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胡风和诗

花雨

风怀十首

聂绀弩

一

人有至忧心白发，诗经大厄句长城。

十年睽隔先生面，一夕仓皇万里行。

最是风云龙虎日，不胜儿女古今情。

手提肝胆轮囷血，呆对车窗站到明。

胡风和诗

竟挟万言流万里，敢擎孤胆守孤城。

愚忠不怕迎刀笑，巨犯何妨带铐行？

假理既然装有理，真情岂肯学无情？

花临破晓由衷放，月到宵残分外明。

二

龄官戏串牢笼里，阿Q人生天地间。

得半生还应大乐，无多幻想待全删。

百年奇狱千夫指，一片孤城万仞山。

客子休嗟泥滑滑，河洲定有鸟关关。

胡风和诗

拈毫至信探三昧，荷戟孤忠走两间。

古物愚顽今物傲，真人创作假人删。

沱扬嘉岷流真水，华泰嵩衡笑假山。

尽可韬光将剑铸，还该息影把门关。

三

尔为迁客往成都，吾爱小庄屋上乌。

今日密云风习纪，几人三十万言书？

汤圆抄手当尝了，司马扬雄有后乎？

一事堪骄杜工部，无须自盖草堂居。

胡风和诗

可笑扬雄贱两都，虚文枉负鬓毛乌。

输他司马留情史，累我降龙闯祸书。

享我清茶而浊酒，管他帝也与王乎！

分香润色怜花草，善与通灵木石居。

四

瓦罐长街一曲歌，风流孰与郑元和？

日之夕矣归何处？天有头乎想甚么？

撮口成声皆白雪，死心无计已黄河。

百花潭也沧浪水，莫漫投诗当汩罗。

胡风和诗

无妨默笑代高歌，好博人缘取物和。

堵鼠轰鸦驱小丑，扑蝇捉虱灭妖魔。

聊将此日高升巷，权作当年大渡河。

十殿终于非马列，放心学舌骂阎罗。

五

一寸春光无限秋，恨生情死乃关愁。

死谁市尔千金骨？生不需人万户侯。

凭扯血书如粉碎，岂真吾道遂云浮？

峨眉西望蓬山远，且自田荆破酒楼。

胡风和诗

百番昼夜百春秋，不说悲欢不说愁。

宝物蜂花欣结友，玉人绛灌庆封侯。

有心化蝶坟前化，无骨浮萍水上浮。

假假真真通一理，瞻高岂必上高楼？

六

谈孺子牛俯首甘，见先生馔口涎馋。

儿童涂壁书忘八，车马争途骂别三。

世尽奇诗须尔写，天将大任与人担。

买丝偏绣平原像，欲起嵇生补不堪。

胡风和诗

壮士怀仇难忍耻，穷儿挨饿更知馋。

新诗懒比风骚雅，老友欣余一二三。

恨海虽深曾敢跨，冤山再重也能担。

果因互证何无定，矛盾相移怎不堪！

七

三十年前口号提，今方定案敢嫌迟！

国防一派争曾烈，鲁迅先生病正危。

当日万言名论在，凌烟诸将首功谁？

介推焚死呵呵笑，思考世真脚底皮。

胡风和诗

沉冤大案定重提，可早虽然也可迟。

敢任权威诬托特，羞凭势利寄安危。

凌烟绣像羞加我，蹈水销形敢让谁！

永谢先师垂大训，坚持韧性学青皮。

八

一事是非三十年，十余年又事迁延。

诸公衮衮专台省，天下滔滔几圣贤？

自信罡风临毒草，不疑眢井仅微天。

于今获得真消息，尔案犹须廿载悬。

胡风和诗

再待何须二十年？山崩势已不能延。

应难去恶还留恶，岂可唯贤又忌贤！

为报恩仇羞失地，学分昼夜敢观天。

吴宫旧恨消无迹，不必东门把目悬。

九

物无禾马东西海，人有主宾上下床。

驴背寻驴曾万里，梦中说梦已千场。

补天同似通灵玉，画虎谁非告朔羊？

窃比老彭徒自诩，一山溪水一汪洋。

胡风和诗

选美凝眸观赵璧，消闲坦腹据胡床。

游仙任我开诗路，弄鬼由他作道场。

物有忠诚尊蚁蚓，人无信义愧牛羊。

虔心合浚三中海，快口争谈五大洋。

十

岂关风雨故人怀，自挈湖山入梦来。

尽扫浮云瞻玉垒，同骑骏马上金台。

英雄天下诗千首，花月春江酒一杯。

此是海棠开日梦，至今重盼海棠开。

胡风和诗

（一）

难忘斯世见同怀，已往何堪况未来？

能待旦因须守户，不悲秋也偶登台。

崇优补选香花种，保健新停浊酒杯。

失意情消留万虑，居然笑口可常开。

（二）

不到黄河不敞怀，终知假往始真来。

难堪士路空文苑，莫奈官场大戏台。

夺理有条挥巨棒，装情无泪奠三杯。

韩康药店今何在？屡把招牌倒又开。

    原注：此一组诗当作于一九六六年春。胡风早春二月自北京转囚于成都，绀弩不时寄诗致意，胡风亦有和作，诗后有“五月二十六日在成都”等字，故绀弩之作，应在此前。题曰《风怀》，绀弩自云：“风怀者，怀（胡）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