务必加以精心保存和培育。对“长上”(长辈、上司)的传统义务,尤其是对天皇的传统义务,是日本的一大特色。日本能够在其“长上”的领导下踏实地向前迈进,而且,还可以使日本避免那些在盛行个人主义的国家里不可避免的困难。

    明治时代的大政治家们对于斯宾塞的这个回答非常满意。

    到了上世纪90年代,西方的一些经济学家则多数持批评态度。

    具有代表性的意见是英国经济学家罗纳德•多尔所著的《股票资本主义:福利资本主义——英美模式VS日德模式》一书(李岩 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 )。多尔的书中,虽然很少涉及日本的历史与文化,却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日本人的集团观和处世态度。在一个经济学家的笔下,他所要考证的非亲属集团,自然主要是公司与企业,他有兴趣的更是所谓“雇员至上的公司”(日本模式)和“股东至上的公司“(美国模式)之区别。

    多尔认为,在美国,企业经营者首先考虑的是股东的利益;日本则首先考虑企业雇员的利益。换句话说,美国崇尚的是个人主义,股东个人的利益是至上的,企业的目的就是要使股东受益;日本则崇尚一种团队精神,所以是集体主义的,他们认为只有维护了企业内部这种团队精神,企业就会有生命力,股东也会受益,如果损害了团队精神,就会影响企业的活力,最后股东也会遭到损失。

    多尔称后者为“人本资本主义”。多尔对这一“人本资本主义”却又不以为然。他在书里写道:

    “人本资本主义真的对于人类那么美好吗?在真正现代的劳工合同中,工作者出卖自己的工作,但不出卖自己的灵魂和信奉,然而雇员至上体制使日本人把从出生到退休的整个一生时间,都花费在被迫的竞争中,首先是进入公司,之后是在公司中的提升;为此,他们不得不牺牲自由、个人特点、人的感情和创造力、文化追求、在家庭和社区中充当有用的角色……以精神的贫乏换取物质的丰富。”

    一直是高速发展的日本经济,在上世纪90年代已出现颓相。

    多尔此书正是在这之后写的,言中行间,颇有事后诸葛亮的味道:

    “在日本近代历史上,自鸣得意的情绪可能只有两次广为蔓延:一次是在1942年,从攻陷新加坡到中途岛之战;另一次就是80年代末泡沫膨胀时期。当时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日本脚下,加利福尼亚州一半的短期贷款都来自日本,三菱集团拥有了洛克菲勒中心,同时美国学者纷纷发表文章,论述日本将和平统治世界的可能。到90年代末,日本人恢复到他们的正常状态,就像古人所教导的那样:‘吾日三省吾身’”。

    不管如何批评日本社会结构的非亲属集团会产生多少负面因素,人们却很难否认,与西方国家比起来,“雇员至上的公司”使日本一直保持较低的失业率,企业内的家族式的人际关系使日本社会的罢工、游行等劳资纠纷,远比欧美社会少得多。个人对集团的高度的忠诚心,充分的敬业心,也包括怦然在胸的惕惧心,避免了在“二战”结束后社会剧烈转型期可能出现的无序化,使日本走上一条较为平稳和代价较小的现代化之路。

    多尔指出的“日本模式”出现的危机,与它获得的巨大成功,皆来自这一模式自身的特点。

中日文化的历史吊诡(一)
来源:中国论文下载中心    [ 08-08-05 11:25:00 ]    作者:胡平    编辑:凌月仙仙     多智网校诚招全国各地市独家线下代理商,共同开发网上教育市场。多智教育(DOZEDU.COM)!

   从日本全面地以中国为师的“唐风时代”,即公元七世纪中叶后算起,到中国变先生为学生,颇为恭谨地以日本为师的公元十九世纪末期,已有一千二百年。

    这中间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两国文化交流陷于停顿,但直到明治维新前,两国的发展水平差距并不大,两国都落后于西方,日本还落后中国一点,这即是说,中国和日本近代化运动的起跑线可谓相差无几,两国都是在被动挨打的情况下开始了奋起自强的近代化运动。

    此后,两国发展水平差距突然一下拉大,尤其是当今,日本已成为世界上最发达国家之一,真是“脱亚入欧”了,与美国比肩可翘楚于西方;而中国一百多年来一直在世界上最落后国家的圈子里彷徨,大抵到了改革开放后这二十几年,举国上下一心一意抓发展,经济上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但也只够资格进入发展中国家的行列。这一很难不令日本人洋洋得意、却让中国人脸上作蜡的现象,仿佛都是在两国间与西方世界发生了相撞、交汇后所走过的不同路径引起的,而在此前,仅仅只有中日两国间穿越不过几百英里太平洋的交流。

    这一现象,已经让许多学者注意并厘清两国各自近代化路径中的百般景象与种种不同,却也容易让他们忽略打下这近代化路径的桩基还是文化。

    文化是千年的不死鸟,文化是天地间的一盏长明灯。即使是被强大而又锋利的西方世界之刃划成了几段,文化也会如一条硕大的蚯蚓,在东方这块古老、奇特的土壤里修复如初。如果用学术化的语言表述,那就是一种文化在受到外来的某种强势文化挤压下,前者的一部分必会随着后者的物质文化一起变化,乃至几乎全盘接受后者的意识形态;但前者的另一部分,很有可能仍然停留在受挤压前的状态之中,即仍然以千百年来民族自己日常生活中总结出来的行为方式来应对一个外部的世界。

    我想,在很重要的成分上,不但近代化路径中所表现出的两国间一眼能察的相异性,是由文化决定的,而且,至今难为人们洞幽并提出的两个民族间所表现出的趋同性,亦是由文化决定的。

1  亲属集团与非亲属集团

    先说说相异性。

    据学者们考证,中国有近13亿人口,常用的姓才几百个。“百家姓”收录462个姓,基本包括了汉民族最常用的姓氏。中国大多数人的姓氏都有很长的历史。

    以笔者的“胡”姓为例,根据人口学者的统计研究,在依次排列的100个姓氏中,胡姓名列中华15大姓之列,为第13位。根据文献所载,胡姓是一个古老的姓族,她的源流可追溯到原始时代的胡部落,而最早得姓的是传说时代的黄帝的臣子胡曹。且胡姓又是一个多源的姓族,商、周、春秋时代的胡子国是其姓源之一,以胡公满的后裔为氏是其姓源之二,而胡公满则是舜帝的裔孙。此外,秦汉以后,随着中华民族的不断融合,表现在姓氏学上,便是少数民族姓氏的汉化,这又是胡氏姓源的来源之一,在古今的鲜卑、契丹、满、苗、瑶、彝、回、赫哲、达斡尔、白、锡伯等民族中,都有胡姓的存在。(见 黄启昌 编著〈胡姓史话〉,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8月版)

    如胡姓一样,在中国,几乎随便找一个姓都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古代。

    就是在今天,在不少姓氏的家庭里,如“孔”、“孟”、“曾”等,还得严格讲究名字中所体现的辈分,这丝毫马虎不得。在我家也一样,我却例外。我本名“胡家适”,即“家”是我的辈分。上小学时,父亲的一位老朋友,也是本院历史系的欧阳琛教授,一次半开玩笑对父亲说:现在胡适就不是好东西了,你儿子还胡家(加)适?改个名字吧。于是,母亲将它改成了“胡平”。她的用心当然是指着我这一生平平安安,但这名字几十年顶下来,狂风恶浪不少;前几年几次进出国门还屡有麻烦。现在要想改回去,确又难了……

    在近代以前,大多数日本人有名而无姓,姓氏只在上层社会中使用,只有贵族和武士门第的人才允许使用。那时的姓氏实际上是一种政治组织,如著名的源氏、平氏等,整个日本才有为数不多的姓氏。 十九世纪里,随着幕府时代的落幕,平民运动的展开,下层社会才获得使用姓氏的权力。1870年,即明治三年,日本政府决定,一般百姓可以取姓。但奴才做惯了,习惯了类似“阿猫”、“阿狗”般的称呼,许多人仍不敢给自己取姓。日本政府不得不在1875年再次下令所有国民必须有姓,否则受罚。

    犹如大清江山一倒,中国人脑后的长辫子纷纷如急雨般落地,这时岛上的普通百姓也火急火燎请人起姓。由于多是短时间内仓促而取,或是由于岛人自古皆有热爱自然、关注草木的生命情怀,两个原因加在一起,使日本人多是从身边接触得到、看得见的事物,顺手拈来作为姓。如有的人以自己所在的自然环境、面对的山川河谷的名称为姓,有的人则以动植物、房舍、建筑、村庄、田野为姓。住山脚下便姓“山本”,宅门前有一种河便姓“川边”,家附近有一个渡口便姓“渡边”,庭院里有棵松树便叫“松下”等等。于是,与中国的情况相反,日本是世界上姓氏最多的国家,只有1.2亿人口的日本,估计姓氏超过12万。这里可以列举出几大类:

    与山川、河流、地貌有关的姓:山本、山下、冈村、石原、小野、河野、中川、渡边、中岛、井上、秋山、北泽、大滨等;

    与动、植物有关的姓:小熊、鸠山、白鸟、松下、铃下、小森、小林、加藤、左藤、伊藤、竹内、菊池、栗原、熊木等;

    与房舍、建筑有关的:高桥、鸟居、古屋、小仓、高仓、宫本等;

    与村庄、田野有关的:村山、田中、中村、园田、田边、角田等。

    此外,还有不少千奇百怪的姓氏,在中国人看来不可思议。日本人最简单的姓是“一”和“乙”,最复杂的姓长达12个汉字:“藤木太郎喜佑之卫门将时能”和“笼谷懿府舍仰隶里小也弘光”。稀奇的姓有“八月一日”、“四月一日”、“十七女十四男”、“数十万人”等。

    这些都说明日本人姓氏不仅历史较短而且有较大的随意性。由此,有学者认为这是日本人的宗族组织缺乏中国人宗族组织那样强大凝聚力的表现。( 见 尚会鹏 著《中国人与日本人——社会集团、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比较研究》)

    姓氏的悠久历史,它的严格性、不可替代性,突出地显示了在中国的大家庭里,每个孩子一生下来就处在一个等级森严的亲属关系之中,他(她)有哥哥、姐姐、舅母以及姑母、姨母、婶母、叔、伯、舅、姨夫,各种姑、表、堂兄弟和姐妹,各种公公、婆婆、爷爷、奶奶,乃至各种姨亲堂亲,名目之多,非西方人所能明白。这种由密密疏疏的关系所组成的亲属集团,不仅比西方的关系名义明确,区分精细,而且在其内部还附有按各人地位而定的不容争辩的权利和义务。即使在当今,一个长子比起弟弟妹妹来,也不会不服膺于他对于这个家的传承有着更多的责任与义务的内心律令,而这内心律令显然来自于血脉里古老儒家的濡染。

    一个家庭是这样,一个家族也是这样。

    千百年来,中国一直是个广漠的乡土社会,村子里的人先是按家族制组织起一个亲属集团,其次,几个亲属集团组成同一个村子的邻里社会。他们世代相传,永久地居住在那里,其成员靠耕种家庭所拥有或者租借的土地为生,并根据其家庭成员的资格,在亲属集团内取得某种地位。一般的情形是,一个村子里会有几个亲属集团,一个亲属集团也可能分布于几个村子,乃至相邻的乡镇。但不管如何分布,对中国人来说,亲属集团具有不可取代的、头等重要的意义。

    换言之,对许多中国人来说,不管其身份显赫还是渺小,其性格复杂还是简单,也不管其生前是造福于世,还是祸害与民,他们命运之书的扉页,甚至在以后的许多页里,都会有他所属的亲属集团的影子,以及这个集团藤条般不断伸展的内容。

    一般来说,当他一旦明确而恒定地承担了自己在该集团的责任,他就在任何可能的时候、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都能得到该集团成员的帮助。这便成为了一股强大的动力,促使他萤灯寒窗,金榜提名。一登青云,他既可能牢记父母、亲戚朋友的激励与鞭策,循纪守法,克己奉公,不辱门庭,但也极有可能“租借”出手中的权力,为他们谋取多方面的利益。当他们在亲属以外的集团中陷于穷途末路,或成迷途羔羊时,他们可以回到亲属集团中疗养伤痛,寻求重振旗鼓。

    因此,传统的中国人不太容易献身于亲属以外的集团,在他们看来亲属集团是不可替代的。虽然中国人往往会同时参加数个非亲属集团,但在其他集团里很难死心塌地,使其百分之百地献身,惟有亲属集团对于他们有着人生价值的终极意义。

    “光宗耀祖”、“锦衣夜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金窝银窝,不如家乡的狗窝”、“要死,也要死在家里好”……众多的俗语、谚语,道尽了传统中国人的深层心理。

    当今,在一些已经被揭露、尚未被揭露的腐败分子中,前江西省副省长胡长清显然是个另类——

    他出身在湖南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村,小时放过牛、种过田,每天上学要跑七八里路,还要挑20斤萝卜到小集镇上去叫卖,挣两个小钱好买个本子,交点学费。一双破旧球鞋,穿了整整五年,母亲给他补了又补,下雨天湿了,父亲晚上便在火炕边烤干。为了支持他读中学,两个姐姐中途辍学,确保兄弟中唯他一人奔前途有个出息。父亲因水肿病不能治愈去世时,他才不到12岁,就靠小脚的母亲养育他……胡长清和妻子结婚,是借钱办的旅行结婚。妻子在纺织厂工作十分辛苦,三班倒,起早贪黑,还要带孩子,每月就几十元钱工资,还要归还欠款,生活很是艰苦。

    胡长清自调到江西工作以后,很快就创造了索贿能“日进万金”的记录。 但就是这样一个在审判时被公诉机关认定的受贿索贿及不明财产共计900百多万元的“富翁”,在北京和妻子上街,有时连一根冰棒都舍不得买来吃,到菜市场去买菜还要砍价。对其已经八旬的老母,连每月给的100元赡养费也难以按时支付,弄得古稀老母不得不依靠生活并不富裕的兄嫂来生活。这边在南昌,胡长清却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找了一个整整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小姐大干快上,人民币也在激越燃烧,除在南昌、广州各送了一套商品房外,他还先后送给该小姐30多万元人民币以及金银珠宝首饰、手机、钢琴等一批贵重物品,并极力为其调动工作。最后胡长清案发的导火线,也正是他从昆明的公差上神秘失踪,潜入广州为小姐落实单位调动之事。

    多数腐败分子,决不像胡长清这样“大义灭亲”。他们也奢靡泼天,也花天酒地,但从腐败的动因与操作方式看,他们更多的是为着家庭或者亲朋的利益——

    前浙江省建设厅副厅长、温州市副市长杨秀珠,于2003年4月20日携女儿一家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境,至今不见踪影。杨秀珠胞弟、铁路房开公司副总经理杨光荣受贿案案发,正是引发杨秀珠出逃的“导火线”。

    杨秀珠素有安插亲信、亲戚的“喜好”,在她部署的精密棋局中,除在铁路房开公司中由其亲信高云光任副董事长,其弟杨光荣任副总经理,在其分管的温州铁路房开物业公司、温州铁龙房地产开发公司、温州市建设配套市政工程公司、温州绿城环境建设公司等均是帮助其捞钱的项目公司,公司的重要职位也均由杨的亲信或亲戚一网打尽。杨秀珠对其几个弟弟的安排尤其富有“深意”。当其弟杨龙光被安排在温州市建设局任房地产开发处处长,手掌实权了,杨还一度设法将其另一个弟弟杨龙翔安排至温州市纪检部门高位,但终因反对力量太大,最后不得不安排了后勤处处长的职位。

    一时间,杨秀珠成了全国媒体上的“焦点人物”,涉及的金额说是已达2.5亿多元人民币,比成克杰还多,不仅仅被指为“温州巨贪”,还富有具戏剧性的是:时年已经59岁的她,带着女儿、女婿和外孙,一家三代人从从容容地“逃离”了中国。此后,检察机关曾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布红色通缉令,依然无果。海外华侨界甚至传闻杨已整容,令该案前景更显得扑朔迷离。

    2004年12月宣判的前贵州省委书记刘方仁儿媳易阳一案又是一例——

    33岁的易阳原系贵州省工商银行的干部,1997年下半年辞职下海经商。她辞职的事刚开始刘方仁并不同意。夫妻俩多次劝父亲,“没几年你就要退休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不如让我们下海找点钱。”后来刘同意了。辞职后,易阳在贵阳开办了自己的公司。 1999年初,北京世纪兴业投资有限公司准备收购贵州中天(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部分国有股权。该公司董事长刘志远了解到易阳的特殊身份后,请她帮忙,但同时也在找其他关系。易阳放风说,“在贵阳,这事只有我才摆得平”。经过几次协商, 双方约定如收购成功,刘志远付给好处费500万元人民币。

    同年7月底,易阳通过刘方仁给贵州省及贵阳市政府某领导打招呼后,刘志远的收购得以实现。易阳分四次收到刘志远送的500万元的好处费,她与丈夫一道对刘方仁说,“这笔钱是我帮全家人找来的。”

    2002年7月,全家人一起商量了这500万元的分配方案:刘方仁夫妇200万,刘方仁的大儿子、女儿各50万,易阳和丈夫及孩子200万元。

    在法庭作最后陈述时,易阳声泪俱下:

    我作为一名高干子弟(哽咽哭泣,停顿),我十分羞愧(停顿,用手巾擦眼泪)。我的行为,不但害了我自己,还给我的家人带来了不幸。(哽咽,过了好一会,易阳才用低沉的声音继续陈述。)我错用了爸爸的权力!

    我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普通的母亲(擦眼泪),我30岁才生孩子,孩子出生还不满11个月,我就因为此案离别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哭泣)。 我有今天,是因为自己的贪欲,还有父母疏于教导(哽咽哭泣)。身居高位的爸爸,没有始终如一地对我们严厉管教和约束。我本来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和一个有很好发展的事业,今天成了这样。 (哭泣停顿两分钟)悔不当初呀,希望大家和其它高干子弟以我为鉴!

    我很难相信在杨秀珠、杨龙光和刘方仁、易阳等人犯罪之后,家庭、家族型腐败便会洗尽铅华,金盆洗手。

    法庭上易阳的一番“以我为鉴”的泣说,可能充满着最大的善意,但现实的情况却是,就在我写作本章的时候,日前,湖南省政府原副秘书长王道生及其子王健因巨额受贿罪,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11年。王道生是该省继2002年唐见奎案之后又一个因经济问题落马的省政府副秘书长,而且前赴后继的两人均涉及家族腐败。在唐案之前,湖南省机械局原局长林国悌、湖南省交通厅原副厅长马其伟亦都是带着家人一起犯罪。

    据报载,从传统中国的长河里沉渣泛起的家庭、家族型腐败,正是当今中国严重泛滥的腐败现象的一个重要特征,已在官员腐败的案件中占八成以上。而且家庭、家族腐败具有掠夺财富的疯狂性,侵吞国家资产的数额往往达几百万、几千万元甚至上亿元,对经济危害特别巨大。(2004年12月31日 中国新闻网 )

    时下,无论是在京都、上海或是深圳,还是在不过弹丸之地的小小县城,人们总能够发现一些身后总有权力的影子在明里暗里飘拂的怒马鲜车、锦衣玉食的家庭、家族,看起来一个个气派堂皇,勾兑紧密,似乎有着前二百年的根基,后一百年的期许。可其实,很可能它们就是早已霉烂了的糊墙纸,只有一处出现了破绽,很快就能够大片大片地撕下来……

    对日本人来说,亲属集团并非一定是第一位的。个人最重要的归属集团,一般取决于他有机会加入的那个得以朝夕相处同事、同窗或互为战友的集团,而加入这个集团的资格具有许多不确定因素。

    在日本,亲属集团对个人的重要性要小得多。当他在亲属集团以外的集团里失败、或受到排斥时,他们很难像中国人那样可以很容易地在亲属集团里找到疗治身心的静谧丛林,起死回生的诺亚方舟。为了寻求生命价值的终极意义,日本人必须完全献身于他们有机会加入的那个团体,从大的方面来说,这个团体就是屹立在列岛上的国家;从小的方面来说,这个团体就是军队,就是公司,或者学校。一旦在对该集团的归属上发生了质疑,对个人来说就可能是灾难性的,其亲属集团几乎不能起到任何保护作用。

    对日本人来说,仅仅因为大家都姓“山本”或“小野”,或者仅仅因为大家都是福冈人、扎幌人便缔结成一个关系密切、强有力的集团是不可思议的。在海外派驻机构中,索尼公司的职员之间更容易结成密切的关系,他们与东芝、夏普、日立或是别的公司的职员来往不多,可能还互有戒备。非亲属集团内成员的关系,更容易超越家族、同乡层面,而进入国家、军队或公司、学校的层面,从而较快地实现集团的目标,鲜明地表现出集团的特色。

    在日本有两所私立大学最出名——庆应大学和早稻田大学,号称“私学双璧”。

    大多数中国人好像不太了解庆应大学,知道早稻田的却很多。或许是因为这所大学有一个颇为古怪的校名,这个校名与日本人的姓氏也如出一辙——一直到上个世纪20年代,该学校的周边环境还是蛙鸣如鼓,稻田一片……

    其实,早稻田之所以在日本人心目中卓而不凡,是因为它是一所平民学校,庆应则是一所精英的学校。从历史上看,庆应的毕业生,大都进入政界、商界、学界和医学界,即所谓上流社会;早稻田的毕业生则大量融入日本社会的各个阶层。时至今日,随着社会发生的巨大变迁,早稻田的毕业生也有不少进入了政界,但是该校最珍贵的品牌,决不是在中国国内许多大学校庆典礼上常常毫无愧色地就坐于主席台上的某某书记,某某省长、部长,某某委员、常委……而是在它平民化教育里培养出来、至今活跃在文学、音乐、电影、戏剧、传媒、体育等大众文化领域里的“模范国民”。他们虽无一时显赫的权力,却可能有影响时代的向度与深度。因写了《挪威的森林》而有了世界声誉的村上春树,倘若有一天不手指发痒,他至今只是一间普通酒吧的老板,这样的早稻田毕业生可谓多如牛毛。

    从早稻田大学的前身——东京专门学校起,120年来,它的学术风气就是以“在野”精神著称,或者说,就是“决不与权力者合作”。即使在今天,日本社会早已经告别了风起云涌的政治斗争的时代,进入了高度发达的商业化洪流之中,但有时候,依然能在校园里看到发表演说的师生们。他们给人的感觉可能会是“为反对而反对”,或是表现得“巧妇难做无米之炊”——

    2003年秋天,小泉首相访问平壤,朝鲜首次承认曾经绑架了日本人,金正日为此正式道歉。被绑架者的家属顿时成了轰动列岛的新闻人物,其中几位也来到早稻田演讲。在会场外,仍然有一批早稻田人高举标语,喊着口号,反对小泉政府利用这一绑架事件制造反朝鲜的气氛……对朝鲜当局过去的行为,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持一边倒的批判态度,早稻田人依然执著于立校之本的“在野精神”。此举可能不一定对,但这一精神确是能在日本社会的和谐进步上起到某种重要的警示作用。

    如果大学都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那大学何堪大学?

    在日本,非亲属集团对于所属的个人一定是至高无上的。军队、学校不用说了,许多著名的公司都有自己的徽章标志,每个公司职员胸前都佩戴着它。甚至有的还出现在一些商品的商标中,如三菱、三井、索尼、松下等等。昔日武士在各自藩主徽章的鼓舞下战斗;今天的职员在各自公司、企业徽章的激励与约束下拼命工作。

    不去想着摆脱这种徽章型人生的人,这正是日本人。

    昔日没有“徽章”、即失去领主封禄的武士,被称为“浪人”,浪迹天涯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凄苦。今天脱离了非亲属集团的“徽章”,许多日本人在心理上就会感到局促不安,言行失度。在这个“徽章化”的社会,徽章成为整个国家的旗帜,如果把它人格化,这首先便是天皇。天皇当然成为这个最大的非亲属集团的最高象征。

    一位在洛杉矶西方学院研究中国历史兼中国商业史的华裔教授陈先生指出:“日本人的这种情况具有巨大的稳定性,这使他们能够与更大的实体合作,而这些中国人只是家庭观念。日本人非常关心公司或国家,不局限于血缘关系,但中国人只相信他们的家人。”尽管这些以家庭为中心的企业有时能发展成为几十亿美元的大企业——比如王永庆的台湾塑胶公司和包玉刚的船运公司,但大多数散居在海外的华人企业都是小型的、以家庭为中心的企业。例如,台湾的人口不到韩国的一半,但台湾拥有的公司差不多为韩国的3倍。( 见 尚会鹏 著《中国人与日本人——社会集团、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比较研究》)

    日本人一旦归属某一团体就要全身心地投入。很少考虑中途“跳槽”。一些年轻人多次调换工作岗位的现象,只是最近几年的事。日本人有一个传统,不管他是一个普通工人、厨师、清洁工,还是高级白领,都要千万百计地不断改善自己的工作。

    东京的垃圾工每天早上开始工作前都要擦亮他们的卡车。在每家百货店的电梯里,电梯小姐向每个顾客深深鞠躬,说“你好,请多关照”,并向每个人由衷地微笑。女售货员则对顾客说“谢谢,请多关照”,即使顾客只是走进来看看五光十色的橱窗。

    最近几年,丰田汽车公司的4.8万名雇员为提高产品质量、降低成本,提出了100多万条正式提案,平均每个雇员27条。管理层采纳了许多提案,节省了数千万美元。现在丰田送给来宾的纪念品是一把镇纸尺,尺上有一辆丰田早期产品的车模,透明的尺上还印着一句已深入公司员工心坎的格言:“Good thinkings good products ”。

    在每个公司,都有质量管理(QC)组织,这本是一项美国发明,却在日本落地开花生根。员工们组成QC,定期开会,商议如何提升产品质量。目前世界上最好的品质管理仍然会有10%左右的失误,也就是说每10万件产品中,有1万件会有小缺点。美国从80年代中期才开始全面品管,此时日本却已经在实行“零缺点管理”。丰田汽车的主管表示:“做到零缺点并不太难”。美国在这方面落后日本15年。这一至善至极的倾向在每个职业中都有发现,日本人这样做已成了习惯,而不是被任何物质刺激出来的。

    1985年,一名美国记者到东京采访后得出结论说,你只要从旅馆窗口望出去,就能破解“东洋奇迹”的奥秘:大街对面是一座高耸入云霄的办公楼,每一个房间都灯火通明,每一个办公桌旁都坐着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日本商人。反之,在美国如果晚上9时以后办公楼还亮着灯,通常里面只有清洁女工在打扫。在星期六或星期天工作,已经司空见惯。“加班”在日本是指“残业”,意为做完当日未做完的工作,没有所谓的“加班费”一说。

    只要在团体里,必然有下位者与上位者,两者间的关系也或多或少地具有“主从”性质。处于集团内最高地位的人,在集团成员的意识中,无疑是自己的“施恩者”,自己则以“忠诚心”和“服从”来回报这一“施恩”:近乎疯狂的热情工作,任何时候都要维护上司和团体的名誉,几乎是无条件地服从团体和上司的决定等。中国人没有人敢批评政府,也没有人敢骂国家领导人,但如果单位奖金发放不公,或者受了领导的批评,却敢同顶头上司拼家伙。与此相反,日本是一个议会民主制国家,站在大街上谁都可以批评政府,堵在警视厅门口谁都敢骂总理大臣,但没有人敢同自己所属的集团过不去,也没有人敢骂自己集团的“老头子”,至少不敢当面骂。

    “施恩者”则要时时关怀下属,保护下属,不轻易解雇员工。这在企业里还包括经常同下属谈话、共同用餐、关怀下属的个人生活。这种“施恩”行为还表现为团体对个人提供种种恩惠。如日本企业员工除薪资以外还有各种特别的待遇,如利用公司的各种福利设施、加入保健工会、住公司的住房、参加公司职员的共同旅行、在公司经营的夜总会中娱乐等。在日本的许多风景、温泉区,都建有大公司、大企业的员工度假疗养所。也常常看到某个公司的员工集中在一个年轻导游的小旗下,随着号令行动,向右看齐!往前走!俨然如一批放了春假的中小学生……

    尽管日本法律不承认等级制度,但因为非亲属集团的存在,日本人的等级观念在社会生活中的表现可谓触目皆是。

    美国一位记者曾形象地说:“就一个民族而言,日本人的等级观念比美国人深得多,表现得也公开得多。当一家美国公司的几个保养得很好,又妙语连珠的高级董事登上一架飞机时,局外人得花点儿时间,才能判断他们当中谁是大老板。但是,当一家日本商社的几个董事上飞机时,谁是大头儿,总是一目了然。那位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公文包由别人拎着,并且只在同僚们向他鞠躬致意后才还礼作答的人,就是老大了。”

    同是一所大学的教授,晋升日期为排列顺序,同是外交官,则按毕业学校是否著名,以及通过外务省考试的时间排列出地位的高低。地位低的人肯定要服从地位高的人,对地位高的人讲话一定要使用敬语,参加集体活动,总是按年龄和地位决定位置和入场顺序。但所谓地位的高低,在中国完全建立在官本位制基础上,日本则似有更多的内容,如年龄、履历、学识、威望等。

    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学校,都有“先辈”和“后辈”的区分。日本大学中的低年级生与高年级生之间的差别,也远非中国的大学所能比:低年级生不仅口口声声称老生为“前辈”,而且要处处尊敬和服从老生。

    在军队内部,下级无条件地服从上级,更无异于天条律令。1974年菲律宾卢邦岛上举行的著名的“投降”仪式,使世人对日本人不寻常的服从精神感到极大惊异——

    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日本在菲律宾部队的一个支队司令谷口义美少佐召见了小野田少尉,命令小野田等四人隐蔽在卢邦岛上的深山中,继续出事游击战。并交待说除他本人之外,任何人都无权取消这道命令。此后,该小组一直坚持在岛上,他们会突然的出现在村落,射杀当地农民,然后躲入山林。他们偷窃当地居民的食物,偷鸡,杀水牛,捉野兔,吃蜥蜴,实在找不到东西吃了,就吃保存下来的干香蕉。当雨季来临,他们得彼此警惕,尽量保持清醒,以免在睡觉时体温降低过多而死亡。

    1949年,赤津一等兵受不了绝望的环境,下山投降。1952年, 剩下三人的亲人的家书与日本当时的报纸,开始在深林里出现,希望他们念及家人,结束作战。然而,他们以为这是敌军瓦解他们意志的策略。他们的结论是:继续作战,永不投降。

    1954年5月,岛田伍长在一次冲突中当场战死。十天之后,新的传单出现。搜索队拿着麦克风在山里到处大声的叫嚷说:“小野田,小冢,战争已经结束了”。两人不为所动,他们坚信战争还在进行,有一天日本的后援部队将会攻占整个岛屿,太阳旗将会随风飘扬。不久,小野田的亲兄弟来到岛上,向他喊话时,他仍躲在密林里不出来。小野田断定一个日本人决不会叫自己的亲人投降,这声音一定是美军模仿出来的,对方打的是心理战。

    1972年10月9日,在一次偷袭行动的归程中,小冢身中两枪,其中一枪穿越心脏,当场毙命。

    1974年2月20日,小野田在山里遇到日本探险家铃木纪夫。后者苦口婆心,介绍当今天下大势变矣,祖国早已在失败的废墟上骄傲地站起来,小野田仍无动于衷,坚持要铃木转告有关方面,如果没有他的顶头上司亲自撤消30年前向他发出的命令,他作为皇军的一名军官将继续作战。

    幸好谷口义美还活着,3月9日,鸡皮鹤发的老人被千辛万苦地搬来岛上。两天之后,小野田越过整个山头,一具野人般来到指定的地点,却持枪立正,向长官致以最标准的敬礼。已干瘦得像冬日里一棵树的前少佐宣读了解除作战任务的命令,对于小野田的一场长达30年的战争终于结束。随即菲律宾总统马科斯赦免了他的罪行,准他归国。

    小野田终于回到了现代的世界,面对社会的巨大变迁,他像个乡下孩子似地莫名惊诧,尤其无法理解日本宪法怎么会对自卫队的军事规模与行动有着那么多的限制。但年迈的他常被邀去参加右翼退伍军人的各种活动,所到之处,都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当旧日悠扬的日本军歌响起时,他会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日本人的鞠躬在许多中国人眼里,可能被看成一种形式。

    日本人的鞠躬,无论是在次数上,还是力度上,都是能进入基斯尼纪录的。日本杂志《现代》曾经做过一次统计,即日本人成年后每天要鞠躬的次数。统计表明,东京本厅神社的神道士每天平均鞠躬150次;新干线检票员平均2132次,他每检一次票都要鞠一次躬;银座百货店的电梯女郎鞠躬次数最多,每天总共2560次,她们必须向每个进出电梯的人行90度鞠躬礼。鞠躬对百货业来说是如此重要,以致许多商店买来机器人教店员如何行标准的鞠躬。

    《现代》还发现,妇女比男子通常多鞠躬35%;熟人之间在彼此相距约20米的地方就开始鞠躬了。地位低者碰见地位高者,辈分小的碰见辈分大的,通常比对方鞠躬次数多,而且鞠躬角度深,时间也长。日本人有一个词形容叫“磕头战”,即辈分小的低下头,眼睛盯着地板,很难看清对方,如果对方不告诉他(她)什么时候可以起来,他(她)很可能将她自己的鞠躬延长至5到10分钟。

    其实,日本人在非亲属集团内部的鞠躬,并非形式——正如日本文化看起来非常注重形式,插花、茶道、剑道、书道无不如此,就连武士道的切腹也讲究先从哪个部位下刀,但这些形式无不在传递着它们的本质内容。鞠躬到多大程度,多少时间,或者讲话用不用敬语……无不在显示此人在集团内部所处的位置,他(她)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他(她)应服从谁和谁应服从他(她),每个人都十分清楚。这种等级关系使日本人的集团具有潜在的类似军事组织的特性。

    尚会鹏先生一语中的:“准军事组织式的等级结构、个人的服从献身精神会成为法西斯主义的基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整个日本就是一个大的家元式的组织,天皇是具有最高权威的‘师傅’,一亿人效忠天皇,为天皇而战,干出了惨绝人寰的侵略行径。这样,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人的狂热、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奥姆真理教事件、日本媒体经常披露的因不堪学校中的欺弱而弃学乃至自杀现象、日本式集团的活力和效率以及在此基础上创造的经济奇迹等,这些表面上看互不联系的事情,均可在日本社会和文化的“深层结构”上得到统一的解释。”(见《中国人与日本人——社会集团、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比较研究》)

    对于日本人视为最高生命价值所系的非亲属集团,各国学者历来有不同看法。

    在西方世界,在明治时代后不久,日本宪法的制订者伊藤博文等人访问英国时,就日本社会的现代化问题征询大哲学家斯宾塞的意见。斯宾塞认为,在日本传统社会结构中有对民族幸福无比有利的基础,务必加以精心保存和培育。对“长上”(长辈、上司)的传统义务,尤其是对天皇的传统义务,是日本的一大特色。日本能够在其“长上”的领导下踏实地向前迈进,而且,还可以使日本避免那些在盛行个人主义的国家里不可避免的困难。

    明治时代的大政治家们对于斯宾塞的这个回答非常满意。

    到了上世纪90年代,西方的一些经济学家则多数持批评态度。

    具有代表性的意见是英国经济学家罗纳德•多尔所著的《股票资本主义:福利资本主义——英美模式VS日德模式》一书(李岩 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 )。多尔的书中,虽然很少涉及日本的历史与文化,却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日本人的集团观和处世态度。在一个经济学家的笔下,他所要考证的非亲属集团,自然主要是公司与企业,他有兴趣的更是所谓“雇员至上的公司”(日本模式)和“股东至上的公司“(美国模式)之区别。

    多尔认为,在美国,企业经营者首先考虑的是股东的利益;日本则首先考虑企业雇员的利益。换句话说,美国崇尚的是个人主义,股东个人的利益是至上的,企业的目的就是要使股东受益;日本则崇尚一种团队精神,所以是集体主义的,他们认为只有维护了企业内部这种团队精神,企业就会有生命力,股东也会受益,如果损害了团队精神,就会影响企业的活力,最后股东也会遭到损失。

    多尔称后者为“人本资本主义”。多尔对这一“人本资本主义”却又不以为然。他在书里写道:

    “人本资本主义真的对于人类那么美好吗?在真正现代的劳工合同中,工作者出卖自己的工作,但不出卖自己的灵魂和信奉,然而雇员至上体制使日本人把从出生到退休的整个一生时间,都花费在被迫的竞争中,首先是进入公司,之后是在公司中的提升;为此,他们不得不牺牲自由、个人特点、人的感情和创造力、文化追求、在家庭和社区中充当有用的角色……以精神的贫乏换取物质的丰富。”

    一直是高速发展的日本经济,在上世纪90年代已出现颓相。

    多尔此书正是在这之后写的,言中行间,颇有事后诸葛亮的味道:

    “在日本近代历史上,自鸣得意的情绪可能只有两次广为蔓延:一次是在1942年,从攻陷新加坡到中途岛之战;另一次就是80年代末泡沫膨胀时期。当时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日本脚下,加利福尼亚州一半的短期贷款都来自日本,三菱集团拥有了洛克菲勒中心,同时美国学者纷纷发表文章,论述日本将和平统治世界的可能。到90年代末,日本人恢复到他们的正常状态,就像古人所教导的那样:‘吾日三省吾身’”。

    不管如何批评日本社会结构的非亲属集团会产生多少负面因素,人们却很难否认,与西方国家比起来,“雇员至上的公司”使日本一直保持较低的失业率,企业内的家族式的人际关系使日本社会的罢工、游行等劳资纠纷,远比欧美社会少得多。个人对集团的高度的忠诚心,充分的敬业心,也包括怦然在胸的惕惧心,避免了在“二战”结束后社会剧烈转型期可能出现的无序化,使日本走上一条较为平稳和代价较小的现代化之路。

    多尔指出的“日本模式”出现的危机,与它获得的巨大成功,皆来自这一模式自身的特点。

这实际上是日本式资本主义与欧美型资本主义矛盾的反映。后者以人与人之间的契约关系为基础,前者则保留着传统社会中个人对集团的家族式忠诚和对权威、高位者的服从。
    在哪个国家,哪个阶段,一定该采取哪种模式,或者说唯有哪种模式才是对的?如同老婆是不是合适,鞋子是不是夹脚,只有自己才知道,许多时候外面人很难说清楚。即以多尔所赞赏的美国人所习惯的“自由”而言,自由地选择职业和工作当然是好,合则百鸟朝凤,不合则门可罗雀,也当然是市场化最有效率的表现。但其实,在美国,有多少老板能有如此弥勒佛的雅量,又有多少普通人勇于表现这一候鸟般的潇洒?

    在日本所处的东亚各国中,“重集团,轻个人”不仅是日本社会的特征,也是东亚各国共同的文化传统。在这一文化传统下,国民长于配合而短于独立,精于模仿而拙于独创。国家适合搞自上而下的指令性科研,比如“两弹一星”,却不适合搞自下而上的独创性科研。

    一个例子似乎也证明了这点——1990年代初,有人提出中国应该重点发展软件工业,因为软件开发几乎不要资金投入,只要有足够的人力资源就行,正好符合中国资金短缺、而人力资源丰富的国情。但到现在为止,中国的软件工业并没有搞出多大的精彩成果,除了外国人不搞的中文软件,我们没有拿出任何独创性的软件产品。尽管软件开发投入少见效快,昔日被称为亚洲“四小龙”的韩国、台湾、香港、新加坡,居然也没有一个擅长搞软件开发。

    由此,仿佛可以得出结论说:这些国家或地区的发展模式,都是日本模式而不是欧美模式;其各自社会中非亲属集团,同样在社会成员的心目中如日之恒,如月之升。无怪乎有些好事的文化人出来,将日本和这些国家、地区一揽子打包装了,并标之以“东方儒学复兴”的招牌,到急欲发展、急求偏方的中国极力兜售,也曾混得了好几年的热酒好菜下肚……

    大而化之总是容易的。

    东方儒学能不能也用克隆技术,使其活回到当今的东亚大地,这是期许,这是神话,这是策划,这还是梦呓?都只能另说。

    尽管在“重集团,轻个人”上,亚洲“四小龙”与日本有些相似,但因为民族的特殊性与国情的复杂性,后者所表现出来的内涵不同,其正负面特质,均大大强烈于前者。

2  斗争哲学与大和之邦

    去日本社会观察,相信外国人第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秩序。

    上世纪80年代,在日本广岛举行的亚运会闭幕式结束后,6万人的会场上竟没有发现一片废纸,一点果皮,更别说一个饮料罐了。当时在场的许多记者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次日,世界上好几家报纸不约而同在头版上用了同样的标题:“可敬、可怕的日本民族!”

    在东京许多路边卖鲜肉食品的小店里,卖的鸡肉和鸡杂都是最新鲜的。每天一大早,人们开始在西海岸杀鸡,然后用冷冻车运到东京,送到每个小店一般都在中午前后,正赶上主妇们回家做晚餐。而这些杀鸡的、开车的、摆小摊的都是个体户。每天要杀多少鸡,卖多少鸡,几点几分送到哪个小店,都有一个严格的安排计划。

    小到东京肉食品店里的鸡是这样,大到汽车也是这样。日本汽车工厂的仓库总比其他国家的要小得多,这是因为一般由小厂分别生产的需要加工或装配的零件,总是能按时送达大厂的流水线上,因此不需要太大的仓库。

    大人是这样,孩童也是这样。

    一位中国学者有一次和大阪大学的一位教授乘地铁,此时已过了上班的高峰时刻,车上很空。到了一站,上来一群有老师带队的小孩。他们都很活泼,健康,天冷女孩还穿短裙。中国学者注意到,上车后孩子们就自动紧挨个地站着,列车驶发或停靠站台时彼此间有些推搡,他们也不去空座上。学者大惑,教授告诉他,他们这个年龄,上车是不准坐的,即使有空位也不准。这件小事让中国学者久久难忘,回国后几乎逢人便说……

    在国人内部水到渠成,如果是向外国人展示,那就更似孔雀开屏。

    参加过日本人组织的集体活动的外国人,都会对日本人集团内部高度协调的特点有深切的感受。今年4月在爱知县开展的世界博览会上,各类文化、艺术活动乱花迷眼,目不暇接,却又让各国游客感到起伏有度,舒驰有致。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访问日本时,曾对日本高度协调的接待工作大加赞赏。他不无幽默地说:“同日本比,美国在这方面只能算是第三世界。”

    日本社会的这一秩序感,是否可用“各忠其事,各安其位,各得其所”来表述?

    这一秩序感,显然是在天安门广场看国旗升旗仪式时也有大量垃圾留下来的中国人难以做到的;

    大大咧咧的美国人就更不要说了,或许与日本人比较接近的是德国人,但仍要强过德国人。

    在许多外人眼里,这一几近天然、发自血脉,犹如蜂飞蚁走般刻板却又精确的秩序感,已经完全成为了大和民族从昔日的武士到庶民,从今天的大臣到公司职员的生命里一套缺之不可的形式。

    前面曾说到日本文化里有很多看似刻板的形式,比如花道、茶道与鞠躬。日本刀也一样,美国学者本尼迪克曾以《菊与刀》概括日本文化的要义,透着简练、纯粹的日本刀,在菊海霜天中跃行,要表现的莫不也是这个民族一种独特的秩序感?

    据报载,日本著名影星、有着日本周润发之称的中井贵一在参加国内何平导演的电影《天地英雄》时,谈到他对中日两国武侠的看法:“中国剑客使用的剑法大都是比较华丽且动作比较绕,而在日本的武士电影中,武士的刀法大都是走直线。”

    他的这段话曾让我琢磨良久:在日本社会中不少看似形式刻板的东西可能更接近于本质,而在中国社会里是否有不少流光丽影、大轰大嗡的东西,可能更容易沦于明日黄花?

    可谓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秩序,必然表现为“和”。

    在许多公司,“和”这个字被醒目地挂在办公室里。

    日本的语言里也有不少词与“和”有关,日本食品叫“和食”,日本服饰叫“和服”,日本国自称“大和”之邦。

    战前有一个口号“一次口一期心”,意思是“一亿人一条心”,或可说成是“一亿颗心一起跳动”——这是一种对全民族步调一致的诗情表达。战时有一句粗砺却常吊在人们嘴上的话“一亿人能压碎宝石”,意思是在太平洋上“一亿人光荣死去”。

    梦魇是它,意志其实也是它——

    正是这种不计一切后果的梦魇使日本人狂热地卷入战争,使自己的国土在世界上至今唯一地被扔下原子弹后成为一片焦土;也同样是这种空前团结的决绝意志,使日本人万众一心,在一片焦土之上迅速地重建国家。

    兵家历来讲究“势”,“知势而后可以加兵”。

    日本人对国家之“势”有着深切认识:日本不仅是一个岛国,而且是与大陆相距甚远的岛国。此种空间距离,再加上文明史上还没有一个岛国能成为文明的创生地,日本人打远古起,骨子里就有深深的孤寂感,以及稍有懈怠便可能被人类文明给抛弃的畏惧。再有,少自然资源的岛国的局促,频频发生的自然灾害;过去经受了原子战争的大劫,现今又生活在世界贸易战的恐慌中……
这种脆弱感亦产生一种内敛的特殊力量,使岛上的这一族,无论生死都是一个团体,日本人惟有努力征服所有的困难而不使其失控。

    此外,上司们的日常教诲,文艺作品的熏陶,还有中小学的教育,无不将“和”默默地注入国民的血脉之中。

    日本的教育是真正的集团主义教育。在中小学里,学生极少有留级的,也极少有跳级的。无论是主课考试,还是音乐、美术比赛,从不强调个人名次。开起运动会来,比赛项目多具有强调集体协作的性质:学生划分成红、白两组,一般以帽子颜色为记,每个比赛项目按组记分。例如跑步,两组的人同时参加,一批五六人,共十多批。按“红”和“白”记下到达终点者的先后,先到终点多的一组为优胜,积一分。全部项目赛完后,积分高的一组为优胜。各组有自己的拉拉队在一旁擂鼓助威。这种比赛突出的是锻炼、娱乐及团队精神的铸造,恰与中国学校中几乎所有竞赛、考试甚至家庭作业都要排列个人名次的方式形成对照。

    在中国文化传统里,虽有“和为贵”“和而不同”之说,但这说是真说,还是假说,是值得商榷的。

    在漫长的皇权社会里,中国以谋略之国闻名。从盛传于海内外的《老子》、《孙子》、《韩非子》、《鬼谷子》等诸子百家,到最有名的《六韬》、《三略》、《司马法》、《尉缭子》、《唐李问对》、《将苑》、《登坛必究》、《虎钤经》、《兵经》、《投笔肤谈》、《乾坤大略》等二、三千部古代兵书,这些谋略大到治国安邦,攻城掠地,小到修身远祸,争锋官场,为历代官僚士子所揣摩运用。在中国古代学者那里,它们曾被通称“文兵法”,它们的实际运用亦不亚于用兵。在这些谋略下,官场上的所谓仁义道德只是表面的掩人耳目的东西,而在这底子里,千百年来发生了多少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信口雌黄,阳奉阴违,奴颜卑膝,骨肉相残,兔死狗烹,食肉寝皮,株连九族的人间惨剧!

    梁启超曾说二十四史就是一部“相斫史”,换句话说,这也就是一部“谋略史”。

    倘若说在古代儒家教义里还有些“和”的温熙气息,从孔子、孟老夫子髯髯的银须下逸出,可这一百多年来,这气息也遭活活扼杀了。在今年第1期《随笔》上,李建军先生的一篇文章里提起:1928年4月,因为商务印刷馆内部的人事纠纷,高梦旦不得不辞去该馆负责人的职务。对中国人的不团结不合作已深有体会的他,几天后向胡适发牢骚道:“我们只配摆小摊头,不配开大公司。”

    胡适也为之呼应:“我们这个民族是个纯粹个人主义的民族,只能人自为战,人自为谋,而不能组织大规模的事业……”

    胡适很长时间里认为,在中国只能搞“小国寡民”的政治。

    最后直指“和为贵”的,是一句怒发冲冠且又豪情万丈的“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斗”显然是一种战斗意识,其核心意旨是必须有敌人的存在,并致力於发现和确定敌人。

    不是存在敌情而“斗”,而是“斗”需要敌情。于是,连十几岁的孩子们也具备一种头角峥嵘、日后看起来却令人啼笑皆非的“警惕性”,比起来,从生产队的菜地里发现了“敌人的阴谋”的刘文学还算是正常,而“文革”时,有多少孩子绘影绘色把自己的亲爹亲妈当作“阶级敌人”,则是完全出於这种战斗意识的扭曲。

    如何确定“敌人”?到了最后甚至都无须捕风捉影了,康生说过一句名言∶“你长得那麽漂亮,不是特务,谁是特务?”

    那时的中国,阶级斗争已成了一部要囊括中国天地的疯狂战车——

    对内,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百分之五的“××分子”,又百分之五的“××分子”,“不破不立,不打不倒”,“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军事斗争思维遍及于意识形态和车水马龙似的运动:“引蛇出洞”,“诱敌深入”,“各个击破”,“力求全歼, 不使漏网”,“不斗则已,斗则必胜”,“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明于知彼,暗于知己”,“善观风色,善择时机”……

    对外,局部战争不断,抗美援朝,对印,对苏,在越南战争时又间接对美。“不爱红装爱武装”,“战地黄花分外香”,“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到了“文革”,整个中国干脆就是一片大“军管”,大“军营”。军人成了社会上最令人仰慕的职业。要准备打仗,而且要准备早打大打的声音,甚嚣尘上,一度压倒一切……

    北京大学一位近年来专注研究儒学的老教授告诉我:宇宙万物本有三种状态,最主要的状态是“和谐统一”状态,大自然和人类社会多数事物的发展,必定是在和谐状态下发生的;第二种状态是“相对统一”的状态,相对的双方并不一定有什么矛盾,只是如红绿、上下、左右一样多样性地存在;第三种状态,才是上世纪中叶中国人极力鼓吹的“对立统一”的状态,即把一切事物的发生、发展都看成是矛盾的、对立的、两极的,两者之间绝对不会有妥协与宽容的灰色地带。犹如身在福中不知福,和谐状态往往难为人们所感知,矛盾状态则常常被人们所关注,所谓的“对立统一”,便容易成为封面烫金的真理,而“阶级斗争”则成了“一抓就灵”的定海神针。其实,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阶级斗争只是一个相对短暂的时期,就是在这个短暂的时期里,也并不总是处于对立的状态。

    又有学者如是说,在社会的两极之间,存在着一个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中间地带,或者可以称之为模糊地带。一切矛盾冲突都在这个地带通过交流、对话、较量、互相渗透、融合、转化。这是一种合力作用的结果,谁也没有被吃掉,谁也没有被清算。可以说,中间地带就是促进妥协的地带,促进合作而不是分裂的地带,中间地带越扩大,两极地带越缩小,社会也就越稳定,越安全。妥协实现之日,民主就诞生了。如果说民主是灰色的,那么,妥协就是金色的,它不仅是美的,也是善的,真的。

    终于结束了一场噩梦。

    结束这一场我在自己的一本书里称之为“没有炮火硝烟的战争状态”,我们的人民与国家已经付出了日后历史无论如何估价都将不为过的代价。

    为了抚平社会各阶层身心的创痛,弥合人际间斗来斗去的鸿沟,这二十几年来做了大量艰辛的工作。但是当昔日一场极左大革命的思潮尚未彻底清算、只是退去不久,而一场商业化大潮又飞红腾紫、猝不及防地到来时,我们这个总被外人也被自己人用“窝里斗”、“内耗”来描述特点的社会,到底有着多少实质性的进步呢?

    “和”,必然会阳光般爽朗地洒到“诚”字上。

    我却不能不说,时下真不是一个可以以诚相待的社会——

    你不能相信广告,不能相信承诺,不能相信爱情,不能相信眼泪,甚至不能相信朋友,可能越是朋友,越是“杀熟”。小车上和酒店里,多少男人腆起肚子,突出面积,一片挡不住的威仪,多少女子高耸乳房,招摇臀部,一片跳荡的春色,但在公开场合,他们却永远不会袒露自己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和”,必然极大地张扬起国力——

    1952年,“二战”结束不过七年,日本实际的国民生产总值已超过战前。

    1955年,以恢复为特征的经济增长阶段结束,经济繁荣的曙光开始出现在列岛上空。

    1962年,当时中日两国还未正式恢复邦交关系,只有一些有限的民间贸易活动。经过多方努力,日本工业展第一次在北京展览馆举行,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央领导极有兴致地参观了展览。松下公司的展位中,一部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总是让人们的目光留恋不舍,而刚刚进入日本百姓家庭的洗衣机、黑白电视机,此时在中国还处在科幻作品里……当时有位参观者说,当他走出展厅,看见大厅外上空飘着的太阳旗,他差点掉下眼泪,此种复杂的心情非笔墨所能形容。因战乱遗留在东北的许多日本人内心里也在后悔不迭,他们曾一直不愿回去,在他们所获知的种种信息里,在整个50年代日本人的生活水平仍不及中国大陆……

    1964年,“二战”结束后不到20年,日本人干了两件让世界眼睛一亮的事情,一是这年夏天在东京如愿举行的奥运会,二是列车造型如子弹头的新干线通车,再加上已经遍布列岛的大小机场,交汇如梭的高速公路,从此除了一些深山里的寺庙,没有交通工具抵达不了的地方。新干线通车迄今40年,从未发生重大事故,时速也由开始的180公里,提升到今日的270公里,只需2个半小时,即可由东京抵达大阪。2004年4月,台湾从日本全套引进了一条新干线,开通后由台北到高雄,纵贯南北300多公里,也就一个多小时。顺便插一句,前两年在国内炒得比较热的磁悬浮列车,其技术在15年前日本人就已研制成熟,因为造价高昂,更重要的是列车行驰时所发出的电磁波对沿线两边各五米内的人会产生身体伤害,结果政府决定予以放弃。

    也是在1964年,在最热闹的新宿附近,矗起了直射天际的东京塔,和巴黎的艾菲尔铁塔一样,它也由金属构架而成,但比前者的322米高了11米。日本人似乎以此表明自己的国家不但在“二战”的废墟上站了起来,而且将要在许多领域里立足于世界第一。

    中国在七十年代发现了西安兵马俑,当时轰动了世界。日本人从中受到启发,1970年大阪的万国博览会开幕之前,在由公元1532年丰臣秀吉兴建的古大阪城下,一个直径约3米的地洞里,放进了电子表、电饭煲、电冰箱、电视机等产品,还有新干线、东京塔的模型……上面再用孤线型的不锈钢盖子给罩上。旁边的铭牌上写着,他们希望五千年以后的子孙再取出这些东西,以展示祖先们经历了一个多么不平凡的年代。

    人们常把战后日本经济的高速成长比作一个奇迹。日本经济1960年代超过英国,1970年代超过德国,到1980年代,日本的GDP达到美国的三分之二,直逼世界经济第一大国美国。

    当时经济学家们纷纷哀叹美国已经走向没落,预测日本将在二十一世纪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大国。一时间,日本模式、日本经验成为世界经济家们开口必谈的“四字经”。

3  畸形的开放

    比起触目可见的相异性,探寻并体味中日两个民族在文化上较具实质意义的相似性,于我更有兴趣。

    乍看起来,日本自明治维新后走上了一条改革开放的康庄大道。

    明治时代的领袖们把眼光转向了西方强国,各种利益背景和职业的人们都被送出去,如饥似渴地学习西方的经济、政治、军事和技术。此外,还有大量的西方经济和法律专家、工程师、教师、以及职业军人被明治政府聘请来担任各行业、部门的顾问或指导职务。

    改变的效果是惊人的。在东京、大阪等城市,几乎每条街上都有许多家出售外国商品的店铺。孩子们在玩一种游戏——一边唱着《文明拍球歌》,一边按着韵律拍球。歌词中列举了当时日本人最渴望的十种西方物品:蒸汽发动机、煤气灯、照相机、电报机、轻型机车、报纸、学校、邮政、蒸汽船和出租马车。

    西方式的变化深入到宫廷,皇宫里通了电,但因为害怕火灾只使用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天皇倡导日本人喝牛奶、吃牛肉,自己也吃西餐为国民示范,他认为西方人高大强健的体质正与他们的饮食有关。有学者进一步认定,靠吃西餐还不行,日本人还得与西洋人通婚,以改良人种。宫廷中的女性被鼓励着要像西方妇女那样大胆地讲话,而不是像从前那样用纤纤玉手捂着嘴小声嘀咕。宫廷中的男性都努力地模仿西方人的衣着。1872年,政府发布政令规定,今后礼服一律采用西服。上至天皇、大臣、下至军人、警察、学生纷纷穿西洋制服。不少日本时髦女郎竞相换掉和服,以穿洋装为荣。

    城市里,阳伞、礼帽、手杖举目可见,马车、人力车在街道上川流不息,西洋砖楼拔地而起,瓦斯灯闪烁在大街小巷……

    在农村,鉴于欧美国家人士认为日本下层百姓是“淫荡的人民”,政府遂禁止农村普遍的性游戏,以及公众浴池的男女共浴,以为这是迈向现代化国家的道路之一。

    1883年,即明治十六年,为接待外国要人,专门请来一位英国的建筑师,设计、兴建了金碧辉煌的西洋式迎宾馆——“鹿鸣馆”,政府花费了18万日元巨资。在这里举行的各种国务活动,都按照西方国家的礼仪方式进行,如身着燕尾服、喝着鸡尾酒、大跳华尔兹。特别是伊藤博文伯爵主办的化装舞会,还有井上馨伯爵府内的天览(天皇出席观看)演剧,让来宾顿时像走进了巴黎的凡尔赛宫、伦敦的白金汉宫。有人评论说:“罗马盛世尚未到达,却把它的弊端先学到手了。”

    在对西方热心的学习中,明治时期的领导人感兴趣的方面,几乎完全集中在外在的形式上,若要他们理解并接受西方的价值观,那无异于要淡水鱼游进大海一样困难。

    1871年,日本派出了以财政大臣大保利通、工商大臣伊藤博文为首的100余人的欧美考察访问团,对欧美进行了历时22个月的超长期考察访问,对西方各国的政府制度、司法机构、教育体系等进行了详尽的调查研究。当时的美国总统格兰特、英国女王维多利亚、法国总统齐鲁、普鲁士(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俄国皇帝亚力山大二世等都会见了日本使团。

    普鲁士的铁血宰相俾斯麦特别宴请了日本人,宴会上俾斯麦详细讲述了普鲁士是怎样从一个弱小国家跃进成为新兴强国的经验,日本人听后惊叹:“原来富国强兵的秘诀就是这样”。

    伊藤博文对俾斯麦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深深地被德国法学家鲁道夫•冯•格涅斯特的言论所折服,后者认为坚持宪法不应该去迎合民主的口味,而必须牢牢地植根于国家的传统之中。

    使团把大部分考察时间放在了德国,决定将普鲁士的宪法作为日本的榜样,走德国式的军国主义道路的建国方针,而毫不犹豫地摈弃了民主的宪法范例,例如美国的、法国的和英国的,这也成为日本后来对外侵略扩张的远因。

    明治时代的领导人很快强调起国家的传统,或者说日本的“特色”。

    明治即位之后有几年,是相扑手最灰暗的日子。在以穿洋装为荣的人们眼里,相扑被看作是日本封建时代遗留下的老古董,近于裸体的相扑手也是丑陋的、可耻的。报纸上不断有人呼吁政府,这项“不文明”的运动应被禁止。一名有地位的相扑手高砂站出来力挽狂澜,他到东京举办一次示威性的公开表演。警察不同意演出,平民百姓把警察包围得水泄不通,两者几乎酿成大规模冲突。后来一些有影响力的人物出来支持相扑表演,并出钱资助。一些普通日本人也开始厌倦对西方行为方式生吞活剥批发式的模仿,认为相扑作为一种日本传统,应该有权在日本存在下去。后来高砂成了相扑协会的领袖,这是一个为鼓励相扑运动而成立的组织。该组织于1889年更名为东京相扑协会,它是今天控制这项运动的日本相扑协会的前身。1884年,也热衷于相扑的明治天皇亲自举办并出席一个表演会,以强调他的支持立场。这是相扑运动得以起死回生的转折点。

    从明治中期开始,从批判初期的开放政策上“全面欧化”出发,日本人转而全面地肯定并就坚守本民族有“特色”的东西。

    于是,明治维新至今140年以来,不仅仅是相扑与高尔夫球相安无事,还有和服与洋装争卉斗艳,以清淡、精致著称的日本料理与美式快餐、法国大餐各有江山,小桥流水式的日本建筑与大鹏举翅式的西洋建筑同街而立,插花、茶道与赌博机、弹子房平分秋色,色彩暖昧的夜总会与古典音乐款款而来的艺妓馆各有洞天……

    日本成了能将自己的神道、武士道、空手道、柔道、合气道、剑道、天皇道、茶道、花道、书道、歌道等价值谱系,与西方文化兼容并蓄、融汇一炉的国家。

    而且,所谓的日本“特色”,在与西方文明的相汇交融中更显得珠圆玉润,许多东西发展出一套颇为复杂的程式,以料理而言:食物讲究盛放在精致的瓷器和漆器中,器皿有多边形、三角形、方形或叶形、扇形,颜色搭配、碟子的摆法及其某种食物的季节意义,都有讲究,连卖一碗面,都要努力发展出一种“道”来。当今的日本料理,在许多国家都成了最昂贵的食物。

    以艺妓而言,不一定年轻貌美,却有万种风情;不一定身材窈窕,却能长袖善舞。有抱负的艺妓必须学习各种传统艺术课程,它们有的并不直接包括在她们作为艺人的工作中,如插花、书法、古典舞蹈或弹三弦琴。试用阶段结束后,还得在由艺妓工会组织、高级会员管理的当地艺妓登记处接受考试。此后艺妓将在工作中继续学习传统艺术。中国人很容易把艺妓理解为怀有才艺的妓女,其实这是误读。艺妓们确实能轻歌曼舞,也陪酒卖笑,但不卖身。如果说某个艺妓卖身,那纯属个人行为。相反,艺妓在日本被认为是一种独立的职业妇女,受到劳动法规的完全保护,而且因为她们保留了传统艺术与文化一般受到社会的普遍尊重。在明治皇帝刚即位的一段充满了阴谋与动荡的政坛上,就有包括首相伊藤博文在内的三位阁员是艺妓馆的常客,视这里为自己疲惫身心可以靠岸的一块宁静绿洲,他们后来都娶了各自宠爱的艺妓为妻……

    估计今天在东京有3500到5000名艺妓,全日本则约有3.5万名。

    无疑日本当今是一个很西方化的国家,但只要你在这个国家呆上一段,你很容易就会发现,如东山魁夷的风景画,川端康成的冰雪文字,因热爱自然、欣赏自然并愿与自然融为一体,日本文化表现出强烈的东方性,它有很多与印度的佛教、中国的禅宗及王维等人的田园诗、泰戈尔的《飞鸟集》相通相近的东西。正是在这一点上,可能使许多到过日本的中国人都有个共同的感受,即在心里的某一处总在惴惴不安或者要惕惧些什么的同时,心里的另一处却有流苏般的水草在碧绿的春江里荡漾的暖意……

    “和魂洋才”是明治时代政治家们提出的口号,它反映了设计者试图把日本传统社会与现代化结合起来的期许。从一定程度上说,亦反映了日本现代化模式的部分特征。

    能够做到“和魂洋才”固然很好,这便意味着鱼,我欲要也;熊掌,我欲要也。对个人来说,“和魂洋才”意味着既掌握西方的科学技术知识,同时又保持一颗日本人的心灵;对整个社会来说则意味着,在经济、科技、政治乃至制度方面吸收西方的成果,而在精神文化以及当局者认为不宜引进的其他方面保持日本自身固有的传统,在现代化的路径中,最大限度地利用日本文化固有的“资源”。

    鱼和熊掌兼得,却常常如一件工艺品。远处看,不无雅致,水流云在,浑然一体;近处看了,却软伤硬疵多有跳出,刺人眼目。

    或者说,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它就那么放着,衬一方锦缎,颇有高贵之态,暖玉之光,俨然是一个中国宋代官窑的瓷瓶;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就耐不住那份素雅与寂静,它会飒飒作响,继而摇晃自旋,最后如冬枝在寒风里断开一样,随“叭叭”的声响,整个瓶子顿然有了大面积的裂缝,好像只是个还未到窑火里走一遭的泥胎……

    日本人对自己所属集团的内外分得很清楚,对本国人和外国人分得很清楚。前面已经提到日语中将外国人写为异人,日常称呼中日本人和非日本人也有区别,前者称为“仲间”,后者称为“他家”。日本人在集团内部、对熟悉的人通常讲“和”,讲克制,礼仪周全,替他人着想,表现得克制、谦和而彬彬有礼,而一旦超出了集团,或者在没有熟人在场时,个人的行为通常不受约束而变得胆大和无责任。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军人在中国和亚洲等地的暴行,到海外旅游的一些日本人的放荡行为,以及影视里常常可见的酒醉后日本人的种种失态行为,与平时集团内的日本人的行为简直判若两人。

    如果面对的是“异人”“他家”,所谓日本的开放性,常常变异为极端的封闭性。

    在日本的众多媒体里,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诸如地震海啸,飞机失事,火车出轨等事故发生,他们总是在第一时间就报道了,但他们最关心的是这场灾难中有没有日本人。如果死伤者当中有日本人,肯定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地报道日本死伤者的情况,同一起事故的非日本人好像不存在似的,甚至连一个镜头都没有。如果这场灾难里没有日本人,那么,所有的日本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好在没有日本人啊。接下来扭头而去,各人该干嘛干嘛。

    最让在日本的“异人”们郁闷的是有奥林匹克运动会、世界杯足球赛或排球锦标赛等国际体育盛事的时候,所有的电视台除了开幕、闭幕式全程转播外,比赛期间,只能看到有日本运动员出场的项目,电视上只有日本人拿奖的镜头。作为慢镜头一次次宣扬的,就是日本运动员踢进去的某个球。其他没有日本运动员参加的比赛,当时不播,以后更不会播。如果“异人”实在想看,可自己掏钱看卫星转播电视。如果你只看公共电视,瞧着太阳旗一次次升起,你会以为奥林匹克的奖牌都被日本人包圆了。其实有时候恰恰相反,电视上看到的日本排球女队不断得分的镜头,以为日本赢了,中国输了,但最后再看结果,哦,原来是中国赢了。

    美国有二亿九千多万人口,其中仅亚裔移民便占3% ,约为1千万。华裔移民占1% ,约3百万。同为世界经济大国,日本有一亿二千万人口,但在日本的外裔国民只有120万人,占日本人口的1%。日本基本上不接受外国移民,政府每年批准的移民许可人数仅为一万五千人左右。在美国,仅因1989年中国的那场政治风波,一下就让10万中国人从天而降般地拿到了绿卡。

    从下列日本法务省民事局公布的白皮书统计数字里,可以看出,虽然近些年来由于日本的出生率逐年减少,接受外国移民的观念逐渐为国民所接受,日本要成为一个如美国那样接受外国移民的社会,却依然是一个遥远的梦——


归化许可人数
难民许可人数

1996年
14495人
1人

1997年
15061人
1人

1998年
14779人
15人

1999年
16120人
13人

2000年
15812人
22人

2001年
15291人
24人

2002年
14339人
14人

2003年
17633人
10人



    外国大米为进入日本,已经有好几番较量了。

    上一次著名的是在上世纪80年代。日美两国为开放日本的大米市场谈得不可开交。在加州农民的游说下,美国政府施加强大压力,终于使日本打开了保护得本似铁桶的大米市场。加州的农民以为日本人爱吃大米,而日本大米价格贵得离谱,所以他们的大米进入日本市场肯定有赚头。但日本大米市场真的开放以后,如临大敌的日本农民反倒松了一口气——便宜的美国大米也好,中国人感觉的又香又糯的泰国大米也好,它们就是无法战胜依恋于日本大米的一片片日本舌头上的日本味蕾!

    再一次就是1996年发生的所谓“平成米骚动”。这里的“米骚动”,其意并不是历史上饥荒年里的抢粮事件。在物质极大丰富的日本,这类抢粮事件早已绝迹。这一年,因气候原因,日本稻米歉收,国内市场大米一时紧缺,遂抢购风渐起。日本政府赶快从泰国等地大量进口外国米,并规定商店以“进口米七成,国产米三成”的比例混合出售。但日本人不喜欢吃外国大米,许多消费者对“混合米”不感兴趣,仍设法购买“纯国产米”,于是,在少数不遵守政府规定、高价出售“纯国产米”的商店门前,顾客在半夜三更就排起了长龙。有的家庭已买好了够一年吃的国产米。有的人到泰国等地旅游,热衷于采购供应当地日本餐馆和日本居民的日本品种的大米,旅行归来,大袋小袋地往家背。有的人做得更绝:从商店买来“混合米”后,把其中中国人所称的“泰国香米”挑出来喂鸟吃,自己则吃剩下的“纯国产米”……

    日本人不仅认为国产的大米好,几乎一切国产的东西他们都认为好,他们对“国产品”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执着。为此,凡日本出产的商品包装上,厂家总忘不了醒目地写上“国产品”三个字。日本人对物品几近刻薄的态度常常使欧美厂商十分恼火,也使欧美厂商压上了一个十分苛刻的指标,即只要拿下了东京,攻占了列岛,自己的产品便可以在全世界信马由缰。

    显然,这背后有一种强烈的“岛国心态”在起作用的封闭、排外意识,有时竟让人觉得——这片常常从日本海那黛色的云气里睡美人般醒来的列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更别说经历了明治维新那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它仍停留在封建的幕府时代……
 楼主| 发表于 2009-9-4 10:55: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中日文化的历史吊诡(二)
作者:胡平


    大相扑比赛有一条规矩,优胜者得由在当地举行比赛的最高行政官知事或知府颁奖。还有一条是举行相扑比赛的圆台是不许可女人上去的。多少年以来,两条规矩相安无事,偏偏前两年在大阪举行的一次比赛,它们却撞到了一起:大阪知府是个女同志,且女知府有意对优胜运动员颁发奖杯。消息一传出,日本大相扑协会哗然,坚决抵制。日本社会的一帮女权主义者也不示弱,认为时代不同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而且宪法上都说人人平等,圆台不让女人上去就是歧视妇女,藐视宪法。这事一度闹成了日本的“焦点访谈”,但在日本的大相扑协会这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古老王国前,女知府还是得低下她那优雅如天鹅似的脖子。

    日本是民主国家,可在国会议员里有很多是子承父业,就是说老爸死了,这议员空缺由儿子、女儿顶上。据有人梳理,国会议员当中,二世、三世议员竟然占了近三分之一。像田中角荣换成了他女儿田中纪子,小渊惠三换成了他女儿小渊优子,石原慎太郎则换成了他儿子石原伸晃等等。虽说他们也走了选举程序,不会空降进国会,但这些华丽家族根基深厚,势力庞大,远比一般阶层更能影响、渗透国会……

    从明治中期开始,在日本所要肯定和坚守的国家传统、日本“特色”的诸多东西里,最具封闭性、保守性,因而也最具破坏性的是天皇制。

    天皇制下,普天下为一个共荣共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非亲属集团。昭和时代的统治者正是利用天皇制来推行其气焰熏天的侵略计划,而绝大部分国民则依据其对天皇的绝对信仰,表现出惊人的接受侵略战争的意识,在日本从来没有出现像欧洲那样的大规模的反战运动。甚至在原子弹已经爆炸在列岛上空,整个国家的命运陷于绝境之时,对于是否投降,许多人的心理依据然是天皇的一纸诏书。直至战后美军占领日本,为了稳定局势,安定国民,也不得不以新宪法的形式,肯定天皇在日本国至高无上的地位,并保持象征性的天皇制。

    由此可以看出,天皇制问题,既是日本有富士山之重的政治问题,也是十指连心的文化问题。在明治维新后的几十年中,日本未能保持住开始向西方世界学习的那一片不无天真、不无浪漫的执著的劲头,相反,竟走向了祸及亚洲最后殃及自身存亡的一场战争浩劫,除了政治、经济方面的因素外,文化观念上的绝对主义天皇制传统亦是重要的原因。

    在天皇制下,作为现代化的主要目标,人的现代化并没有完成,反而使自我与个性受到极大的扭曲乃至丧失。可以说,这一封建性的传统的主体,成为日本昭和历史悲剧的文化根源,并导致日本现代化走上了岐路。

    彼岸的开放最终是畸形的。

    此岸自鸦片战争以来一直高唱入云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开放呢?似乎也是畸形的。

    打洋务运动起,这一百多年来,中国并不是开放不够,外国有什么东西没有如洪水猛兽一样涌进来呢?特别是当今,在纽约、巴黎、香港这些人气如虹的国际大都会里,有什么玩意在此炫目了一两个星期以后,不会出现在北京、上海、广州?十六世纪意大利的广场,十七世纪法国的景观大道,二十世纪美国的摩天大楼,如今遍布于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在常常挂着“为人民服务”标语的市政大楼前,有些广场只是一个摆设,准确地说,它不是给市民休闲提供的,而是给官员们或官员们将要陪同而来的更大的官员们准备的,站在市府的主楼上看下去,他们的心情大抵像路易十四从凡尔赛宫的窗户里看到花园里最好的景致一样。有专家评论说,“如果没有现代精神,实际上都只能是封建士大夫意识、封建帝王意识以及帝国意识的体现。这种意识再与横行中国的城市化妆运动相杂交,便生出了一个个城市景观的怪胎。”

    唐诗宋词里水灵灵、烟蔼蔼的乡村田园,也正在失传。有一年中国小说学会在浙江某县搞活动,从机场到县城200里公路附近的村庄景象令该会会长冯骥才先生触目惊心:在青山绿水之间,矗立的全部都是水泥楼房,外立面无一不贴着白色瓷砖,想看到原来的青砖灰瓦白墙,简直是一个奇迹。当时他产生的一个强烈念头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肯定出了问题。当今世界上,有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将它们的社区叫作颐和园、豫园、五羊城?为什么中国的许多城市里却千篇一律地充斥着“罗马花园”、“威尼斯花园”、“巴黎的春天”?为什么本来各有地域文化特色的农村建筑都要盖水泥房,甚至盖简易危房?他觉得我们民族对外来文化不但盲目崇拜,还有一种不自觉的灵魂下跪。

    在日本的感觉恰恰与此相反。奈良和京都,是日本的两大古都,奈良做了79年的首都,公元794年,皇室搬到京都,一气住了一千余年。在这两个城市有不少古迹,仅京都的寺庙、神社、神宫就有一千余所。历届政府从来认为,它们都是不可替代的,建筑是一个城市记忆的载体,失去了它们,京都就会慢慢失去记忆,乃至终于不再是京都。奈良、京都一直坚持少建高楼,少拆民居,如果市民生活困难或有其他原因需拆迁住房,可到政府有关部门陈情,由政府帮助解决。无论是奈良的现存完全用木料建成、已有一千多年历史的东大寺,还是在京都德川家族数百年前的旧行宫,无不保留完好,建筑里里外外包括外墙上,居然一尘不染,用手摸不到星点灰尘。我还惊讶于在我到过的寺院、神社,连高阔的檐下梁间,也用一片片细细的丝网蒙住,以免鸟雀飞进污渍……在日本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一个与国人心目中总是充满着暴戾、骄横之气的截然不同的日本,那便是对天地、对山水、对历史的一颗敬畏之心。

    在日本,也在世界上许多国家,发展的魅力不在于大兴土木与无休止地追赶,相反地在于精心地保留历史,以及生活拥有黎明时果园般的宁静。

    中西文化——后者既包括几十年前以前苏联为代表的苏维埃文化,也包括时下的从麦当劳、MBA到好莱坞的西方商业文化,两者间在中华大地上一次次激烈碰撞,中国文化被冲击得趔趔趄趄,踉踉跄跄,她曾经有过的坦荡心灵早已坠落,诸如天人合一,阴阳谐和,厚德载物,庄敬自强……而代之以沙尘暴一样弥漫、粗砺的精神空间。

    有儒家吗?儒学的核心是“仁”,是仁爱、仁恕、仁道,是“仁者爱人”,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时下人们看到的情况却常常与之相反,冷漠已成了一种蔓延社会各个角落的“禽流感”:冷漠商家,冷漠企业,冷漠衙门,冷漠医院,冷漠大夫,冷漠老板,冷漠官员,冷漠邻里,冷漠路人,冷漠媒体,冷漠词汇……

    有道家吗?“去留无意望窗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这般的旷达超然心境,在翻涌着心计、韬晦、急功近利得恨不能早上破土晚上就能分钱的欲望之河前,多已成了遥远的田园牧歌式的记忆……

    有佛教吗?如果在求神拜佛、避凶呈祥外,真还有着教义上的深入人心,那个小个子的雷锋便不会总随春天而来,又随春天而去。

    即使传统文化已所剩无几或是变成了面目全非的赝品,但还应该有理想。

    说起理想,我想起了乡贤方志敏——这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被主义敌对的营垒投进大牢,仍对祖国怀着一腔赤忱,居然像初恋时写情书那样,情愫缱绻地写下了不朽的《可爱的中国》。他身披破烂的大衣,拖着锒铛的铁镣,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寒酸与颓气,脸上洋溢着天使一般的圣洁光辉……

    今天这样忠贞不渝的信仰者在哪里?人们屡屡看到的是把理想剁成肉馅做了包子去街上卖,没被查获,举家外带二奶去了加州的灿烂阳光下,那砖块般随意砸出去的美元,让多少洋人目瞪口呆;一旦遭查获,在法庭上便有了娓娓动听的忏悔:我出身于穷苦的劳动人民家庭……我辜负了党的培养,愧对人民的期望……

    理想退潮了,应该还有道德,道德是维持世道人心的最后一条底线。有目共睹的是,近些年里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社会上出现的却是道德上的大面积滑坡。

    非常时代本需要非常文化,这应该是一种有着博大视野、包容中西方文明发展过程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一切良好的设计的崭新文化。

    但现实是文化的严重缺失,中国似乎有两张脸,一张满面红光,另一张则苍白如纸。

    上届奥运会闭幕式上,当国际奥委会要求中国以8分钟的歌舞来展示自己的文化时,号称国内“第一大导”的张艺谋拿出来的则是——刺激的粉腿肉体,夸张的小红袄与大红灯笼,上半身的故作典雅和下半身急不可耐的放浪……

    十几个姑娘像一个没有文字历史的部落,在某个民俗村内蹦蹦跳跳。在这8分钟内,怎么也看不出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历史,怎么也看不出中国本该有的厚德载物的大国气度。

    同在闭幕式的演出里,一个希腊女孩,仅仅一个人,在吹熄火炬前对火炬的静静凝视,如海洋与天空的对望;其身后是丰收的大地和人们享受劳动的意象,也让人心潮澎湃,体验着生活的真义。

    此刻几十亿电视观众都在期待着的中华与希腊两大文明的对话,竟是这样的令人唏嘘失望。对比着希腊人的力度与深遂,是张艺谋的苍白。不过,早有学者的睿眼看出:“也许,这样的场面展现的就是我们自己。老谋子其实没有错,他如果非要搞出一台中国没有、在中国不是主流的超越性作品,岂不是又要被骂成‘玩深沉’和‘民族文化虚无主义’?张导只是我们社会中早已扎根的病态现象的形象代言人而已。文化、道德、精神空洞就在我们身边扩张,本来无一物,张导如何做巧妇?张导的问题,正是我们国人自己的问题。”

    这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最热衷的是器物技术层面的开放。

    在精神文化层面,大凡不涉及具有人类普世价值的东西,诸如民主、自由、人权、人性解放,亦可以引进,但尤其欢迎那些快餐式、粗鄙式却又艳帜高张的流行文化。

    在制度层面,世界上似乎还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耗费了几代人的时间与精力,付出国家濒临崩溃边缘的代价,不倦地探索着一条治国安邦的道路。道路是曲折的,风险是巨大的,“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及其后来在实践上的被否定,便是一个坚挺地例证。

    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比起日本来更为复杂,其阻力也似乎更大。

    但看两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的视角——即在应对外来文化与厘清本土文化之间,如何真正实现文化的现代化,这是事关两国前途的难点与焦点。

4  两岸的皇帝们

    与西方民族比起来,中日两个民族都缺乏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

    现代日本人出生时去神社、神宫求神问卜,结婚时去教堂,死亡时却行佛教诵经仪式,他们只是接受外来宗教的仪式,在内心还是受本国传统的影响。

    现代中国人里,真正有宗教信仰者极少,多是临时抱佛脚。所谓“临时”,一是人生有难,二是命运有坎,倘若他们四肢强健,财运官运亨通,他们是少有到寺庙里进香添火的,即使有人去了,也多是去还愿。中国人与宗教的关系充满了实用主义的精神。

    宗教在大洋两岸的命运也都饱经磨难,乃至九死一生。

    在中国发生过秦始皇“焚书坑儒”以打压儒学;唐朝后期武宗皇帝下令没收寺院土地财产、毁坏佛寺佛像,勒令僧尼还俗,以限制佛教的发展;清初极为残酷的禁教运动,清末波及各地的反教会案;“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文化大革命”时期更有同一切宗教信仰和传统思想实行“彻底决裂”等。

    在日本,在佛教传入之初也发生过天皇下令把佛像扔到河里、烧毁供佛殿堂的事。幕府时期强行禁止基督教,对基督教徒实行镇压和迫害。1597年,按丰村秀吉之命,6名外国传教士及20名日本人信徒,其中有若干名儿童,在长崎遭处决。1622年,幕府扣留一外来船只,将船上的两名西班牙传教士以火刑处死,12名船员被斩首。事后不到一个月,幕府又在长崎集体屠杀外国传教士、日本信徒及遭此牵连的朝鲜人、中国人等共55名,该事件在日本历史上称为“大殉教”。即使是在开放了的明治维新以后,也一度实行“废佛(教)毁释(迦)”政策,列岛许多地方出现烧弃佛像佛画、破坏寺庙堂塔、勒令僧尼还俗、把寺院改作医院和学校的野蛮行径。

    缺乏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并非说没有宗教或类似宗教感情的宣泄。以非常激烈的方式排斥一种思想和信仰,正是为着树立另一种思想和信仰。二十世纪里,中日两个民族,有很长一段岁月对某个活着的统治者或某一思想表现出的宗教般狂热,都曾引起全世界的瞩目和严重不安。

    1966年12月25日,教皇保罗六世的圣诞祈祷里,有如下一段话——

    我们必须警惕现代偶像崇拜的危险。如今有个人正竭力将树立自己的个人崇拜。想把自己树立为不仅仅是思想和历史,而且是整个现实社会的最高典范。他似乎已相信依靠本身的力量,他就能创造出真正的进步、发达,并求得自己的超凡入圣。换句话说,他竭力寻求他个人的神圣光荣,而不是上帝的光荣。

    1889年颁布的日本宪法再次重申了关于天皇神圣血统的古代神话,将其宣扬成“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并肯定其地位继承“万世永继”。与此同时,宪法也明确规定。如果没有国会的批准,天皇颁布的任何法律都是无效的。

    这一貌似君主立宪制民主的表象,当时使西方感到十分满意。英国取消了自“黑船”打开日本国门后一直实行的治外法权,以此表示它的认可。其他的西方国家也随之纷纷效法。在西方人眼里,天皇不过是一具伊丽莎白女皇式的华贵偶像,而偶像不可能对现实社会的民主进程产生羁绊。

    1893年颁布的出版法,禁止一切诋毁批判天皇的言论。1898年、1900年的内务省法令,以及随后出台的新闻法对出版物和报纸进行了限制。报纸须按照统一格式报道天皇及皇室,并使用专门的敬语,天皇照片的使用则要服从相关的公安法规。

    在其他君主立宪制国家,所谓皇帝的诏书、敕语,只不过是一个例行公文,很快就会忘在一边。但在此后的日本,对于全国各地的学校来说,宣读诏书或敕语已经成了一种宗教性的仪式。任何人如果要接触它们,先必须按要求戴上白手套。万一发生地震、火灾,什么东西都可以不拿,第一个要抢救的就是这些纸卷儿。有的校长因紧张在宣读中发生口误,或不小心将诏书掉在地上,事后多次发生以自杀方式来谢罪的事件。

    一代又一代的日本中小学生,无论身处本州、九州,还是远在北海道,每天早晨到学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着皇宫的方向鞠躬六十秒,再向天皇的御照躬身行礼。

    在每天都有的修身课上,孩子们首先齐诵:“神的子孙天皇陛下,我们7000万国民将天皇陛下作为神而敬仰,作为神而爱慕,为而天皇效力”。

    修身课结束前,老师几乎每次都要问男学生:“你们最大的抱负是什么?”

    孩子们就会用稚气的声音齐声回答:“为天皇而死!”

    明治天皇常常给人一种进步的、“西洋化”的君主形象,在一些中国人眼里,可能还是日本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实际上他与此差得很远。非公开场合,他表现出“反西方”倾向,日本由明治初期的全面欧化一转为中期的保守性退缩,肯定与他不无关系。而且,他趋于放纵,过度肥胖,总是花很多时间来满足他那惊人的胃口。据说,他染上的许多疾病都与他饮食过量有关,特别是酗酒,最终毁了他的健康。

    1912年,明治天皇去世,大正时代开始。明治弃世时,已经有好几个孙子,长孙即是11岁的裕仁。

    4岁到8岁这段时期,为了让裕仁和他的弟弟们熟悉军事领域和战争,他们常常被带去观看军队的阅兵式,参观展示着日俄战争中缴获的兵器的陈列室,还被领到横须贺海军基地。在皇宫大院西南角的一个木造建筑物里,裕仁还随祖父、父亲参加皇宫里那些定期举行的宗教仪式,由这些仪式里,少年的他,逐渐有了对自己源于神的高贵血统的信仰,以及对日本和这片国土神圣性质的信仰。

    明治天皇葬礼那天,曾由前者任命的日俄战争的英雄,也是裕仁等一帮皇族和宫廷贵族孩子的老师——乃木希典大将和他的妻子,在家里关上了二楼起居室的房门。他们向明治天皇和战死于日俄战争的两个儿子的肖像深深鞠躬,当葬礼钟声响起的时候,按照传统仪式,乃木夫人先自杀,但刺入喉部的匕首,是丈夫帮助推进去的,然后乃木自己用剑剖腹自杀。这位末路英雄,在办公室的案头上留下了10封遗书和谢世的和歌一首。

    大正时代维持了14年。1926年12月25日,大正天皇去世,25岁的裕仁皇太子立即登上了皇位,成为日本第124代天皇。

    按照明治维新以来的惯例,枢密院马上召开会议,根据新天皇的即位制定了历法。他的统治和将来追封的名号为“昭和”,12月28日正式予以宣布。“昭和”的意思是“光明与和谐”,然而,后来他的时代恰与之成了反讽。

    一年后举行了裕仁天皇的登基仪式和庆典。1928年11月至12月,登基大典达到高潮。全国几十万人参加了庆宴和受赏仪式,上百万小学生打着旗帜提着灯笼参加了庆祝活动。为了显示天皇的仁爱,到年底,花费在授封爵位勋章和赈济穷人上,就达几百万日元。十三、十四世纪至十九世纪效忠天皇的一些人物也从历史的烟尘里被搜拣出来,追授了勋章和爵位。从道府县到市区村的各级政府搞了一系列的献忠工程,在殖民地萨哈林(今库页岛),庆祝活动结束后,殖民地政府马上着手开工的工程有公园、试验农场、青年会馆、天皇像供奉所、忠魂碑、市政厅……项目多达500多个,为此几乎近30万的全部人口都被动员起来。

    即位礼中最重要的仪式是“大尝祭”。“大尝祭”从晚上开始,持续到次日清晨。首先是官员宾客入座,与此同时仪仗兵就位。然后,身着白丝绸祭祀服的昭和天皇在宫廷女官和典籍官的陪同下,进入以三座木建筑为中心的社殿。在社殿最深处的房间里,摆着神座、御座和床。神座被认为代表了太阳女神——天照大神的神灵。天皇裹着被子卷曲身子躺在床上,便与天照大神的神灵结合在一起了,这象征着与祖先神性的“结婚”。之后,他坐上御座,向天照大神及其他祖先的神灵供奉食物。至此,裕仁的神格化,即“现人神”的过程得以完成。

    在登基大典的一系列活动进行期间,宫内省向全国的大中小学校“下赐”新天皇和皇后的标准像。像片上裕仁身着大元帅新制服,胸前佩带勋章,皇后站在他身边,身穿西式长礼服,腰系装饰带。这意味着裕仁既是日本最高的活着的神,又是最高的军事统帅。

    昭和统治前20年里,天皇有过几次出巡。对于内务省和地方官员来说,他的巡视是极其重大的事情,所有的力量都被动员起来,每次都需要最精心的事先准备,排练时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不会放过。裕仁要走的地方铺上了红地毯,车队要经过的道路进行了清扫和装饰,他乘坐的轿车,有轨电车和皇室列车,乃至他抵达的车站,都要进行彻底地消毒,必须做到无菌化。有时,他经过的路线的铁轨,人们都要去擦得锃亮。他徒步巡视时,路两边的国民得长跪而坐,规定所有人不准抬头,目光必须向下,但人们努力向上的余光中还是能够看到他。曾经发生大阪市长由于在裕仁面前站立得太随意而被迫辞职的事件,从1936年以后,警察对于任何未经允许胆敢看天皇一眼的人都予以逮捕。

    侵华战争一开始,必须在国民面前定义日本发动战争的动机问题。作为活着的神的裕仁,轻易地为这个动机披上了神圣的光环。

    按照官方神学和陆军省的阐释:作为神国的日本是道德和正义的化身。而中国与西方列强则是日本的敌对势力,妄图孤立日本,阻止“大和民族”实现其“保卫东方和平”的神圣目标。因此,这场战斗是不可避免的,自然也是绝对公正的,丝毫不等同于侵略战争。日本在中国建立“皇道”的努力,即使被迫使用“深怀慈悲的杀害”手段——即为了大多数人的生存杀掉少数有问题的人,使那里的人们处于天皇仁慈的关照下,这是被占领国民众的幸事,当然,对于那些不理解为幸事而硬要作抵抗的人,必须使他们醒悟过来。但是从形式上讲,在满州,在中国,没有“战争”,只是一个“事变”。

    从战争初期,日本政府就反复将“支那事变”称为神圣的战斗,即“圣战”,它表现着以昭和天皇和天照大神的威光普照世界的国家使命。日后人们发现,日本的对华侵略战争拖得越久,日本政府就越是坚持用“圣战”这个词。

    这场战争中,出征前每个士兵都会喝上一口酒,这酒被军部强调是一种“皇恩”。军部还经常把“天皇恩赐”的香烟分送到各个战区。过天长节时,将领们率领部下遥向东方三拜,高呼“万岁”。每当天皇有“军人敕谕”下达,将领便和官兵一起早晚奉诵“圣旨”,喊到直至沙哑的声音在异国的土地上回荡。袭击珍珠港的神风队员自杀式的攻击,自当是报答皇恩。为守卫太平洋上一些岛屿而全部“玉碎”,也被视作是在报答浩荡无际的皇恩。

    战争中,裕仁自己在做什么呢?

    裕仁位于指挥系统的顶部,在最初阶段,即使指挥系统有缺陷,也很难使他对高层或者中层的决策不知情。他密切关注着日本军队的每一个行动,浏览外电,每天阅读报纸,并经常就他在报纸中发现的问题询问近臣。作为批准夺取和占领南京的最高司令,作为国家的精神领袖——赋予“惩戒”中国以合法性的人,无论是宪法上的责任还是最低限的道义上的责任,他都有关注军纪的义务,哪怕是非公开的。然而他似乎从未这样做过。

    但是没有关于天皇下令调查南京事件的文件性纪录。相反,却有裕仁对于皇军的犯罪行为保持沉默的事实记录。

    整个中国战争期间,毒气武器处于裕仁、大本营和统帅部严密而有效的控制之下。前线部队从来没有权力可以自由使用这种具有杀伤力的武器,甚至方面军司令部也没有权力使用毒气。只有在要求和接到大本营陆军部明确授权后才能使用毒气,通常是首先取得天皇的许可,然后由参谋总长发出“指令”。

    1938年8月至10月下旬进攻武汉的战役中,大本营批准使用毒气375次。同时,在对最南部的广东的进攻中,又授权第二十一军司令官使用催泪弹和毒气两种化学武器。1939年3月,大本营批准冈村宁次中将使用超过1.5万筒毒气的权力,这是在中国战争中最大规模的化学武器战。冈村在为他的要求辩解时说,需要毒气筒来恢复部队的荣誉,并给他们“一次胜利的感觉”。4月11日,天皇批准了由参谋总长发布的第110号指令,授权华北地区陆军和内蒙古驻军进一步使用毒气。

    ……尽管没有文件资料表明裕仁与细菌和化学武器有直接关系,但是,天皇必须对野蛮的中国战争中另一种残暴行为承担个人责任,那就是对重庆及其他城市的战略性轰炸。这些轰炸与其他地面进攻分头进行,轰炸中使用了多种杀伤力极强的炸弹……

    除了对中国城市的战略性轰炸外,裕仁还了解并同意了在中国实施“无人区”作战。这些军事行动所导致的死亡和苦难在规模上与完全无计划的南京大屠杀不可比拟,远远地超过了它……1938年末,华北地区陆军开始对河北省的游击队根据地,实施了他们自己设定的第一次毁灭战。这些作战以消灭“敌人和当地人中的假想敌”以及“居民中被认为有敌对性的15岁以上至60岁的男子”为目标。之后4年里,他们持续实施了这种作战,并且规模逐渐扩大,更加有组织、有系统,范围也更加广泛。最后,这种作战被中国共产党称之为“三光政策”;即“烧光、杀光、抢光”,用日语来表现,叫做“三光作战”。裕仁在很清楚华北平定问题的性质的基础上,1938年12月2日,签发了实施无人区作战政策的第241号大陆命令,导致了毁灭战役的进行。

    ……关于三光作战给中国军队造成的伤亡,日本方面没有任何统计。但是根据历史学家姬田光义最近的估计,“240万以上”的中国非武装人员在这些作战中被杀害。

        ——( [美] 赫伯特•比克斯 著 《真相——裕仁天皇与侵华战争》)

    在战后关于裕仁的大量描述里,他是这样的一位皇帝——

    他有一堆西方式的爱好,吃英式早餐,除了一些重大的仪式性场合,总穿西服。他爱打网球,在皇宫的院子里修了一个九洞的高尔夫球场。他还坚守一夫一妻的西方婚姻方式。妻子良子前面几个为他生出来的都是女儿,而在日本,女儿是不能继承皇位的。大臣和顾问们急了,一次次劝说他亡羊补牢——东宫西宫,广种薄收,直到某一个皇妃生下一个带把的为止,中国和日本的皇帝过去都是这样做的。他不为所动,他的忠贞最终得到了回报,1933年,良子生下了一个带把的,即现在仍在位的明仁天皇。

    裕仁似乎对那些精于权力游戏的大臣、顾问有些厌烦,对总是气壮如牛的好战的将军们更是头痛。他躲避他们的方法之一,就是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和实验室里,他热衷于海洋生物的研究,他明白自己的国家得通过吸收西方的科学知识和工业技术,以一种和平的方式来实现整体进步。他透过金丝眼镜的目光里,常常流露出忧郁之色,他在一首诗里写道:“当我游览纪伊水道海角的时候,远方的海上正低垂着乌云……”

    总之,裕仁是一个开明、温顺、热爱生活与和平,却又对制止战争无能为力的人。据说,他曾私下对心腹说过,陆军是“在用绣着花的绸缎将我慢慢闷死。”

    现在摆在世人面前的,却有另一种确切的解读。

    现任美国纽约州立大学任教的日本史学家赫伯特•比克斯,从1991年起,花了十年时间,完成了《真相——裕仁天皇与侵华战争》一书。该书在美国出版后引起强烈反响,并摘取了2001年普利策新闻奖的传记奖之桂冠。评选委员会写出的评语是本书“改写了对裕仁的传统评价,揭示了历史的真面目,对日本有历史的警示作用。”

    《洛杉矶时报》的有关评论则说得更直接,“内容具有爆炸性,粉碎了日本战时天皇只是消极被动,甚至是‘傀儡’的一贯说法。”

    经过查阅过去裕仁身边人员的日记、回忆录,还有大量已浮出水面的昔日机密文件,赫伯特•比克斯结论是——

    在战前“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裕仁独立于政府和官僚政治,在一个彼此制约的复杂体制中,行使了实权和权威。他熟知战争和外交情势,具有渊博的政治和军事知识;他参与了制定国家政策,并向陆海军将领们发布大本营命令;他在制定日本战争战略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并指挥了对中国的所有军事行动。1941年,裕仁和他的宫廷近臣们与陆海军中反美英的强硬派联手,从而使亚洲——太平洋战争成为现实。”

    因此,作者明确指出,裕仁对那场侵略战争负有责任,并且对日本侵华战争以及日军暴行负有直接责任。

    战争临近结束和结束后一段时间,裕仁似乎要走下神坛了。

    1945年3月9日至10日,美国太平洋空军部队动用了334架B—29轰炸机,对人口密集的东京发动了第一次烧夷弹夜间空袭。首都约40%的地方变为废墟,估计烧死了8—10万人,风暴般的大火是如此之热,河水为之沸腾,玻璃为之熔化,向上喷发的热气甚至毁掉了一些轰炸机。

    9天后的18日,天皇在御医和侍从武官的陪同下,乘车视察了满目疮痍的首都。一位叫吉桥戒三的侍从武官特别注意到,车窗外,到处是在废墟中挖掘什么的受灾者,他们的脸上都是一样的毫无表情。虽说没有像战前巡幸那样事先公告,但看到三四辆带有皇家菊花纹章的红色汽车经过,国民们应该知道是天皇在巡幸,他们却罕见地一律没有鞠躬。吉桥在心里想,他们这是在无声地表达某种怨恨呢,还是因为失去了亲人、烧毁了家财,而处于一种麻木的虚脱状态?

    日本人首次听到“仙鹤之声”,是在同年8月15日。

    这天,裕仁亲自宣读的投降诏书。在这之前,他的那些对外发布的文字,都是由几位声音铿锵、激越的播音员播出的。

    虽然每个人都尽了最大努力……战争状况的发展未必对日本有利,面对世界的总趋势已经转向反对它的利益。此外,敌人已开始使用一种新的更残酷的炸弹,它的破坏力确实是无法估计的,使许多无辜的生命遭到屠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已经命令接受盟国联合宣言的条款……

    我国今后将遭受的艰难困苦肯定是巨大的。我深知你们——我们的百姓心灵深处的感受。然而,按照时势和命运的支配,我们已经决定为未来的世世代代铺设一条伟大的和平道路,我们要忍受不堪忍受的事和承受难以承受的痛苦……

    让我们整个民族继续像一个家族一样代代相传……

    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大江健三郎,当时还是一个山村的少年。他在回忆录中说,在日本投降那天,当他和小伙伴们第一次听到天皇的声音时,虽不懂诏书的内容,却隐隐感到一种奇妙的不安,可大伙竟大不敬地笑了起来,而后便是沉默,彼此不再出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日本人第一次看到标准像之外的裕仁,是在同年9月29日。

    这天日本所有的主要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一张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元帅与裕仁的合影。在这张由美国摄影师拍摄的照片里,后者戴着眼镜,身着正装礼服和条纹裤,领带笔直,两手垂在身体两侧,立正般地站着。而身材高大的麦克阿瑟,身着敞着领口的军制服,没扎领带也没戴勋章,一双手插在后腰上。两个人都向前望着镜头。这年裕仁45岁,麦帅有50好几。与麦帅比起来,裕仁更显得是个小个子。再加上有几分拘谨与恭顺,他的模样颇为生动地体现了一个战败国家的形象;而麦克阿瑟,则随意得像在自家的后花园里,充分表现了来自征服者的信心。

    其实,征服者的信心是不足的。

    1945年10月,在麦帅的参谋班子所提交给他的一份备忘录中,就列举了保护天皇的必要理由:

    “为了保证和平占领和复兴日本、防止革命和共产主义的利益,有必要对所有在欺骗、威吓和胁迫下做出的宣战决定,以及随后发生的有关天皇立场的事实加以整理。”

    “如果这些事实足以建立起不容置疑的抗辩,那么就(应该)采取积极行动,阻止将天皇作为战犯的控告和起诉。”

    随后,麦克阿瑟在发给白宫的一封电报的结尾处,预言了如果把天皇作为战犯审判的可怕后果:

    对他的控告无疑会在日本国民中引起巨大的骚乱,其影响是无法估量的。天皇是日本人统合的象征。排除了天皇,日本就会瓦解……很可能就需要供养一支百万的军队,无期限地维持秩序。

    本来裕仁就要走下神坛了——

    他有很明显的面部痉挛,而且走路时右肩不停地抖动,右腿稍微向外撇,脸上总显得有些紧张,似乎能掌控一个神国的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脚。金粉已开始簌簌地掉下来,一个肉身的人就要显现,但他一下又被请了回去。

    1947年夏,裕仁又开始了巡幸。御用列车和汽车行列比战前更为庞大,每次出行也更加精心策划、耗资巨大。无论走到哪里,一度被盟军禁止的太阳旗几乎遮天敝日,它们飘扬在房顶上,或是在数千名高呼着万岁的欢迎者手中挥舞。头戴深灰色卷边毡帽、身着同样颜色服装的裕仁,常常摘下帽子,微笑着向人群致意,人群顿时为之疯狂,许多人动情哭泣,或者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万岁”向前拥去。仿佛经神性之光一触,许多人的眼睛像阴晴之间的雨点一样闪闪放亮。宫内府的官员和警察以身体架起一道道围墙,没有人能触摸到天皇,但是他们只要摸到天皇的车身就感到非常高兴……

    不了解情况的人看到这种景象,会以为那场“圣战”不是输了,而是赢了,此刻全列岛正为它的胜利而举行壮丽凯旋;而了解情况的人,大概会在这片热烈的景象中听到一番告之以世界的潜台词,即“日本战败了,但并没有失去一切。日本人仍然拥有天皇,这是我们的骄傲。”

    或者说,这是以天皇的巡幸无声地对抗正在远东军事法庭举行的对日本战犯的审判……

    民政局的盟军官员保罗•J•肯特被指派跟随天皇到本州巡幸。他的第一份报告就记录了该巡幸团的巨大规模:近百名官员和侍从,无数的日本报纸和杂志的记者及摄影师,“不管是列车,还是地方的公共汽车或者小汽车都有他们的座位……他们跟随着天皇的每一段旅程。”肯特把出现“这一大群拥护者、追随者、勤务兵和管家随行”的责任归咎于“地方政府和私人企业负担了巨额经费”。

他还写道:

    几乎天皇一行经过的每条街道都被重新修建……(并且)他停下来视察稻田和农田的地方都被铺上了地板并支起了天蓬。用鲜花和树枝装饰的柱子、门和拱门矗立在广场的入口、街角和通往大桥的路上。他用手触摸过的栏杆被用布包了起来,他走过的路都被铺上了席子。考虑到所有这些情况……我们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巨额资金被投到没有任何实用目的的事情当中……这对于一个濒临财政崩溃的国家来说是完全不正当的。

    总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盟军最高司令部,终于开了两只眼。

    1948年1月12日,其下属的民政局下令停止天皇的“政治宣传旅行”,理由是宫内府官员违反了盟军最高司令部数项指令的精神,他们举止傲慢且不民主,日本官僚机构明目张胆地滥用公费,为资助天皇巡幸征收了不合理的税金。(参见 《真相——裕仁天皇与侵华战争》)

    1952年4月28日,旧金山和约、日美安全保障条约以及赋予驻日美军特权的行政协定同时生效。盟军最高司令部被撤销,占领结束了。成千上万的美军开始回国。

    仅仅一个多月后,即在6月,裕仁就参拜了伊势神宫,7月参拜了明治神宫。8月,对战殁者进行了表彰,10月6日,恢复了对靖国神社的参拜。真可谓大气长舒,一气呵成。自此直至1975年,裕仁共八次参拜靖国神社。

    赫伯特•比克斯教授对此评论道:就好像既没有发生过占领,也没有发生过改革一样。裕仁完全漠视了靖国神社因为起到向战争注入宗教激情的作用而被从国家系统中废黜的事实。

    最有意思的是,在对那场侵略战争历史的清理中,那些曾主张侵略并顽强抵抗到底的日本人,把他们的军国主义观念归根于天皇,认为自己是在“遵奉圣意”,是为了让“陛下放心”,“为天皇而献身”,“天皇指引国民参加战争,服从是我的天职。”

    同时,极少数反对那场战争的人或厌战者,也同样把他们的和平主义思想归之于天皇,称天皇为“爱好和平的陛下”,他们强调天皇“始终是一位自由主义者,是反对战争的”,“是被东条欺骗了”。“在满洲事变时,陛下表示反对军部”。“战争是在天皇不知道或没有许可的情况下发动的。天皇不喜欢战争,也不允许让国民卷入战争。天皇并不知道他的士兵受到怎样的虐待……”
几乎没有一个日本人站出来谴责天皇,包括那些被俘后愿意和盟军合作的人在内。据说,从各地汇集而来的堆积如山的审讯战俘口供中,只有区区三份委婉地表示对天皇的不满,其中有一份是:“保留天皇在位将是一个错误。”另一份则说天皇“是一位意志薄弱者,只不过是个傀儡。”

    如同中国的“文革”中,保守派与造反派都在同一面旗帜下“誓死捍卫”;

    也如同“文革”以后那个庞大的身影仍然在中国的大地上经久不散;

    对所有的日本人来说,天皇就是一切。天皇超越一切。天皇和日本是分不开的。日本没有天皇就不是日本。即使日本战败,天皇也不能因战败而受谴责。

    ……

    1989年1月7日清晨6时33分,在国民111天以来陷入的长时间悲痛情绪之中,在皇族成员的守候下,早就染上了某种肠道疾病的裕仁,终于回天乏术,魂归大行,他活了远比一般人多的86岁。

    时任首相的竹下登发表了官方悼词。他宣称在裕仁任天皇的62年动荡的岁月里,裕仁“一心祈求世界和平和国民幸福,日日实践躬行”;“在那场违背他意愿爆发的大战中,他不忍见国民为战祸所苦痛下决心,奋不顾身作出结束战争的英明决断。”

    昭和时代远去了,日本人对于天皇制的绝对崇拜却没有远去,至今仍是日本社会政治、文化的一个坚硬的基础。

    其实,中国人当年对现代迷信的狂热就一定过去了吗?

    在今日的一些网站上,你可以看到大量恍若隔世却强硬如弩的文字——

    有人说:1957年的反右运动就是反对了,当时的那批知识分子不划成右派,中国就没有右派了;

    有人说:如果没有“文革”反修防修的伟大实践,中国早就像前苏联一样被“和平演变”,今天也就红旗落地、分崩离析了;
又有人说:这二十多年来,许多出版物里关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社会负面的描述大多被夸大,充满了情绪化,这批中年以上的作者里很多人不可信……

    如果说,因为中国社会这些年的剧烈转型,社会深层矛盾日益凸现,有些弱势阶层、弱势群体的人们感到迷茫、失落,因而有些怀念起当年那个亿万人民共吃一口大锅饭的“美好时光”,这多少还让人同情、理解,并寄希望于党和政府倾听来自于社会底层的声音,加快制定、落实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措施,以实现社会的公正、公平与和谐的发展;但以上这些暗藏玄机的文字,似乎有要逼近那个陈年纲领的意味——即当今的中国仍必须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道路,便让我心惊肉跳了,而且我相信也会有许多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中国人不寒而慄!

    值得深思的还有,在消费主义与新八卦翻江倒海的网上,有兴趣去坚韧地发布这一类文字,作者决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不“随波逐流”,而“忧国忧民”,他们在事业上大概至少有14K金的品相,可能其中不少人,这十几年里还去过西方。他们在充分享受资本主义与全球化的好处后,却对资本主义与全球化将要吞噬红色中国的前景忧心如焚!

    他们必定年轻,上午十一点钟左右的太阳。除了没有与这个饱经苦难与忧患的国家一起经历负重、跋涉的历史,今天他们几乎什么都拥有了。我不免想,当我们这代被称为“老三届”的老家伙也曲终人散了,他们将会怎样诠释二十世纪的中国,又将怎样去为国家效力?如是想去,真有点不胜唏嘘……

    不仅仅是现代迷信,许多中国人在心头对皇权也有一份驱之不去的迷醉。但与日本人对天皇的绝对崇拜和服从有所不同,它的内涵要分析起来,还比较复杂。

    至少在新中国的历史上,好像没有哪个年代如近些年一样,如此集中、大规模地让中国历代皇帝从尘封的典籍与阴沉的陵穴中走出来:秦始皇,汉武帝,成吉思汗,明太祖,尤其是对清朝皇帝,其宏大与精心,有条不紊,扎实推进,仿佛要在中国文化史上架构一个最值得骄傲、最具有纪元意义的影视工程!

    1999年元月推出《雍正王朝》(40集);2000年年底推出从侧面歌颂康熙皇帝的《一代廉吏于成龙》(19集);2001年12月推出为康熙皇帝全面树碑立传的《康熙王朝》(46集);2002年元月推出为乾隆皇帝评功摆好的《天下粮仓》(25集)。2003年又推出近60集的《乾隆王朝》。

    用杂文家章明先生的话来说,此情此景,可谓“康雍乾祖孙三代大闹新中国”。

    中央台播,地方台也播。黄金时间播,非黄金时间也播。电视上有,音像店里也有。编剧编得海阔天空,导演导得大江东去,演员演得如痴如醉,诚如《康熙王朝》的主题歌里唱道:“真想再活五百年!”而亿万观众也在一片黄袍如风、翎带如雨中,还有飞蝗般密集的“皇阿玛”、“主子”、“老祖宗”、“奴才”的彼此称谓里,目不暇接,神魂颠倒,乐此不疲……

    其实,清朝的皇帝离当代的中国人并不算太远,关于他们的“文治武功”,无须花太多的精力,便可以查到——

    这个王朝的序幕,便是从暴戾开始的。其肃杀与凛冽,远甚于入侵者在马背上带过来的北方严寒。清军入关,一遇抵抗,必“焚其庐舍”,“杀其人,取其物,令士卒各满所欲”,转战烧杀三十七载,这才初步平定中国。其间,使中国人口从明天启三年(1623年)的五千一百六十五万零四百五十九人,减至顺治十七年(1660年)的一千九百零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净减三分之二。满清统治者下令汉人剃头修辫子,改装易服。所经之处,无不张贴:“今有不剃发易服者,非我朝子民,一律格杀勿论。”对此,顾炎武说这是“亡天下”,是“兽食人”;王夫之则说,对于满清侵略者极其帮凶,“杀之不谓不仁,夺之不谓不义,诱之不谓不信……”

    于是,在剃头与反剃头、占领与反占领之间,便有了明末清初那段“天崩地裂”的历史,著名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是在几乎杀绝之后才下令“封刀”,仅扬州一城,死者即达八十余万。大凡清军经过之地,可谓“县无完村,村无完家,家无完人,人无完妇”。

    在一些学者和文人们的眼里,所谓的“康乾盛世”,起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平定三藩之乱,止于嘉庆元年(1796年)川陕楚白莲教起义爆发,持续时间长达115年。在他们的解读与描述下,这一时期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将中国传统社会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创造了中国历史的奇迹。其中,国家统一的最终完成,社会经济的高度繁荣,学术文化的集大成趋势,是“康乾盛世”最显著的历史特征。

    真实的情况则是,康雍乾三朝在政治制度上确有一些小修小补,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包括设立军机处在内的一系列措施,都只是为了进一步强化本来已经高度集权的专制皇权,使清朝数亿臣民俯首帖耳听命于皇帝一人。虽然康熙时代企图通过皇帝亲作表率,宣传理学说教,以提高官员队伍的道德水准;雍正则“两手抓”,一手是“养廉银”的设计,另一只手是严刑酷法,期待以此保证朝廷政风的廉洁与勤政;但因为视之为祖传衣钵的民族歧视下的官僚制度迟迟不动,使得一大批无德无能的满蒙官僚长期窃居高位,而本可引入人才活水的科举制度,到了康乾时代,只剩下“八股文”这么一个空壳……这使得康熙、雍正的以上措施,在当时没有收到多少积极的效果,相反还失去了这个政治制度自我疗救的最后机会。

    在康熙时代,宰相明珠、索额图所贪污钱财,远超过号称明朝最大贪官严嵩的数十倍;雍正时代,即使在表面的高压下,由贪污导致的考场舞弊事件依然层出不穷。乾隆中叶以后,官僚队伍的腐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大抵为官长者廉耻都丧,货利是趋”,不但中下级官员纷纷贪污受贿,而且像大学士和珅这样位至“宰辅”,深得皇帝器重的重吏大僚,也营私舞弊,贪赃枉法,且赃银之巨大,赃物之奢华,可谓空前绝后。腐败必然导致灭亡,鸦片战争起中国屡战屡败,其原因看起来是西方有着坚船利炮,可实际上清朝这一积弊丛生的专制政治制度才是内囊。

    言论环境自由的程度,深远地影响着文明的活力和创造力,文字狱,毁灭和摧残的不仅仅是作者的生命,更是对人类精神活力和创造力的毁灭性打击。

    在清朝,清廷虽有组织修编《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等辞书之举,但当时就有人看出来了,一个叫王播的书生说,清廷“名为修书,而古书亡矣!”根据近人的考证,在修编《四库全书》的过程中,被焚毁的古籍总共不下十万种!对清朝统治者有所不满、或对明朝有所怀念的书籍统统禁毁,而且连与程朱理学相抵触的书籍也都不得超生。如李挚的书籍就因为“排击孔子,别立褒贬……尤为罪不容诛。”

    到了康雍乾三朝,祖孙三个一条路子——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文字狱造下来,一个比一个凶悍。不能在文字中出现“胡、虏”等字眼,必须要避皇帝的名讳,否则都是“大逆之罪”。最后,连“清风明月”四字用了,都会叫你人头如蒜头一样落地。凡涉及“悖逆”文字,不但作者惨遭杀戮,还要连累刻、印、售、购者连坐,“失察”官员降职甚至处斩。康熙年间发生的庄廷栊案,700多人被杀,18人被凌迟处死,庄廷栊等两人虽然在案发时已死,仍被开棺戮尸,雍正年间的吕留良文字狱,处斩128人,吕留良虽死去多时,仍被“挫骨扬灰”。乾隆在位六十年,制造了一百二十起文字狱,几乎一年两起,残杀数千人……

    由于极其严酷的言论环境,除了极少数隐居遁世的明朝遗老,如黄宗曦,顾炎武,吕留良等,一百多年的康乾盛世竟然找不出一个有个性尊严和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有的是一片片出自于文化太监笔下的阿谀之作,多的是一堆堆出自于精神侏儒书斋的无风险也无实际价值的考据勾沉。鲁迅说清统治者“杀尽了汉人的骨气和自尊”。先生还称清朝是“一个无声的中国”。整个清朝,可称为不朽之作的仅《红楼梦》、《儒林外史》两部,前书有传说作者还是一个叫“空空道人”的隐居明朝遗老,曹雪芹不过批阅成书而已。

    而整个唐朝,有记载的只有一起文字狱。那是在唐高宗发动对高丽的一次战争前,有个叫元万倾的诗人,写了一首诗给高丽人打招呼:唐军将要来犯,赶快备守鸭绿江天险。结果唐军江边而退。元万顷此举,实为叛国叛军,罪不容恕。唐高宗却没有要他的脑袋来平息众怒,只是把他充军到岭南了事。不久,居然又把他招回来,封给他一个著作郎的官职。武则天在唐代君主中大概是口碑最差的一位,但对文人同样十分地洒脱大度,“唐初四杰”之一骆宾王,曾为反武则天势力写下义正词严的讨伐檄文,直斥武则天为“狐媚惑主”,武则天读后却只是“嘻笑”,不仅没有加害骆宾王,乃至清剿“骆宾王反革命集团”,反而埋怨大臣,为什么早没能将骆宾王此等优秀的人才罗织到朝廷中来?!

    与清朝皇帝比起来,唐代君主们有着何等雍容雅致的气度!不但容得下骆宾王,也容得下具有鲜明的“独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的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还容得下为民请命、报忧不报喜的杜甫:“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在那个不但令日本人痴迷、也让许多知识分子神往的时代里,生长出了迄今为止中国诗穹上最伟大的双子星座——李白,杜甫。更涌现出一大批璀璨的群星:王勃,陈子昂,贺知章,骆宾王,王维,刘禹锡,白居易,孟浩然,李商隐,柳宗元,王昌龄,岑参……由此,创造出华夏文明举世瞩目的一大顶峰——云蒸霞蔚、流光夺目的唐诗。

    统治者是否自信、从容,对待思想的生产者与历史的记录者——知识分子是否开明、宽容,有着潜意识里的敬畏之心,可能是唐、清两朝“盛世”的根本不同。

    面对列强环伺的天下大势,清朝皇帝们以不变应万变,那就是尽量减少和西方的往来,康熙曾说:“通海口子甚多,此时无碍,若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害矣”。于是在厉禁天主教传播以后,又实行严格的限关政策,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利之所在,瑕衅易滋”,于是更定章程,千方百计将洋船限制在广州。到了咸丰时代,朝廷宁可放弃海关税收,也不要西方各国公使入住北京。这也根本不同于海纳百川、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一旦西方人破门而入,清军的火器不管用了,龚自珍献给林则徐的所谓秘密武器,仍是明朝的战船和火炮。而慈禧还一度寄希望于义和团的巫术和一桶桶泼过去的猪血、狗血,能够打败洋人……

    闭关锁国的后果是,进一步加快了中国落后于世界的进程,中国成了自己成语“井底之蛙”的最生动的注脚。1793年,英国使者马戛尔尼来华看了三个月,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清朝的衰落,将之视为“一艘破烂不堪的头等战舰,拥有的仅仅是庞大的外表”,预言它迟早会“不再有纪律和安全”,“英国将从这一变化中获得比任何其他国家得到更多的好处。”

    果不其然,“康乾盛世”结束后不到半个世纪,鸦片战争就爆发了,中国随之陷于此后一百余年丧权辱国的苦难渊薮。

    如果硬要痴人说梦,一相情愿,说康雍乾三朝可以和唐“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比肩并论,那麽这个“太平盛世”,只是病入膏肓、瘦骨嶙峋的皇权专制社会最后一次短暂的回光返照。在弦歌不缀、水袖翻飞之下——社会深层次的政治、经济矛盾,火山灰一样黑压压地堆积,最终导致了乾隆末期山崩河决般的大溃败。有学者认定,从世界史的角度看,这决不是什么“盛世”,而是“未世”,是严重的历史倒退。

    倘若仅仅是如《还珠格格》《乾隆下江南》一样的戏说,不过是给小资们做了消食醒酒的话梅,给底层大众做了卸下白日打拼疲乏的精神按摩,这也算是一种功德。但以上那些不计工本、出笼周详的鸿篇巨制,显然不是为着给人民消遣的。

    那为着什么呢?

    为着充分满足中国老百姓集体无意识里千百年来都难以磨灭的“明君”、“青天”、“圣人”情结?

    为着在早已以谋略之国著称的一个国度,在官场上,有更厚黑的谋略可资揣摩,有更多的潜规则可供操作?

    或者,因为一切历史其实都是当代史,某些人如此热衷为“康乾盛世”摇旗呐喊,莫不是关于当代,他们有什么惊世之言要说?

    不管其内涵有什么,有多深,我敢肯定的是如何评判早已覆灭的皇权,这成了看待当代社会政治、文化演进的一只晴雨表。

5  警觉“扩张”,立足“缩小”

    在日本的历史上,有两次大的扩张。

    一次是丰臣秀吉时期,虽然已敲定姐姐的儿子出任管理中国的总督,并打算安排天皇去巡幸,但这次不仅没能打到北京,甚至连鸭绿江也没有过。

    第二次便是上世纪上半叶了,这回似乎时来运转,1942—1943年,是日本版图上最“繁荣昌盛”的年代——

    从二十世纪初到1931年期间,日本人攫取了朝鲜、中国东北,以及中国的台湾、琉球群岛、澎湖列岛,从苏联抢走了库页岛和千页群岛。作为“一战”中协约国的战胜国之一,日本还得到了马绍尔群岛、加罗林群岛和马里亚纳群岛,这些群岛在“一战”前被德国所占领。

    从1937年开始,日本又占领了中国华北和大陆沿海从上海到海南岛的主要海港。1941年7月,日本从摇摇欲坠的法国维希政权手中抢走了印度支那。此后,希特勒在欧洲闪电战的成功,像烈性酒一样刺激着日本人,他们先是摧毁美国在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接下来一一征服菲律宾群岛、荷属东印度群岛、婆罗洲、泰国、缅甸、马来亚、所罗门群岛、吉尔伯特和埃利斯群岛……

    在不到6个月的时间里,日本人就占领了英、法、荷等老牌殖民者统治的大片土地,而这曾经是后者花费了几个世纪才弄到手的。东南亚地区超过1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即整整半个西太平洋地区,沦陷在了日本人的铁蹄之下,有超过1.5亿的新增人口成为了裕仁天皇的子民。此外,超过50万的欧洲人和美国人,以及将近15万的军事俘虏落入了日本人手里。

    如此辽阔的战线上——在中国华北平原,日军的卡车行驶在不是泥泞不堪就是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在缅甸,日军士兵骑在大象身上渡过湍急的、布满石头的河流;在千页群岛,在皑皑白雪的海岸线上行进,得靠雪橇运输物资……除了枪林弹雨,日军还遭遇到各具地域特色的危险:巴丹半岛的竹枪陷阱,婆罗洲的猎人头族,还有在大部分地区都存在的带有疟疾的蚊子,吸血的水蛭,以及像牛头犬一样常常咬人的红蚂蚁。

    为了缓和本土的人力紧张,仅在中国被日军强征的劳工总数超过1000万人,其中在所谓的“满洲国”里被虐待致死的就有200多万人。为了解决国内粮食、棉花原料短缺,日军强迫菲律宾农民在田地里种植水稻、棉花,这些土地以前都是上等的甘蔗田。在缅甸,日本人用伪造的印度卢比支付征收物资所需要的款项。在泰国、马来亚、印度尼西亚,则干脆用枪杆子写下一堆一文不值的白条……

    半个西太平洋地区都尽在彀中,做惯了岛国人的日本人第一次有了帝国的感觉。

    可仅仅一年多后,这个庞大的浮游在海面上的帝国,便像花季短暂的樱花一样凋落了,给日本人的心灵刻下至今也难以愈合的创痛……

    两次扩张,一次是在冷兵器时代,一次是在热兵器时代。

    丰臣秀吉最终败于文禄•庆长之役,而“二战”中的日本,终因发生在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惨景而告投降。

    失败的原因却是一样的,除了非人道非天道之外,两者都有根本判断的失误,对辽阔空间的浑然无知。

    与此相反,日本人若不扩张自己,折射出的不是其文化的狂暴、阴鸷的一面,而是回到“缩小”的审美情结上来,他们在弹丸之地多知根知底,游刃有余,就有了源远流长且总在推陈出新的盆景艺术、庭园艺术、插花艺术,还有俳句,茶道,玩赏人偶……它们常常表现了日本文化优雅、纯净的另一面。

    在发展经济上,“缩小”更是日本许多产品得以克敌制胜、征服世界的杀手锏。

    在德国生产出世界上第一台磁带录音机之后,紧接着,1950年1月,索尼公司也推出了亚洲第一台磁带录音机,但因为价格昂贵,当时约合16万日元,体形笨重,约有45公斤,抱在手里,相当于抱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除了向一些公司、学校推销,个人客户基本没有着落。当时索尼的会长是盛田昭夫,他下令必须压低成本,并且实现产品的小型化。技术骨干集中到一起,一次次攻关,不久便研制出体积像手提箱一样大小、价格却降低了二分之一的新型微型录音机。以后,又陆续研制出世界上最小的随身听和最轻的耳机,随身听还带有立体声装置。

    世界上最早生产家用电视、收录机的企业不在日本,而是德国的飞利浦公司。但是,使其变得小型化的,也是索尼公司,和日本的另一家V—公司。日后,索尼公司还开发出了录像机、影碟机等,后者更是能把一部2 小时的电影压缩进一片巴掌大的光盘。像索尼公司这样在“缩小”上下工夫争市场的企业,在日本可谓多如牛毛。另一个例子是,1963年,夏普公司就研制出了世界上第一部袖珍计算器。美国人的追求是发明计算机,只要这家伙运算速度快,不去计较它有多大的体积;而日本人的追求却是如何把计算机缩小后作为私人物品搬入家中,且能随身携带,就像他们决心要把山水田园精心搬到自家庭院里、案头茶几上一样……

    事实证明了盛田昭夫的卓识远见,大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国几乎所有电子产品的竞争,都在向家庭化、实用化、小型化发展。唯有在力求大容量、也不必随身携带的冰箱的生产领域中,日本没有拔到头筹外,美国和欧洲在家电产品市场上统统败于日本的这一“缩小”化。

    韩国著名学者李御宁曾说——

    回顾一下日本史就会发现,“缩小”意识发达时期,社会一般都较为繁荣,可成功之后不久,往往又像秀吉一样开始向往扩张,转为“扩大”意识。如此一来,就突然变成非日本人,日本讲究细致的传统就遭到破坏,就开始丧失判断力,美的感性意识也变成一种带有残忍性的行为。(《日本人的缩小意识》)

    李御宁先生的这段话,让我思之良久。

    如果抛开意识形态层面,仅就一种文化积淀,或者称作一个思维特征而言,“缩小”和与之相对应的“扩张”,至少在新中国以来,似乎同样决定着我们国家的兴衰。

    中国人是很喜欢往大里说、也总望大处瞧的——

    大中华。大生产。大镇压。大清算。大跃进。大炼钢铁。大放卫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赶英超美。“赶上英国用不了十五年”。大比武。大革命。大串联。大批判。大斗私心一闪念。大分化。大改组。大震荡。世界革命的根据地。“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站在虎头山,放眼全世界”。“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还没有解放”。“红太阳光芒照遍全球”……

    这些年则有大思路,大举措,大发展,大工程,跨世纪工程,造福千秋万代工程。学校不是中国的哈佛,就是中国的剑桥。新区不是某地的浦东,就是某地的外滩。塔高或楼高不是国内第一,就是亚洲第一,世界第一。城市定位不是“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就是“区域性中心城市”,至2004年底,全国已有183个城市相继提出要以前者为目标。一个不久前的例子是,在山西临汾,投资五千万人民币,前后修了三年,建了一座名为“中国华门”的建筑,高130多米,高出巴黎凯旋门0.14米,号称“世界第一门”。据说,建此门将会大大促进当地的旅游事业。

    “扩张”时往往充满着热情与豪情。“扩张”成了吹破的气球了,却绝少有团体或个人为此承担实在的责任。

    不“扩张”是立场、态度问题,“扩张”错了是经验、方式问题。

    屡屡“扩张”者,容易升官晋级,屡屡抵制“扩张”者,可能被怀疑、批判乃至最终自己被“扩张”到“敌人”中去,彭德怀就是一例。

    “扩张”对许多人官员说,是政治生活中的潜规则,是避险求安的不二法门。

    每一次举国政治、经济上的“扩张”,在过去就是棍子满地来,帽子满天飞,黄钟毁弃,瓦釜高鸣,真话近绝,假话风行,民族大伤一回元气,百姓必遭一回折腾;近些年里,那便是“政绩工程”、“豆腐渣工程”、“烂尾楼工程”。今年1月31日,“全国建设系统党风廉政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会议第二次会议上,建设部部长汪光焘特别斥责一些地方脱离实际,超越经济承受能力搞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会上透露,全国拖欠的780亿元工程款中,各地政府投资的建设项目所拖欠的工程款就高达700亿元。

    “扩张”起来总是雷霆万钧,天网恢恢,而“缩小”起来,却如病去抽丝,千辛万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具有的大转折意义,就在于它是为一个“扩张”得中国人几乎喘不过气的年代“缩小”。但总归是“扩张”者有如过眼云烟,“缩小”者必然青史留名,彭德怀如是,胡耀邦如是。

    本届政府的一个比较鲜明的特色,即在于以人为本,贴近底层,务实求真。并且,以此去“缩小”包括某些官员某些富人在内的既得利益阶层所“扩张”起来的一个充盈虚骄之气的中国。

    这十几年来,中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千万、亿万富翁群,这些富翁崛起的速度,超过了世界历史上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

    但与财富一起增长,甚至比其增长得更快的,有可能是不公、不仁、不信、不义;而且,近几年来,仅就媒体所披露的大量如刘涌、周正谊、“中原黑老大”宋留根一类案件来看,与众多富翁一起崛起,甚至比其崛起得更为迅猛的,则已经是污秽、垃圾、黑社会与流氓。

    在一个充盈虚骄之气的中国里,一些官员们追逐的只是不管山河如何破碎、天空如何污染的GDP的快速增长,以及推倒传统、放逐自然,用金属、水泥和玻璃幕墙堆砌起来的现代化。此外,还有他们总像辞退不了红包一样辞谢不了的好日子——衣香鬓影,香车宝马,飞澳门豪赌,去加州冲浪……

    其实,千年之前,我们的祖先在《礼运》篇里曾经憧憬的大同世界的社会景象:“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在一千余后的当今,仍是亿万中国人需要付出极大努力的目标。仅以“幼有所长”而言,至今仍有大量农民、工人的儿女丧失接受教育的权力,失学儿童被推给了民间的“希望工程”,而写在法律上已近二十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事实上成了一张神圣的空头支票。世界各国教育投入的平均水平早已超过5%,中国的教育经费总额却从未达到过3%,在2004年世界上120个国家的排序中仍位於第96名。

    虽任重道远,但令人有望的是,2003年以来,一个“扩张”的中国正渐渐跌入神话,而此后一个“缩小”的中国渐让老百姓可感可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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