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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法 精 神 (施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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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0 09:57: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孙过庭《书谱》评述



施百忍





《易·贲卦》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可以理解为对文理的察觉而进入事物的本质。天文与人文,看似不相干的两个事物,但从天文的启示继而获得人文的启示,却体现了一种思维方法的会通,即文质彬彬。换句话说,凡有质者,无不有与之相应的文。于是,在天文与人文中展示的是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相映生辉的一以贯之。“一”可谓事物的本质,如何学会从本质世界里看事物需要培养一种平等观。譬如在方与圆,曲与直,轻与重的判断中,开始时我们可能会流于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而忽视在方与圆中潜藏的规矩,在曲与直中暗示的权变,在轻与重中流露的韵律。显然,规矩、权变、韵律这样的东西已经与原先的方圆、曲直、轻重很不一样了。也就是说,当我们意会到了规矩、权变、韵律的存在之时,同时也将消除了方圆、曲直、轻重的对立。换句说,我们探讨文的现象,其目的是想弄清楚与文相应的质。在文与质的化约中,人回到了内明的知性,此时,人虽处在日常生活中,但已升华为生命的境界。进一步看,文质同构,文质彬彬事实上成了生命意象的流露。

以上所述,是我近来细读孙过庭《书谱》时获得的启发。下面,不妨对《书谱》再作梳理。





一  书体的兼通与达情性



孙过庭自述其学书的时间起码有“二纪”,即二十四年。在这二十四年中,主要研究的是张芝、钟繇以及二王。比照四贤的成就,孙过庭认为王献之比不上王羲之,而王羲之的最大特点是在深入学习张芝与钟繇之后,能够兼通二者之美。

我们知道,真书由隶书发展演变而成,在唐朝的时候,习惯上沿称真书为隶书,为区别于汉魏时代通用的隶书,又称真书为“今隶”。孙过庭称钟繇擅隶书,乃真书也。因此,在将王羲之与张芝、钟繇对比之后得出了“拟草则余真,比真则长草”的判断。但比较字体的多寡并非其目的,孙过庭想要说明的问题是“兼通”。他指出: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

草,使转纵横。”

这是说钟繇、张芝之所以在真、草当中各擅其长,是由于二人同时兼通真、草。其实,张芝如果不通真书,那么他的草书中必然因缺少真书点画的形质而散乱不整;钟繇如果不通草书,那么他的真书中必然因缺少草书使转的灵活而使点画分散不羁。毕竟,写草书而不兼通真书点画,必定因过于小心谨慎而放不开;写真书而不会通草书的气韵生动,绝然不是书法。真书以静态的点画作为形质,同时要以动态的使转将点画之间的联系表达出来,以同构于人的情性;草书以静态的点画同构于人的情性,同时以动态的使转作为形质。虽然真书、草书或以点画为形质为情性,或以使转为情性为形质,但总体上看,彼此是互相关联的。推开来说,也应博通大、小二篆,贯通古隶书,提炼汉简章草,体会飞白书等等。在会通各书体的相通性以外,并不排斥从极细微的地方考察不同书体间的差异性,若就各字体的特点而言,各有所宜:篆书以婉转通畅为尚,真书以精练茂密为要,草书以连绵流畅为贵,章草以简易便捷为务。

无疑,在书体的演变以及书家的推进中,书与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王羲之书法的意义在于兼通真书、草书的同时,进一步将书家情性与书艺形象完美结合,使书法成为“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的一门艺术。孙过庭甚至将书家的情性与“风骚之意”、“天地之心”相比拟,可见其重视程度。从潜神对弈者标榜的“坐隐”名堂,乐志垂钓者体验的“行藏”趣味中,孙过庭领悟了王羲之书法的抒情性:

    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

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

这是说写《乐毅论》,抒发的是心情不舒畅时的愤懑之情,书《画赞》,进入的是瑰奇的意境,《黄庭经》则在“道”的体验中流露出快乐的心情,《太师箴》却以矫健的书势流露出奔放无拘束的风度。到了兰亭兴集的时候,则寄托了闲适安乐的心情,超凡脱俗的精神。至如家门戒誓,则见感情收敛,内心羞愧。另一方面,他也指出某些年龄地位较高以及没有实际鉴赏能力但可能拥有一定话语权的人对于他写的字的曲解误读或附会赞赏,以及龙蛇云露、龟鹤花英一类的“书法画”,这是说人的素养与书法范式的偏离。孙过庭另外指出:

        质直者则俓侹不遒,刚佷者又掘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

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孤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染于俗吏。

这是说直性的人写出的字偏于平直而缺乏遒劲,刚愎的人写出的字过于倔强而无润泽,拘谨小心的人写出的字弊于拘束,轻率的人写出的字失于规矩,温柔的人写出的字伤于软弱无力,急躁勇猛的人写出的字过于轻疾迫切,多疑的人写出的字溺于滞涩不畅,稳重的人写出的字终于迟钝, 轻佻烦琐的人写出的字染于抄书者的习气。孙过庭接着批评道:“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换一句话说,学习书法的人如果没有培养正大的情性,即将落入书法的小道。在“任笔为体,聚墨成形”的同时 “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诚然,人的个性应当获得尊重,但尊重的目的是反求诸身的平正刚健,而非放纵个人习性而造成的情性偏离。





二  书者的常心与开新



《书谱》云:“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一般认为,平正与险绝是就造型而言,其实,就文质彬彬的同一性来看,孙过庭更想借助于外在的字体指向内在的人心。因此,“初学分布,但求平正”不是说学习书法应先学楷、隶或篆等相对平正的字体,而是指通过诸体的学习使人回到内明的知性。换一句话说,是从二元对立的分别心回归不起分别的常心。可以说,“平正——险绝——平正”是孙过庭学书的经验之谈,从中流露出“见道——修道——证道”的书法旨趣。但在实际的操作中,书者之心却经常受时节与工具等因素的影响而有乖有合:

    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

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

情怠手阑,五乖也。

但“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乖合之际,不断提醒书者应时时勤拂拭,并在清闲、凝神、温和、平正之中保持其常心。这也使人想起了庄子描述的姑射之山上的神人,在凝定之中心能转物而不为物转的超凡脱俗。孙过庭认为,“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同时,他也指出违背常心而引发的鼓努为力,标置成体。这一问题,值得深思。

我们知道,学习书法离不开笔法、字法、墨法、章法等因素,但得鱼忘筌,得兔忘蹄,目击道存,技进乎道却是书者所要到达的境界。细读《书谱》,我们进一步会发现孙过庭谈的虽是书法之文,但他的思维方式却与《中庸》的“致中和”或《庄子·德充符》的“无情而有情”相通。正由于有传统思想的加入,书法才逐渐从文字发生时的模糊中与历史上见名不见书,或从俗世的龙蛇云露、龟鹤花英一类的“书法画”中逐渐走向了清明的理性,使我们发现书法原来与自我的情性相关。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书法改变了人,人也改变了书法,人书齐一,最后化合到了文化传统的长河中去了。如果我们继续转述《书谱》中意思的话,会进一步理解情性实乃书法之本:

——况且书法的奥妙,在意象上需与自身的情性同构。假使在运笔上尚未周全,所下工夫还不足以表现书法的奥秘,但在观赏笔画的起伏之时,已经和内心相通。这样的话,必能通过书法的学习傍通各种点画的情致,博究它们之所以如此的道理,进一步将融合虫、篆的古意,调节草、隶的情韵。体会到“五材”并用时器物的形状不能穷尽;又如“八音”此起彼伏,使人感动兴会于无边无际。进一步看,如连续书写几个笔画,它的形态各不相同;几个点一起排列,它的体势也各有变化。由一个点生发出一个字的规则,再由一个字变化出通篇的准则。字与字互相避让而不冒犯,和谐而有变化。行笔该慢则慢,不一味迟缓,该快则快,不一味求快;墨色燥中有润,浓中有枯;化解方圆、曲直于无形;笔锋忽藏忽露,行笔若行若止;极尽毛笔的性能,流露书者的情调于纸上;技巧与心灵相应,清明的理性使人创新法则,而非受法则束缚。这样,自然可以从二王的法书中走出来而不会失去规矩,与钟、张的范式有别又不失精密。

这样,书者因其常心而步入书法的堂奥,譬如庖丁解牛,虽充满了险绝之情但踌躇满志,游刃皆虚,并将在心闲手敏之中重获人与书的平正。孔子云:“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孔子自卫反鲁,时已68岁。五年后,孔子辞世。在孔子重返鲁国之时,鲁国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只在礼乐文化的阐释传承上用力。“乐正”与“各得其所”,是孔子阐释礼乐的要旨。在孔子之前的典籍《尚书·尧典》中,记有“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大意是说诗表达了人的思想,人们可以将诗中的语言吟唱出声;演唱诗歌具有五音的旋律,此旋律符合某种乐调而五声调和。进一步也可调和人的心神,譬如我们聆听传世古琴曲,琴音入耳时,尚可渐入佳境一般。显然,孔子在乐方面的感受源于坦荡荡的仁心且与《尚书·尧典》中的记载相通。事实上,孔子在《诗》中找到了思想的载体,并以“思无邪”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声以别于郑声之淫,使人心在诗乐的教化中归于纯正。由此亦可看出,孙过庭所述的“平正——险绝——平正”的学书阶段,是反回文化之本,并在书法艺术中找到了文化的载体,进而在文化传统的天地中延续了尺牍书法抒情达意的新意。





三  人书俱老与自然妙有



书法的传统,因其立基于修其本的君子之道而使人自觉或不自觉地与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对接,在传世的诸多法帖中,诠释着“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的创新规律。不难发现,心性的遮蔽与思维的偏离互相作用,将得出“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的评判。如同《论语·颜渊第十二》所记: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

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对于卫大夫棘子成重质轻文的分别心,子贡并不同意,继而提出去掉毛色后的虎豹之革与犬羊之革的混同。同样的道理,如果重文轻质,也会出现买椟还珠的遗憾。毕竟,文质彬彬才是传统书法的精髓,对于哪些只从技术与形式的层面来解读书法的人,丢失的是文化的根。孙过庭在极虑专精的书法体认中,向我们描述了文化大视野中的书法形象。

首先是同自然之妙有的点画形态: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

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

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

这是说,观察那悬针、垂露的不同,点的声势,以及那字的姿态形势:有时如鸿飞兽骇,鸾舞蛇惊;有时如绝岸颓峰,临危据槁。行笔如此奇妙!按的雄浑,有重若崩云的神奇,提的洗炼,有轻如蝉翼的微妙;笔势若行云流水而又杀锋入纸,点线互为映带,有初月之出天崖的简静,字与字,行与行气韵生动,有众星之列河汉的天成。

其次,是人书俱老时的骨气遒润: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

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

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蘂,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蓱,徒青翠而奚托。

这是说,假如要集众家之长,骨气是其共性;骨气已经有了,还要有遒劲与温润的气息。这就像枝干繁茂的树木,在霜雪之中却更显出生命的活力;花叶鲜茂的植物,在云日之下显得更加灿烂。如果骨力偏多,遒润亮丽偏少,就像用枯干的树枝横架险地,巨石拦阻大路,虽缺乏妍润的美感,但它的体质还在。如果将遒润亮丽放在优先地位,骨气将会衰弱,就像芳林里落下的花蕊,虽然鲜艳而没有依靠;又像兰沼中飘游的浮萍,徒青翠而没有依托。

人书俱老是指常心与技术的高度和谐,达到了这个境界,才可能赏会古人之书,通会妙有自然,解悟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相映生辉的一以贯之。





四  智巧兼优与心手双畅



为了证得书法精神,须从理论思维到书法意象的解悟,而技术实践则是证得书法精神的关键。《书谱》中指出“执、使、转、用”等四种方法:

    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转,谓钩鐶盘纡之类是也;用,谓

点画向背之类是也。

这是说,执,指执笔的方法;使,指运笔的方法;转,指连笔的书写,包括纸面运动的转、折,以及空中运动的笔断意连;用,指点画的关系。

在我看来,孙过庭指出的几种用笔方法,虽无明文详析,但我们可以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充气以为和”中接着思考。(《老子·第四十二章》)换句话说,太极图中间的“S”线象征了生命状态的形势。由于汉字的书写顺序是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发展,因此,形势递相映带很注意纵向气脉的贯通,也就是“上皆覆下,下以承上。”(蔡邕《九势》)此外,行气的发展除了上下贯通之外,同时也从右到左发展,顾盼生姿,遂与太极图中间的“S”线吻合。否则,行气如一条直线垂直挂下,如排算子,是为势背。唐·张怀瓘于《书断》中言:“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张氏这句话虽是用来说明草书的特征,我想,如用于其它书体也未尝不适。毕竟,从理论思维到书法意象的解悟再到纯技术的操作,是一个从“无形”到“有法”,从隐到显的过程。若把“S”平放,则成“∽”。里头蕴藏着一股内在周旋的力,我们称之为内力。因此,内力充满的线条富于弹性,气脉贯通整体和谐动静相颉刚柔相济。这样,书法呈现为“情性——技术——意象”的紧密呼应。

对于用笔技术的描述,孙过庭始终坚持非“力运之能成”,同时告诉我们“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在我看来,这是就毛笔的柔软性而言,同时揭示“内力”在起笔、行笔、收笔过程中体现出来的“藏头护尾”,以及“横鳞,竖勒之规”的妙用。(蔡邕《九势》)藏头,指的是杀锋入纸,如锥画沙般的行笔。这与横鳞、竖勒暗示运笔时不平之平的波动,拒斥一滑而过的行笔有相通之处,是篆隶笔法涩势的共性。护尾,指的是起、收笔处的力点因内力的凝聚而有连绵不断的势的趋向。再则,他又从行笔的快慢来讲述: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

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

讵名赏会!非夫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这是说有的人还没有领悟到“内力”行笔的道理,却片面地追求“外力”的劲疾;有的人运笔不能迅速,反而有意迟重。孙过庭认为行笔劲速是书者超然飘逸的意向;行笔徐缓是书者赏心会意的情致。在情感澎湃的时候能够沉静下来而不至于只求快速,就可以领悟温柔敦厚的充实之美;没有真情实感却一味徐缓行笔,终归体会不出书写时抒发情性的美妙。能速不速,称为淹留;因迟就迟,哪能叫做赏会?如果不是整个身心放下,回到了人性的本然状态,并且笔法了得,实在难以心手双畅,内外通透。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孙过庭在《书谱》中论述的是经过自身印证的文化大视野中的书法,并在下学上达的技术实践中使人回归自然本性。我们若再看他引录的老庄的话,可以想见书法精神的高远正大,这实在没有夸大的意思。

——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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