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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汉学治学宗旨及其学术实践探析——以戴震、阮元为中心(黄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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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2 11: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黄爱平
  
  


       清代汉学自顾炎武开山,阎若璩、胡渭奠基,惠栋确立之后,至乾隆、嘉庆年间发展至极盛,由文字、音韵、训诂入手以寻求经书义理的主张,历经几代学者的推阐,也成为汉学家普遍信奉的治学宗旨。就连激烈反对汉学的理学家方东树也不得不承认:“此论最近信,主张最有力,所以标宗旨,峻门户,固壁垒,示信学者,谓据其胜理,而不可夺矣。”[1]但实际上,汉学家对本学派宗旨的理解是不尽一致的,所强调的重点也有差异。因此,尽管他们都坚持由文字、音韵、训诂入手来寻求经书义理,但各人的思想主张并不完全相同,学术实践的途径也有差异,获得的成就也不一样。其中,尤以戴震和阮元最为典型,反映出汉学家内部两种几乎完全迥异的治学风格和学术取向。



    戴震是继惠栋之后著名的汉学家,皖派学者的重要代表。他继承顾炎武以来,特别是惠栋倡导的由文字音韵训诂以明义理的主张,明确指出:“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2]又说:“仆自十七岁时,有志闻道,谓非求之六经孔孟不得,非从事于字义、制度、名物,无由以通其语言。宋儒讥训诂之学,轻语言文字,是犹渡江河而弃舟楫,欲登高而无阶梯也。”[3]可见,戴震十分强调文字、音韵、训诂的重要性,视之为求道的必由之路,并且是唯一的途径。就此而言,戴震的主张,与顾炎武“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4]的呼吁,惠栋“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5]的学术路径,可以说是基本一致的。

    但是,置身于汉学方兴未艾的学术氛围之中,戴震以其敏锐的眼光,觉察到当时诸多汉学家群趋于训诂考据,而轻视义理探索,缺乏理论思维的弊病,因而他在大力推阐汉学治学宗旨的同时,尤为倡导训诂、考据与义理的结合。他说:“言者辄曰:有汉儒经学,有宋儒经学,一主于故训,一主于理义。此诚震之大不解也者。夫所谓理义,苟可以舍经而空凭胸臆,将人人凿空得之,奚有于经学之云乎哉?惟空凭胸臆之卒无当于贤人圣人之理义,然后求之古经;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县隔也,然后求之故训。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贤人圣人之理义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6]显然,戴震明确反对一般汉学家将“故训”与“理义”截然对立的倾向,而极力主张由训诂入手寻求义理。在强调训诂与义理结合的过程中,戴震的思想主张还经历了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早年他曾认为:“天下有义理之源,有考核之源,有文章之源,吾于三者皆庶得其源。”其后,为纠弊补偏,戴震转而更为强调义理的重要性。他说:“义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也,义理又何源哉?吾前言过矣。”[7]这也就是他自己所总结的心得:“有义理之学,有文章之学,有考核之学。义理者,文章、考核之源也。熟乎义理,而后能考核、能文章。”[8]由此看来,戴震对汉学宗旨的理解,亦即其思想变化的最终落脚点是对义理的重视,甚而强调“义理之学”是“文章、考核之源”,只有“熟乎义理,而后能考核、能文章”。就此而言,戴震的思想主张,已经与当时诸多汉学家重在文字、音韵、训诂本身的看法有了相当的距离。戴震的入室弟子段玉裁就不赞成其师的看法,而是强调考核的作用,认为:“义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自古圣人制作之大,皆精审乎天地民物之理,得其情实,综其始终,举其纲以俟其目,兴以利而防其弊,故能奠安万世,虽有奸暴不敢自外。《中庸》曰:‘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此非考核之极致乎?圣人心通义理,而必劳劳如是者,不如是不足以尽天地民物之理也。”[9]

    阮元是继惠栋、戴震之后出现的扬州学派的重要学者,乾嘉学派的殿军。作为清代汉学的代表人物,阮元同样大力推阐汉学治学宗旨,明确指出:“圣贤之道存于经,经非诂不明。”[10]并特别强调:“圣贤之言,不但深远者非训诂不明,即浅近者亦非训诂不明也。就圣贤之言而训之,或有误焉,圣贤之道亦误矣。”[11]所谓“舍经而文,其文无质,舍诂求经,其经不实。为文者尚不可以昧经诂,况圣贤之道乎”[12]?可见,要寻求圣贤之道和经书义理,就必须通过文字、音韵、训诂,舍此无他途径。在这一基本问题上,阮元与惠栋、戴震以及其他诸多汉学家的主张是一致的。

    同样,目睹当时一些汉学家严立汉宋之分,认为二者“一主于故训,一主于理义”,因而“仅取汉人传注之一名一物而辗转考证之”[13],“误以襞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的状况[14],阮元也极力强调训诂、考据与义理的结合。但是,与戴震重视义理,视之为“文章、考核之源”不同,也与段玉裁等汉学家推崇考据,认为只有考据才“足以尽天地民物之理”亦异,阮元是从折衷汉宋、兼采二者之长的着眼点出发来主张二者不可偏废的。在他看来,古代周公制礼之时,已有“师”、“儒”之分,“师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艺教民,分合同异,周初已然矣”。后世之学,大体不出此范围,即如相互对立、纷争不已的汉学宋学,实际上也是各得一端,皆有所长。他说:“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讲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而互诮也。”因此,阮元既反对“学人求道太高,卑视章句”的倾向,也不赞成“但求名物,不论圣道”的弊端,而主张“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兼古昔所不能兼者”,以使周礼师、儒之道都能得到发扬光大。对此,阮元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比喻,他说:“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学人求道太高,卑视章句,譬犹天际之翔,出于丰屋之上,高则高矣,户奥之间未实窥也。或者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矣。”[15]可见,阮元着眼于把汉学重视考据,宋学强调义理的长处结合起来,既“求名物”,也“论圣道”,尤为主张通过文字训诂之“门径”,进而“升堂入室”,寻求“圣人之道”。显然,同样是注重训诂、考据与义理的结合,阮元的着眼点与戴震已经判然有别。



    戴震和阮元都是乾嘉汉学的代表人物,但由于他们对本学派学术宗旨的理解不同,着眼点各异,所以,在各人的学术主张上,强调的重点也不一致。

    戴震从重视义理的视角出发,极为强调“闻道”,把“志乎闻道”视之为文字、音韵、训诂、考据的鹄的。为达到“闻道”的最高目标,戴震在倡导对经书文字、音韵、训诂本身的客观考据的同时,还使用了“心”及“心志”这一概念,主张“心之所同然”,亦即人心的主观认同。在他看来,圣贤之道实际上就是古圣贤之“心”,亦可称之为“心志”,他说:“六经者,道义之宗,而神明之府也。古圣哲往矣,其心志与天地之心协而为斯民道义之心,是之谓道。”并且,“心”与“心”之间,或者说“心志”之间又是相通的,古圣贤之“心志”不仅“与天地之心协”,也不仅“为斯民道义之心”,而且还应当与己之心“相遇”。“志乎闻道”,就是“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16],最终“不谬于心”。换言之,学者要“闻道”,要“通乎古圣贤之心志”,不仅要通过声音、文字、名物、典制的考证研究,而且还要藉助人心的思考、判断和认同。戴震明确指出:“凡学始乎离词,中乎辨言,终乎闻道。离词则舍小学故训无所藉,辨言则舍其立言之体无从而相接以心。”[17]又特别强调:“学者大患,在自失其心。心全天德,制百行。不见天地之心者,不得己之心;不见圣人之心者,不得天地之心。不求诸前古贤圣之言与事,则无从探其心于千载下。是故由六书、九数、制度、名物,能通乎其词,然后以心相遇。”[18]所谓“相接以心”,或者说“以心相遇”,实际上就是个人心志的主观认同。这也就是他反复强调的“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的学术主张,“志乎闻道,求不谬于心”的终极目标。这样一来,对经书义理和圣人之道的探讨,最终归结到了“心之所同然”,亦即人心的认同和理性的思辨。所谓“理义非他,心之所同然也。何以同然?心之明之所止,于事情区以别焉,无几微爽失,则理义以名”[19],反映的就是这一情形。正是因为义理的探讨需要藉助人心的认同和理性的思辨,所以,戴震极力主张“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既不依附汉宋,也不受前人偏见的影响和局限。在他看来,“汉儒故训有师承,亦有时附会;晋人附会凿空益多;宋人则恃胸臆为断,故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在其所弃”[20]。因此,治学尤须“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21],重在个人的独立思考和理性判断,以避免前人附会、凿空、武断之失,达到“十分之见”的境地。不难看出,戴震既重视经书文字、音韵、训诂本身的客观考证,又强调并最终归结到个人心志的主观认同,并且把二者巧妙地结合起来,形成了其学术主张的独特风格。

    与戴震相较,阮元则从折衷汉宋、不立门户的着眼点出发,提倡“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致力于在圣人之道与文字训诂之间建立一种有机的、实实在在的联系。由于圣人生活的年代都十分久远,其思想精华大多积淀在代代相传的经典之中,后人要了解其确切的涵义,就必须究明文字、音韵、训诂,由字通词,由词通句,由句通经,由经达道。因此,就文字、音韵、训诂这一“升堂入室”的“门径”而言,时代越早,离圣人越近,也就越能保存圣人之道以及经书的原义。阮元明确指出:“后儒说经,每不如前儒说经之确,何者?前儒去古未远,得其真也。故孔、贾虽深于经疏,要不若毛、郑说经之确;毛、郑纵深于《诗》、《礼》,更不若游、夏之亲见闻于圣人矣。”[22]他比喻说:“譬之越人之语言,吴人能辨之,楚人则否;高、曾之容体,祖、父及见之,云、仍则否。盖远者见闻终不若近者之实也。”而他个人的治学经历,也跨越了由宋而唐而汉的阶段,切身体会到古代的汉儒经说较之后世流于空疏的宋明理学,更为接近经书的原义。他说:“元少为学,自宋人始,由宋而求唐,求晋、魏,求汉,乃愈得其实。”[23]因此,阮元提倡“推明古训”,复兴“古学”。在他看来,“《易》、《书》、《诗》皆有古学。古学者何?商周之卿大夫,鲁邹之诸圣贤,秦汉之诸儒是也。”[24]而要复兴从商周到秦汉的古学,就必须“古训是式”,以先秦两汉时期的经注经说为依据。所谓“士人读书当从经学始,经学当从注疏始”,即反映了阮元所提倡的治学途径。当然,“注疏诸义,亦有是有非”,“好学深思,实事求是之士”对此应善于“推求寻览”[25],不可一味信从。因此,鉴于当时一些汉学家泥古、佞汉的弊端,阮元特别强调:“儒者之于经,但求其是而已矣。是之所在,从注可,违注亦可,不必定如孔、贾义疏之例也。”在阮元看来,株守附会之弊甚至更应引起学术界的重视,他说:“株守传注,曲为附会,其弊与不从传注,凭臆空谈者等。夫不从传注,凭臆空谈之弊,近人类能言之,而株守传注,曲为附会之弊,非心知其意者,未必能言之也。”[26]可见,实事求是,推明古训,复兴古学,成为阮元倡导的主张和追寻的目标。较之戴震既重视经书文本的客观考证,又强调并最终归结到个人心志的主观认同,将主观与客观二者相糅合的学术风格,可以看到,阮元推崇的是对经书文字、音韵、训诂本身纯客观的考证研究,强调的是求实、求是的治学态度,致力于探索和阐发的是古代圣贤之学。显然,二者在学术主张上的差异,已经有相当的距离了。



正是因为戴震与阮元在对汉学治学宗旨的理解和阐发上颇多差异,所以,二者的学术实践大不相同,成就也不一样。

戴震极为重视义理,他在从事文字、音韵、训诂、名物、典制、天文、历算、地理等专门学术研究和考证的同时,还特别撰有阐发义理思想的著述《绪言》、《原善》、《孟子私淑录》、《孟子字义疏证》等书。并且,较之文字、音韵、训诂等专门的学术研究,戴震更为推崇的是哲学的探索和义理的阐发。他曾说:“六书、九数等事,如轿夫然,所以舁轿中人也。以六书、九数等事尽我,是犹误认轿夫为轿中人也。”[27]而在这些被尊为“轿中人”的义理著述中,戴震本人尤为看重的是《孟子字义疏证》,视之为“明道”、“上承孔孟”的代表作。他曾经明确指出:“仆生平著述之大,以《孟子字义疏证》为第一,所以正人心也。”[28]可以说,《孟子字义疏证》,是戴震本人认可的发明经书义理和孔孟之道的代表作,也是戴震进行义理探索的学术实践的重要成果。那么,在这部著述中,戴震究竟是如何阐发义理,阐发的又是什么样的义理思想呢?从著述体裁来看,戴震是从《孟子》一书中选出“理”、“天道”、“性”、“才”、“道”、“仁义礼智”、“诚”、“权”等关键词语,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引经据典,加以疏证的。

    以“理”字为例。本来,“六经,孔、孟之言以及传记群籍,‘理’字不多见”。自宋代学者“体贴”出“天理”之后,“理”字始成为理学的核心内容和重要概念,理学家甚至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构建出一个独立于物质世界之外的永恒存在的“理”,并推之于人伦日用,把理、欲截然对立起来,强调“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极力宣扬“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随着理学被尊为统治者的官方正统学术,理学家的这套理欲之辨日益成为统治者藉以束缚广大民众,维护其政权统治的思想工具和精神枷锁。戴震洞察这一情形,故于《孟子字义疏证》一书中,开卷即先辨“理”字。他明确指出:“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29]在界定“理”的自然属性的前提下,戴震充分肯定人与生俱来的“声色臭味”、“血气心知”的自然本性,他说:“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气心知之自然也。给于欲者,声色臭味也,而因有爱畏;发乎情者,喜怒哀乐也,而因有惨舒;辨于知者,美丑是非也,而因有好恶。声色臭味之欲,资以养其身;喜怒哀乐之情,感而接于物;美丑是非之知,极而通于天地鬼神。”因此,“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30]。人欲不仅是合理的,而且与天理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戴震认为:“欲者,血气之自然”;“理非他,盖其必然也”[31]。“由血气之自然,而审查之以知其必然,是之谓理义;自然之与必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后无憾,如是而后安,是乃自然之极则。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32]。在充分肯定人欲合理性的基础上,戴震明确提出:“人伦日用,圣人以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权之而分理不爽,是谓理。”他尖锐地批评宋儒“截然分理欲为二,治己以不出于欲为理,治人亦必以不出于欲为理,举凡民之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咸视为人欲之甚轻者也”[33],一切以“理”为断,以“理”责人,乃至“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34]戴震揭露说,理学家的这种“理欲之辨,适成忍而残杀之具”[35],“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浸浸乎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36]!

    从上述关于“理”字的疏解中,可以看到,戴震并未如其自言,真正“上承孔孟”,阐释孟子的思想和《孟子》的义理,提出并加以推阐的只是自己的思想主张,他对“理”字的看法,以及据此对宋儒理欲观展开的批评。而在《孟子字义疏证》一书中,类似这样藉疏证《孟子》字义之名,阐发自己思想之实的情形并不鲜见。也就是说,戴震通过对《孟子》一书中一些重要字词、概念的阐释,实际上提出了自己的思想主张,而且从自然观、认识论到伦理观,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与宋明理学截然对立的体系。

    与戴震相较,阮元则极为重视经书文字、音韵本身的客观研究,强调探寻其中蕴含的原始义理和圣人之道。由此出发,阮元对“理”字这类古代圣贤和儒家经籍极少言及的概念不置一词,而把重点集中在对圣贤之道中最为“实者、近者、庸者”的有关字词的阐释。在他看来,“有古人不甚称说之字,而后人标而论之者;有古人最称说之恒言要义,而后人置之不讲者”[37],学者应把重点放在后者的研究上,而不应当于“古人不甚称说”之处标新立异,随意发挥。因此,阮元的义理著述大多都是对古代经籍常见之字词和“古人最称说之恒言要义”的发明、归纳和阐释,其代表作有《论语论仁论》、《孟子论仁论》、《性命古训》,以及《大学格物说》、《论语一贯说》等。

    以《论语论仁论》为例。阮元之所以选择“仁”字加以阐释,是因为在他看来,“孔子为百世师,孔子之言著于《论语》为多。《论语》言五常之事详矣,惟论‘仁’者凡五十有八章,‘仁’字之见于《论语》者凡百有五,为尤详。若于圣门最详切之事论之,尚不得其传而失其旨,又何暇别取《论语》所无之字标而论之邪?”因此,阮元特别从《论语》中择取所有涉及“仁”字的章节、文句,逐一列举于前,再旁征博引,详加考释论证于后,尤为致力于阐发“仁”字的本义,其中有言:

    许叔重《说文解字》:“仁,亲也。从人二。”段若膺大令《注》曰:“见部曰:‘亲者,密至也。’会意。《中庸》曰:‘仁者,人也。’《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大射仪》:‘揖以耦。’《注》:‘言以者,耦之事成于此意相人耦也。’《聘礼》:‘每曲揖。’《注》:‘以人相人耦为敬也。’《公食大夫礼》:‘宾入三揖。’《注》:‘相人耦。’《诗·匪风·笺》云:‘人偶能烹鱼者。人偶能辅周道治民者。’”元谓:贾谊《新书·匈奴篇》曰:“胡婴儿得近侍侧,胡贵人更进得佐酒前,上时人偶之。”以上诸义,是古所谓人耦,犹言尔我亲爱之辞。独则无耦,耦则相亲,故其字从人二。《孟子》曰:“仁也者,人也。”谓仁之意即人之也。元案:《论语》:“问管仲,曰:人也。”《诗·匪风·疏》引郑氏《注》曰:“人偶,同位之辞。”此乃直以人也谓仁也,意更显矣。又案:“仁”字不见于虞、夏、商《书》及《诗》三《颂》、《易》卦爻辞之内,似周初有此言而尚无此字。其见于《毛诗》者,则始自《诗·国风》“洵美且仁”。再溯而上,则《小雅·四月》“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此“匪人”“人”字实是“仁”字,即人偶之意,与《论语》“人也。夺伯氏邑”相同。盖周初但写“人”字,周官礼后始造“仁”字也。郑《笺》解“匪人”为“非人”,孔《疏》疑其言之悖慢,皆不知“人”即“仁”也。

    正是在考证“仁”字的本义,并逐一阐释《论语》所有章节文句中有关“仁”字的涵义之后,阮元得出结论:“诠解‘仁’字,不必烦称远引,但举《曾子·制言篇》‘人之相与也,譬如舟车然,相济达也。人非人不济,马非马不走,水非水不流’;及《中庸篇》‘仁者,人也’;郑康成注‘读如相人偶之人’;数语足以明之矣。春秋时,孔门所谓仁也者,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等事之谓也。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斋居,暝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盖士庶人之仁,见于宗族乡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仁,见于国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与人相偶而仁乃见也。郑君‘相人偶’之注,即曾子‘人非人不济’,《中庸》‘仁者人也’,《论语》‘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旨。能近取譬,即马走、水流之意。曰近取者,即子夏‘切问近思’之说也。盖孔门诸贤已有‘未仁’、‘难并’之论,虑及后世言仁之务为高远矣。孔子答司马牛曰:‘仁者,其言也  。’夫言  于仁何涉?不知浮薄之人,语易侵暴,侵暴则不能与人相人偶,是不  即不仁矣。所以木讷近仁也。仲弓问仁,孔子答以‘见大宾,承大祭’诸语。似言敬恕之道,于仁无涉,不知天子诸侯不体群臣,不恤民时,则为政不仁极之。视臣草芥,使民糜烂,家国怨而畔之,亦不过不能与人相人偶而已,秦、隋是也。其余圣门论仁,以类推之,五十八章之旨,有相合而无相戾者。即推之诸经之旨,亦莫不相合而无相戾者。自博爱谓仁立说以来,歧中歧矣。吾固曰:孔子之道,当与实者、近者、庸者论之,则春秋时学问之道显然大明于世而不入于二氏之途。吾但举其是者,而非者自见,不必多其辞说也。”[38]

    在此,阮元既未长篇大论地批评后世学者特别是宋儒的观点,也未连篇累牍地阐述自己的思想主张,而只是通过对《论语》中常见的“仁”字这一关键词语的翔实考证和归纳阐释,凸显“仁”字的本义,恢复儒家经说的原始面貌。这种对经籍文字、音韵、训诂本身纯客观的考证研究,确实在相当程度上接近或达到了经书义理和圣人之道的真实。诚如阮元自言:“余之说经,推明古训,实事求是而已,非敢立异也。”[39]



    比较戴震、阮元的学术实践,可以看到,同样在寻求圣人之道的探索中,戴震得到的最终结果是建立了自己的思想体系,而阮元的最大功绩则是在相当程度上推明了“古训”,恢复了“古学”,亦即经书的原义原解。追本溯源,个中的差异,实际上是二者不同的学术主张推阐的必然结果。

    如前所述,戴震既重视经书文字、音韵本身的客观考证,又强调并最终归结到个人心志的主观认同。就前者而言,其标准是客观的,“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钜细毕究,本末兼察”[40];而就后者而言,其标准则是主观的,即“志乎闻道,求不谬于心”。这种主观与客观相互糅合的学术主张,必然反映在其学术实践上,形成其别具特色的学术风格。以《孟子字义疏证》为例,这是戴震本人认可的发明经书义理和孔孟之道的代表作,戴震的初衷亦在于“惧学者蔽以异趣”,故而特撰《孟子字义疏证》等义理著述,以唐代韩愈“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之语自况,努力发明“天人之道,经之大训”,试图重振宋明以后儒学之“坠绪”[41],“其隐然以道自任,上接孟子,意可见矣”[42]。但实际上,正如对“理”字的阐释一样,戴震在全书中并未按照孟子的思想进行疏解,不过是藉用“明道”的名义,采取“疏证”《孟子》“字义”的方式,阐发自己的思想主张,并对“蔽以异趣”宋明理学予以了尖锐的批判。探寻戴震的学术实践,可以说,其起点为“我注六经”,即客观的训诂考据;终点却是“六经注我”,亦即主观的借题发挥,包括《孟子》在内的经籍,只是阐述其义理思想的工具而已。对此,尽管当时的学者不少都认为戴震之学“标举古义”,“上承孔孟”,其《原善》、《孟子字义疏证》等著述为“至道之书”[43],但仍有一些学者,察觉出了个中奥秘。王昶说:“东原之学,苞罗旁搜于汉、魏、唐、宋诸家,靡不统宗会元,而归于自得;名物象数,靡不穷源知变,而归于理道。”[44]焦循也认为:“东原生平所著书,唯《孟子字义疏证》三卷、《原善》三卷最为精善,知其讲求于是者,必深有所得,故临殁时往来于心,则其所谓‘义理之学可以养心’者,即东原自得之义理,非讲学家《西铭》、《太极》之义理也。”[45]所谓戴震之学“归于自得”,其讲求之义理乃为“自得之义理”,即反映了戴震义理思想的实际情形。其后,王国维在研究戴震哲学思想时,曾明确指出,戴震之学实际上已“出汉学固有之范围外,而取宋学之途径”[46];梁启超则说,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盖轶出考证学范围之外,欲建设一‘戴氏哲学’矣”[47]。胡适也认为,戴震“根据古训作护符,根据经验作底子,所以能摧破五六百年推崇的旧说,而建立他的新理学”[48]。这些看法,都颇为准确地揭示了戴震学术实践的特点。

    与戴震不同,阮元恪守汉学的治学宗旨,严格遵循由文字、音韵、训诂入手以寻求经书义理的途径,致力于究明经籍的原义原解,恢复圣人之道的真实面貌。为“推明古训”,复兴古学,阮元极为重视文字的本义。在他看来,“古圣人造一字,必有一字之本义,本义最精确无弊”[49],因此,只要考证出文字的本义,就能追溯到圣贤和经典的原始义理,而这一原始义理又是“最精确无弊”的,它可以成为检验后人理解和解释准确与否的准绳。遵循这一途径,阮元以平实通达的考证,论“仁”,解“性”,释“敬”,释“顺”,释“达”,说“格物”,说“一贯”,在不少字词的阐释上返本溯源,恢复了经典的原义和圣人之道的原貌。他在考证“性”字的构造,溯源“性”字的古义之后,曾有言:“余讲学不敢似学案立宗旨,惟知言‘性’则溯始《召诰》之‘节性’,迄于《孟子》之‘性善’,不立空谈,不生异说而已。性字之造于周、召之前,从‘心’则包仁义礼智等在内,从‘生’则包味臭声色等在内,是故周、召之时解‘性’字者朴实不乱,何也?字如此实造,事亦如此实讲。”[50]可以说道出了其经说实事求是,“推明古训”,“非敢立异”的特点。后世学者称阮元说经“其言质实明白,足以砭老佛之失,拯陆王之弊,信乎其为古训也”[51],推之为“深于古儒家之学者”[52],是有一定道理的。

    综观戴震和阮元,虽然同为乾嘉汉学的代表人物,但由于他们对汉学治学宗旨的理解不同,推阐的重点有别,最终造成了二者思想主张和学术实践的差异。比较而言,戴震由强调义理进而重视“心志”,其学术实践也由客观的训诂考据始至主观的理性思辨终,因此,尽管戴震严厉批评“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贤圣立言之意”[53],认为“舍圣人立言之本指,而以己说为圣人所言,是诬圣;借其语以饰吾之说,以求取信,是欺学者也”[54],但他本人的学术实践,却自觉不自觉地重蹈了自己所批评的途辙。阮元则比较严格地遵循汉学的治学宗旨,由文字、音韵、训诂入手,力图通过平实的考证,寻求经籍的原始义理,恢复圣人之道的原始面貌,“以六经孔孟之旨,还之六经孔孟”。而他的学术实践,也确实在相当程度上发明了圣人之道的精义,复兴了“古学”。王国维评论戴震、阮元的哲学思想,曾言“一方复活先秦之哲学,一方又加以新解释”,认为“戴、阮二氏之说,实代表国朝汉学派一般之思想”[55]。如果以前者方之阮元,以后者方之戴震,二者代表了乾嘉汉学内部两种不同的学术取向以及义理思想的顶点,应当说是颇为恰如其分的[56]。

    但是,当我们关注戴震和阮元的学术实践之时,却不难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即戴震实际上“取宋学之途径”,更多的藉助主观的“心志”和理性的思辨,赋予经典以“新解释”,最终结果是建立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即“戴氏哲学”;而阮元比较严格地遵循汉学的学术途径,致力于文字、音韵、训诂本身的考据,实事求是,“非敢立异”,却只是“复活先秦之哲学”,发明圣人之道的某些精言要义而已。如果说,阮元注重从文字、音韵、训诂本身出发的学术实践,努力摒弃主观的臆断,讲求客观的研究,已经达到了汉学治学宗旨的极致,那么,戴震重视“自得之义理”的学术实践,则恰恰反衬出了汉学宗旨本身在理论思维上的局限。即如阮元,如此努力地实践汉学的治学宗旨,并确实在相当程度上接近或达到了经书字词训释的真实,发明了圣人之道的精义,但这些一字一义的训释考证,这些星星点点的精言要义,就像散落一地的珠玑,阮元未能也无法把它们贯穿起来,重新组合或建立起一个系统的、完备的理论体系。由此看来,乾嘉汉学的治学宗旨,既有其内在的科学性,也有其与生俱来的局限性。其科学性在于:它强调从文字音韵训诂入手来研究整理古代的典籍,以消除后世流传过程中造成的讹误乃至人为的歪曲误解,认识和理解其原来的意义,其治学方法是客观的,其治学态度也是严谨的,颇具近代理性主义精神,与近代科学研究的方法亦有相通之处,这正是乾嘉汉学能取代宋明理学风靡一时,并能获得辉煌成就,达到中国古代学术发展高峰的重要原因。其局限性则在于:它过分强调“言言有据,字字有考”,偏重于“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57],其学术实践的顶点是回到古代的原始儒学,追求经典本来面目的恢复,探寻圣人之道的原始涵义。因此,尽管其努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复活先秦之哲学”,发明圣人之道的某些精言要义,但涉及哲理探索,特别是理论创新方面,就不免显得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乾嘉汉学在整体价值取向上难以建立系统的理论体系,也较少接触和回答社会的现实问题,其治学宗旨本身的局限性,不能不说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此而言,戴震与阮元的思想主张和学术实践,可以说从不同的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文章来源:《清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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