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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的衰亡与东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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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 14:43: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佚名



第一节 西周末叶的外族
本章所述,是厉王至西周末年。其中厉幽二代国命再绝。然而周衰实自夷王之世即已开始。《后汉书》“西羌传”引古本《竹书纪年》,夷王曾经命令虢公帅六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据《后汉书》“东夷传”,厉王时,淮夷入寇,厉王也曾命虢仲讨伐。宣王中兴,西北西南,频有戎事。综合《国语》“周语”、《史记》“周本纪”,及《后汉书》“西羌传”的记载,秦人的祖先秦仲,曾受命伐西戎,戎为之少却。又先后代太原戎及条戎奔戎,王师却都以败绩闻。晋人伐北戎于汾水流域,戎人则灭了周厉姜侯之邑。亘王曾征申戎,得到胜利。千亩之役,姜戎又败周师。宣王对西北方面,至多做到胜负互见。但《诗经》“小雅·六月”及“出车”,诗人颂咏尹吉甫及南仲的功劳。猃狁入侵,经过镐及方,直侵畿辅附近的泾阳。尹吉甫“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在北方修筑城堡,南仲也讨伐了西戎。幽王之世,据《后汉书》“西羌传”引《竹书纪年》,及《史记》“秦本纪”,幽王曾命伯士伐六济之戎,军败而伯士战死,同时戎围犬丘,俘获了戍守西垂的秦世父。幽王自己最后被申侯与西夷犬戎连结,死在骊山之下。《史记》“周本纪”:“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周将亡矣……’三年,幽王嬖爱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幽王以虢石父为卿,用事,国人皆怨。石父为人佞巧,善谀好利,王用之。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而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掳褒姒,尽取周赂而去。”西周的终结,极为戏剧化。这位风流天子的戏耍,落得自己赔了一条性命,还送掉了西周的根本地盘。总之,西周的末叶数王,西北边患几乎未曾断绝。  


金文的记载,颇能补文献的不足。兮甲盘、虢季子白盘和不■■三器铭文,都说到周与?狁之间的战事。兮甲盘:“唯五年,三月既死霸,庚寅,王初格伐■■于■■,兮甲从王,折首执讯,休亡敃。王易兮甲马四匹,驹车。”(白川静,1970C:787)虢季子白盘:“唯十有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虢季子白作宝盘,丕显子白,庸武于戎工,经■四方。薄伐■■,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子白,献■于王,王孔嘉子白义,王格周庙,宣■爰飨,王曰伯父,孔显有光。王赐乘马,是用左王。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弓,用政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白川静,1970C:802—804)不■■:“唯九月初吉戊申,白氏曰,不■■方■允,广伐西俞,王令我羞追于西,余来归献禽。余命女御追于■,……弗以我车■于囏,女多禽折首执讯,白氏曰,不窋女小子,女肇诲于戎工,易女弓一,矢束,臣五家,田十田,用从乃事。”(白川静,1970C:817—829)三器时代,考证家虽有异说,当以宣王之世为长。尤其兮甲盘与虢季子白盘均有年月、月相、干支,与宣王的年历相合。  


配合三器铭文,及“小雅·采薇”、“出车”、“六月”、“采芑”四诗,?狁与周人之间的战事,大约有过两次。第一役在宣王五年四、五月至冬季。参加者是吉甫、南仲、张仲、兮甲诸人。战事在朔方、太原、焦获、泾阳、镐、■■诸地。南仲戍方,以为偏师。吉甫兮甲一军,败?狁于■■,北追至于太原;南仲一军,也北至朔方,二人分别筑城防塞。第二次?狁之役在宣王十一年,参加者有方叔、虢季子白、不窋诸人。战事在■、西俞、高陵、洛阳诸地,均在王畿西俞一隅。“采芑”诗中以荆蛮与?狁连举,大约二者之间,多少有些呼应,是以有“征伐?狁,荆蛮来威”的诗句,而虢季子白盘全篇叙述?狁战事,末尾却加上“用征蛮方”字眼。方叔是主将,兵力有三千乘,故“采芑”:“方叔莅止,其车三千”。虢季子是方叔部将,杀敌五百人俘虏五十人。不窋又是虢季子白的部下,是以十二年周王赏虢季子白,次年不窋受赏于白氏,志其转战西俞高陵的功绩(白川静,1970C:834以下)。  


由文献与金文的材料,综合言之,周对西北二方的外族,采防御政策,即使追奔逐北,也只是对于入侵的反击。“城彼太原”及“城彼朔方”,都是建筑北边的要塞,而?狁入侵的地点,可以深入到泾洛之间,直逼西周的京畿(王国维,1959:595—599)。  


周室对于东方与南方的外族,则采取积极的态度,开拓经营,不遗余力,已见第六章。周代南国范围,主要是召伯虎经营的地区。据傅斯年的意见,南国当是在厉宣二代逐步开拓的新疆土,地望在河以南,江以北,今河南中部到湖北中部一带。其中请侯即汉阳诸姬。申国建立于谢地,正处王畿与南国之间。南国文物,后来成为东迁后的文化凭藉。《诗经》中的“二南”及“大雅”、“小雅”,其中一部分当即南国文化的产物(傅斯年,1952:Vol.Ⅱ,34—38;丁山,1930;屈万里,1971)。  


西周中期,周人对淮上汉上,已有相当程度的控制力。大约厉王之世,南方有一次极大规模的战事。有一位噩侯,先前曾降服于周人。噩侯鼎:“王南征,伐角■唯还自征,在■。噩侯■方,内丰于王,乃■之,■方■王,王休■,乃射。■方■王射。■方休阑,王宴,咸、酓,王亲易■(方)玉五瑴,马四匹、矢五(束),■方拜手■首,敢对扬天子丕显休■,用乍■鼎,其迈年,子孙永宝用。”(白川静,1969:261—264)据考证,噩侯当即鄂侯,姞姓,曾与周王室通婚姻。有一件噩侯■,是噩侯为了嫁给周王室的王姑所作(白川静,1969:263;郭沫若,1957:107)。南征班师归来的周王,曾接受噩侯的招待,双方关系很好。但是后来噩侯却率领南方部族叛周了。禹鼎:“乌虖哀哉,用天大降大丧于二国,亦唯噩侯■方率南淮夷东夷,广伐南国东国,至于历内。王乃命西六■、殷八■,曰:□伐噩侯■方,勿遗寿幼。■师弥■■■,弗克伐噩,■武公乃遣禹,率公戎车百乘,斯■百,徒千,曰:于■朕肃慕,■西六自、殷八自,伐噩侯■方,勿遗寿幼。■禹以武公徒■至于噩■伐噩,休,只厥君■方。”(白川静,1969:450—456)这一次战役,东国南国全为战场。周人动员了两京的常备部队。一枝分遣队由禹带领,即有戎车百乘步卒千人,斯■二百人。作战命令中,居然可以有“勿遗寿幼”(老少不饶)的严峻语句,战况大约也是残酷的,最后则噩侯被擒。徐中舒推断噩地望为西邓,即今日河南邓县;更由此推论,认为宣王中兴时,方叔及召虎的经营南国,以至讨申伯于谢,都由惩于这次大动乱的经验(徐中舒,1959)。  


另一件虢仲?的铭文,说到周王曾命虢仲南征,伐南淮夷(白川静,1969:276)。此事可能即与《后汉书》“东夷传”所说淮夷入寇,虢仲征诗为同一役。但《后汉书》说此役不克,则是否和擒噩侯的战事为同一件史事,则未易考知。  


宣王之世,《诗经》中颇多对于南方开拓的纪录。“大雅·江汉”歌咏召虎经营江汉一带的淮夷,“式辟四方”,“至于南海”。“常武”记载周王命程伯休父,“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以致“铺敦淮?,仍执丑虏”。然后,“徐方来庭”,出征的军人才凯旋北还。“常武”咏淮浦之役在先,接下去方才叙述“濯征徐国”,似乎同一枝军队,转战二役。形容师旅之盛,诗人以江汉为比。如比兴以有关之事为之,则徐夷淮夷也在江汉之间,正是后世荆楚之地。可能徐淮诸夷,犬牙相错,住居相间,也未可知。上节叙述噩侯之叛,以西鄂而率淮夷东夷同起,也可知居地相去不远了。  


宣王时,南淮曾内犯成周,及于伊班。据■■:“隹王十月,王才成周,南淮夷迁及内伐■昴参泉,裕敏阴阳洛,王令■追御于上洛■谷,至于伊班。长榜识首百,执■卅,夺孚人四百□于■伯之所,于■衣■,复付厥君。隹王十又一月,王各于成周大庙。……王蔑■历,吏尹氏受,■■圭■□贝五十朋,易田于■五十田,于早五十田。■敢对扬天子休,用乍■■,敌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白川静,1969B:471—477)■的战果是斩首百,擒获四十人,夺回被俘的四百人。杨树达考证,以为作战的地区在河南浙川、商县一带山地,淮夷显然沿着伊水河谷,深入到两周之间了(杨树达,1959:25)。此役的斩获不算多,但是周王在太庙献捷,■也受赐土田甚厚,主要原因殆在于淮夷深入,危及行在成周之故。  


淮夷在周室武力控制下,大约以贡赋方式,经常向周室进纳东南的出产。第六章已说过■父奉命索贡的事。西周末叶,淮夷入贡已视同当然的义务。兮甲盘:“王令甲政■成周四方赍,至于南淮夷。淮夷旧我■畮人,毋敢不出其员其赉。其进人,其■;毋敢不即■即■。敢不用令,■即井■伐。其唯我者侯百生,厥■毋不即■,毋敢或入蛮■■,■亦井。”(白川静,1970C:790—796)师■■:“王若曰:师■■,淮夷■我员畮臣,今敢博厥众叚,反厥工吏,弗速我东■。今余肇令女,率齐币、■■、僰■、左右虎臣,正淮夷。即■厥邦■,曰冉,曰冉,曰铃,曰达。师■虔不窋,夙夜恤厥墙事,休既又工,折首执讯。无諆徒■,殴孚士女羊牛,孚吉金。今余弗叚组。余用作■后男□■■。其万年,孙孙子子,永宝用享。”(白川静,1970:601—609)两铭主要意思,都以淮夷历来有贡献的义务,兮甲盘铭是严令索贡。师■■铭则因淮夷叛东国而受命征讨,他索取的物资包括士女、羊、吉金,及南方的铜。  


略去其中细节不具论。可知者,周人视淮夷为利薮。这些财富似乎集中在成周贮存。兮甲即奉命主持收集四方的贡赋。淮夷若反抗,周人即大兵压境,俘虏其酋长首领。对照金文,则“小东大东,杼轴其空”的诗句,未必是谭大夫独具的感慨。倒颇可能是东方人士,包括淮夷在内,对周人剥削的哀鸣了。
  

第二节 宗周与成周的消长
周初建立东都,原为了控御东方。周室的真正基地,毋宁仍在丰镐。自从昭穆之世,周人对于东方南方,显然增加了不少活动。昭王南征不复,为开拓南方的事业牺牲了性命。穆王以后,制服淮夷,当是周公东征以后的另一件大事。西周末年,开辟南国,加强对淮夷的控制,在东南持进取政策。东都成周,遂成为许多活动的中心。卫挺生由成周的重要,创为新说,以为穆王以后,周室已经迁都洛阳。这个理论,仍颇多待商之处,兹不具论。但卫氏指出许多在成周的活动——例如发兵、锡命……则为对于古史的一个贡献(卫挺生,1970)。  


单以控制财富言,成周积存有不少东方与南方的委输。兮甲盘说到甲奉命管理成周的“四方■”。颂壶也记道:“佳三年五月既死霸……王曰:颂,今女官■成周■廿家,监■新造■用宫御。”此铭中的■,旧说以为当赐予解。但由前引兮甲盘铭,可知成周有积储。倗生■的“其■州田”又显然为征赋的意思。故白川静以为是赋贡(白川静,1968C:158—161)。是则颂壶铭文所指,当谓成周有储存物资的仓库。有大量的囤积,有常备的武力(成周八师),成周自然具备活动中心的实力。周王常来驻节,东南军事行动常由成周发动,则也是可以想像的事了。  


反过来看宗周的情势。西北的守势,未必能完全阻遏戎狄的侵略。上节所叙述周室所面临的若干战役,敌踪往往深入都城附近。幽王举烽火以博妃子一笑,其事颇涉戏剧化,然而至少也反映了■燧直抵都下的现象。  


周人为了防守京畿,必须厚集兵力。有些原在东方,而未必属于周人嫡系的武力,大约也会调集畿辅左右。《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人前世,是原来世居东方的嬴性,属于风偃集团。秦人祖先犬丘非子,以善养马见知于周孝王,非子遂主持汧渭之间的养马工作。非子的父亲大骆曾娶申侯的女儿,生子成,其时已为大骆嫡子。申侯因不愿周王以非子夺嫡,向周孝王进言:“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复与大骆妻,生适子成。申骆重婚,西戎皆服,所以为王,王其图之。”孝王于是封非子为附庸,号为秦嬴,但不废子成,“以和西戎”。可注意者,申侯、犬丘与西戎之间的婚姻关系,成为安抚西戎的重要因素。厉王之世,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周宣王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其子五人率周宣王授与的兵力七千人,破西戎而复仇,为西垂大夫。后来秦襄公又以其女弟妻丰王——丰王据说是戎王荐居岐丰的名号。襄公的伯父犬丘世父,曾一度被戎人俘虏,旋被释放。犬戎、西戎与申侯袭杀幽王于郦山之下。秦襄公将兵勤王,战斗甚力。平王东迁,襄公以兵送平王,平王封以岐西之地,答应秦能攻逐戎,即为其地诸侯。  


由这一大段叙述,可知周人戍边的诸侯或将领,无论是申,是秦,都与戎狄有婚姻关系。平时,边疆可以困此平静。但是一旦内外相结,周人不免遭逢噬脐之患。上文述及西戎与申秦联姻,及戎王可以在岐丰立足。由这两点推论,戎狄浸湿渗透,大约已深入内地。这番情势,殆与西晋未乱前,戎胡已在边地繁殖的现象类似。《后汉书》“西羌传”谓:平王之末,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至于伊洛。所谓渭首有狄?、邽冀之戎,洛川有大荔之戎,渭南有骊戎,伊洛有扬拒泉臯之戎,颍首以西有蛮氏之戎。诚可说处处有戎迹。虽然《后汉书》记载这些戎人的分布,属于平王之末;然而由上文秦与西戎的关系推断,戎狄入居当不由平王之世始。  


秦人先世为西垂大夫,父子兄弟昆季相继与西戎周旋,当是以部族为战斗单位。周人军队中原有秦夷一种,与其他夷人同列,似乎都是作战单位,或后勤服务的单位。金文中至少有两器铭文,提到这个周人以外的族类,一件是师西殷:“佳王元年正月,王在吴,格吴大庙。公族■厘入,右师西立中廷,王呼史■,册命师酉,■乃且啻官邑人、虎臣、西门夷、■夷、秦夷、京夷、■身夷。”(白川静,1970:555)另一是询■:“王若曰:询,丕显文武受命,则乃且奠周邦,今余令女啻官■邑入,先虎臣、后庸、西门夷、秦夷、京夷、■夷,师笭侧新,□华夷、由□夷、■夷、成周走亚、戍秦人、降人、服夷。”(白川静,1970B:702)两器时代值厉宣二代,师西与询似乎不是父子,即是叔侄,所管的军事单位,是他们家庭世袭管领的武力。询■提到的单位,比师酉■更多,而且明说有降人服夷。举一反三,其中当也有不是降人服夷,而是调来的少数民族战士,如秦嬴之属。以后世史事推论,汉有胡骑、越骑,明有士兵、狼兵,清有蒙旗、汉军,以及回子牛彔;则周人部伍中,杂有诸种外夷戎狄,也并非不可能的事。若周人为了捍卫首都,大集东南降夷,“熟番”,以抵抗西北戎狄,则畿辅之内,民族成分难免复杂了。与成周的兴旺对比,宗周虽然号为京畿,周室倒未必能有坚实的掌握与控制。  


此种情形可由散氏盘铭文观之。散氏盘是周金中的名器,记叙久人侵散失败,于是久人割地付散,正其疆界。两家处置的土地均在渭南,包括眉豆等处田地。铭辞中参加划界的人有久人的有司十五人及散人的有司十人。铭辞的末尾,由久及有关人员盟誓,不再爽约,至以地图交授史正仲农,显然留作纪录,以资信守。此铭中■称王号(白川静,1968C:193—203)。  


王国维由散氏盘中矢散二国在厉王之世的情形,论及周室的式微,认为南山的古代微国,及周初所建井、豆、■诸国,己为散久两国并为领地。天子亲信大臣膳夫克,其分地跨渭水南北,原是岐下强族。■攸从也都是能自达于天子的人物。而二人皆受胁于散氏,列名有司,失去王臣的地位。矢器出土,铭文自称久王者,除此件外,还有数器。王氏以为周室及渭北诸国,困于?狁,仅堪自保。久散两国,依据南山,旁无强敌,遂致坐大,于是久居然在辇毂之下,僭称王号。散人因■人侵轶,而力能使之割地,亦不是弱者。邦畿之内,兼并自如。两国签约,也目无王纪。王氏因此叹息,“周德之衰,于此可知矣”(王国维,1968:2023—2044)。  


综合本节,成周围东南的开拓而日益重要。相对言之,宗周原是周室根本,却因逼于戎狄,四郊多垒,仍难免戎狄的渗透,甚至有戌狄与边将通婚姻的事。畿辅之内的诸侯,也有专擅自恣者。周室在东南的成功,竟未能对于王室的式微,发生强心的作用。



第三节 西周的末叶的封建制度--国 邑与田  
周初的分封制度,已在第五章中论及,基本上是“封人”的授民制度。疆土倒不是原始分封制度下的要件。本章前节引证师酉■、询■二铭,列举邑人虎臣及诸种夷属,可知二人继承的祖业,以领属的部族为主要成分。邑人当指周人组成的“周人”。虎臣是虎贲士一类的亲卫,而西门夷之属,正同第五章所提的殷民六族、七族、商奄之民、怀姓九宗之类。是以到了周代末期,“授民”的特点依然存在。  


授民的分封诸侯,其“国”中的成分,因时而异。但一个诸侯管领的属民,至少是二分(周人及殷人),甚至是三分(周人、殷人及土著),是即杜正胜所谓“武装殖民”的邦国(杜正胜,1979A:22—31)。“国”即是由城墙围筑的防御基地。国的原意不是疆域,也不是仅指首都。《左传》隐公五年:“郑人以王师会之伐宋入其郭。……公闻其入郭也,将救之,问于使者曰:师何及?对曰:未及国。公怒,乃止。”焦循据此,以为郭以内方为国。焦氏遂以经典,“国有三解,其一,大曰邦小曰国,如惟王建国,以佐王治邦国是也;其一,郊内曰国,国语、孟子所云是也;其一,城中曰国,小司徒稽国中及四郊之都鄙夫家……是也。盖合天下言之,则每一封为一国,而就一国言之,则郊以内为国,外为野。就郊以内言之,则城内为国,城外为郊”(焦循,1888:1/13—14)。这三重意义,大约城邑为国的用法最早,而邦国的用法最晚。三重意义象征了封国成长的过程。第一步是殖民队伍的筑城邑自保;第二阶段扩充管内的领地到近郊;第三步则封国与封国接界了,界内的领土就都认为国中的土域。  


国的意义在第一阶段时,国人或邑人也就是原先殖民队伍的成员及其子孙。对于分封的国君,这批人是亲信的自己人;对于当地原来的居民,这批人是统治者。君子野人有别,“先进于礼乐者野人也;后进于礼乐者君子也”,则到孔子的时代,两者之间的分野仍旧存在。杨宽以此观点,讨论乡遂制度,指出了西周及春秋时代国野两分的现象,邑与野(田)的居民具有不同的权利和义务(杨宽,1965:145—165)。杜正胜则用“城邦”一词称周代的封国,国人与邑人并有问政的权力(杜正胜,1979A:29—35)。杨、杜二人都以为都邑以外的田野、聚落是在古代村社,或古代“氏族共同体”的基础上建立的农庄。这种农村,也叫做邑(杨宽,1965:124—129;杜正胜,1979A:56—64)。  


诚然中国古代的城邑,具备了城市国家(城邦)的性质。李宗侗在讨论中国古代社会时,即往往引希腊罗马的古代城邦为比证(李宗侗,1954)。然而西周邦国城邑,实与希腊罗马的城邦有很大的不同。希腊罗马城邦与两河流域的古代城邦,属于同类,在统一帝国崛起前,个别的城邦都是独立的政治单元,上无统属,下无分支。西周的城邑则不然。由姬姜分封而产生的封国,固是周王朝体系中的一部分。即使原来独立的中原古国,在西周建立之后,也从此纳入王朝的体系。春秋时代,王纲不振,诸侯纷纷竞争,王朝体系已无约束力。但是这些事实上已独立的邦国城邑,均已是相当不小的领土国家,发展的方向更是走向战国的君主制的领土国家,其情形不能与希腊罗马的古代城邦相提并论。如有可以比较处,大约也只是古代城邑残留下的一些遗存(宫崎市定,1965:155)。  


西周的邦国城邑,不仅上有统属,而且还下有分支。《左传》庄公廿八年,“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是以都与邑无极大的差别。邑为分封的基本单位,一个春秋时代的卿大夫有数十邑及至数百邑,不为罕见。这种邑当只是很小的聚落,可以小至十家之邑,也可以大到百家之邑(杜正胜,1979A:57—59)。春秋之初,都邑之中,有些地位特殊的邑,或因地居冲要,或因次级分封出去的小贵族较善经营,诸侯的封国之内“大都耦国”(《左传》闵公二年)的现象十分常见。《左传》隐公元年“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正是为了郑国国内有了足以与都城颉颃的大邑。《国语》“楚语上”:“国有大城,未有利者:昔郑有京、栎,卫有蒲、戚,宋有萧、蒙,鲁有弁、费,齐有渠丘,晋有曲沃,秦有徵、衙。”一个诸侯的领地内,已至少有了两层城邑,构成了行政系统的层级。晋献公派遣儿子们分别出镇重邑,“使大子居曲沃,重耳居蒲城,夷吾居屈,群公子皆鄙”(《左传》庄公廿八年)。正是反映晋国城邑的属级化。鄙,又在邑的下一级,则晋国至少有三级城邑了。  




春秋时代初期的城邑层级化,在西周末叶已有其萌芽。如在第五章讨论官制时曾提过,王官中已有若干管理地方城邑的官员。“五邑”虽不知确切地望,但有金文中五邑祝、五邑走马,及五邑甸人(白川静,1970B:752,737;1971:899),也有管理“直鄙”的专人(白川静,1978A:252)。  


有名的散氏盘铭,记载矢散划界事,双方参加的有司,包括“■人有■,眉田鲜且、■、武父、西宫襄、豆人虞考、录贞、师氏右眚、小门人■、原人虞■、淮■工虎、孝■、丰父、■人有■荆考,凡十又五夫。正眉■舍散田,■土屰寅、■马■■、■人■工、■君、宰德父、散人小子眉田戎■父、效■父、襄之有■橐州■、焂从■,凡散有■十夫。”(白川静,1968C:199)廿五人中,大半系地方,如眉、豆、原、■、■、淮、襄,这些地名即是矢与散在接界地区的邑。尤可注意者,双方都有眉田。若不是指一方将接收地区的官员与另一方原任官交接,即是边界两方都有地名为眉的田邑。散氏盘铭中还说“眉邢邑田自桹木道,左至于邢邑封道”(同上:198)。邢邑,当即是大克鼎的“邢家■田”(白川静,1969C:505)。是则邢侯旧地,改变隶属很久了:仍以邢邑为号。这个“邑”字不能再以“采邑”为解,只能作为“城邑”的意义了(伊藤道治,1975:185—195)。  


伊藤道治又讨论■从?铭。此铭中也是土地交换的契约,牵涉十三个邑,田邑都分言:“章厥■夫□■从田,其邑□□□,复友■从其田,其邑复■言二邑■■从。复厥小宫□■从田,其邑彶■句商儿■讎,?复限余■从田其邑竞楙才三邑州泸二邑,凡复友。复友■从邑十又三邑。”(白川静,1970:615—622)田谓田野,而必须指认所系的邑名。是则田邑并不是对立两分,事实上,田属于邑,邑属于封主的“家”。田是由邑为中心展开的农耕区,而邑则是管理田野的治所(伊藤道治,1975:198—200)。  


总之,西周的城邑,当是金字塔形的层级结构。宗周成周是顶点的大邑,诸侯的国是次级的邑,国以下有贰宗大都,有卿大夫的家邑,最下层则是直接控制田野的邑,如散氏盘、鬲从?二器铭文所代表“某”地的邑,这种层级结构,与分封制度相伴而生。随着封国由中心城邑向四周扩散,一级一级的次级城邑也陆续控制了原居民的田野。城邑的扩散,在春秋时犹继续不断进行。比较西周城邑的分布、春秋城邑与东周古城遗址的分布,其变化立刻可见(图67、68、69)。然而西周的城邑分布也不是由开始即是如此的,附图所示,也是数百年演变的结果。当然,许多金文中的次级城邑及更小的田邑,事实上根本无法确定其位置,势难在附图中容纳城邑层级分化的现象,也正反映了授民的封建已渐渐转变为授土地的封建。揆以人情,诸侯在当地定居日久,不再以驻防自居。据《礼记》“檀弓”,大公封于营丘以后,“五世皆反葬于周”。第六世以后,显然已与当地“认同”了。城邑日多,田野日辟,由点而扩展为面。旧日国都与国都之间,榛莽遍布,点与点之间,不必有清楚的分界。西周末叶的封建,由《诗经》与金文的史料观之,授土地的观念,已比授民观念强烈。《诗》“大雅·嵩高”与“韩奕”两篇,都是韵文的锡命策。“嵩高”:“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王命傅御,迁其私人,……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疆,以峙其粻,式遗其行。”其中固有“因是谢人”及“迁其私人”,代表授民的意义,也强调了“彻土田”,“彻土疆”的意义。“韩奕”:“王亲命之,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夙夜匪懈,虔共尔位。朕命不易,于不庭方,以佐戎辟……奄受北国,因以其伯。实墉实壑,实亩实籍。”韩侯再受锡命,未见授民,倒是强调了对田亩与赋役的权利。两诗对于土地与人民的语气,已异于以前徵引周初策命之偏重授民了。  


西周末克氏作器传世颇多,克?:“佳十又八年,十又二月初吉庚寅,王才周康穆宫,王令尹氏,友史趛,典善夫克田人。”大克鼎:“王若曰:克,昔余既令女,出内朕令,今余隹■堇乃令,易女叔市,参冋■悤,易女田于埜,易女田于渒,易女井家■田于■,以厥臣妾,易女田于康,易女田于匽,易女田于■原,易女田于寒山,易女史小臣,霝龠鼓钟,易女井■■人■,易女井人奔于■。敬夙夜,用事,勿灋朕令。”(白川静,1969C:486,501—504)这二铭中,土地人民都在赏赐之列。至于锡土地的仔细明确,竟是一片一片田土列举不遗。据王国维考证,克的领土,建都渭水南岸,然而其封地远在渭北,北至泾水,奄有渭


上节曾说到散氏盘所记矢散立界约的事,铭文详记各处分界线,由一个定点分述向东、南、西三方面的界限。以封为界标,以陵泉、道路为界线,并说明邻封接界的田邑。散矢的田邑接壤比邻,界线势须清楚,然而也正因如此,才有侵夺行为发生。  


时代可能稍早的舀鼎,记载舀与匡争讼的事。据说“昔饥岁,匡众厥臣甘夫,寇舀禾十秭”(白川静,1968B:131)。原铭中未记寇禾经过,可能是偷粮仓,也可能是抢割田中收成。如属后者,则舀与匡领地之间的田地,也应接界,始有可能。原史料不详,未宜妄说。  


琱生殷文辞佶屈,不易通读,但大意可知:格伯与琱生,以良马一乘(四匹)交换卅田的事。接下去是按行甸野,经过一串地方,地名均是山林川谷,大约也是勘定四至,然后以契约存放史官,与散氏盘的格式一样。文未谓格伯的田已“典”,当指已经“登记在案”(白川静,1967C:426—432)。此铭可谓土地买卖的证据。田地可以买卖,一则田地代表财富,二则领主己有充分的处置权。封建制度下,周王应是天下共主,一切封土的最高所有者。封君自己买卖田地,未尝不表示周王最高所有权及封建体制,己有了极大的转变。  


岐山董家村新出土的裘卫诸器中,卫盉与五祀卫鼎两铭都提到“贮”或“贮田”的字眼。两铭方出现时,各家的注释即有出入(林甘泉,1976;唐兰,1976A,1976B;周瑗,1976)。大致以贮为租,唐兰主之;一以贮为贾,林甘泉、周瑗二人主之。卫盉(图70)铭文如下:“佳三年三月既生霸壬寅,王爯旂于丰,矩白庶人取堇章于裘卫,才八十朋,厥■,其舍田十田;矩或取赤虎两、■■两、■韐一,才廿朋,其舍田三田。裘卫乃彘告于白邑父、■白、定白、■白、单白,白邑父、■白、定白、■白、单白乃令参有■,■土■邑、■马单旟、■工邑人服,■受田:燹、■,卫小子騺,逆者其飨。卫用作朕文考惠孟宝盘,卫其万年永宝用。”(岐山文化馆,1976:27;白川静,1978A:257—259)五祀卫鼎(图71)铭文如下:“惟正月初吉庚戌,卫以邦君厉告于井白、白邑父、定白、■白、白俗父曰,厉曰余执王■恤工,于邵太室东逆■二川,曰余舍女田五田。正乃■厉曰,女■田不。厉乃许曰余审■田五田。井白、白邑父、定白、■白、白俗父乃■吏厉誓。乃令参有■:■土邑人■、司马■人邦、司工附矩、内史友寺刍,帅履裘卫厉田四田,乃舍寓于厥邑,厥逆疆■厉田,厥东疆■散田,厥南疆■散田,■政父田,厥西疆■厉田。邦君厉■付裘卫田,厉叔子夙,厉有■■季、庆癸、燹表、荆人敢、并人倡屖,卫小子者其飨朕,卫用作朕文考宝鼎,卫其万年永宝用,佳王五祀。”(岐山县文化馆,1976:27—28;白川静,1978A:262—263)黄盛璋根据铭文口气,确定■田既不是出租,也不是价购,而只是以田地交换另一片田地,或者别的物资(黄盛璋,1981A)。  


黄说比较合理,因为在封建制下,土地只能由周王颁赐,不能由私人买卖。租赁制度也与西周封建的贡赋体制相当混淆,会发生领主身分变易的问题。只有交换,有买卖之实,而无买卖之名,比较能在已建立的封建制度下发生。西周分封,如第五章所述,主要发生于文武成康四代。麦鼎记载井侯的侯于井,及伯晨鼎所记■侯封■,都是承袭祖业。《诗经》“大雅·嵩高”与“韩奕”两篇,分记封申封韩事,也似乎是承袭。周人开辟南国,可能在汉上又分封了若干诸侯,大体言之,到了晚周时,可封的土地已封尽了。尤其畿内的领土,又加上许多防边的新来武力。分封土地己不可能。是以若干旧封君的土地,如上文所举邢侯的■田,即不免改封给别人。新起的有势力的豪家大族,要获得土地,除出之交换的方式外,别无他法。交换行为刚开始时,双方必须报告执政大臣,执政们也慎重处理,派员勘查,纪录存付史官。倗生■与五祀卫鼎的铭文,正说明这种手续。甚至散氏盘记载的划界,也还交付史官存案。不过,一旦这种交换事件多了,王室大臣不胜其烦,也就不能一桩桩,一件件,全经报备、勘查、存案的程序进行。同样在董家村发现的九年卫鼎,也有土地与物资的交换行为,约中既未有王官出席,甚至没有报告王室的大臣。五祀卫鼎是共王时代器,大约正是土地交易行为方兴未艾之时,遂有此过渡现象。  


在东方,诸侯之间是否也在进行换田易土的事,因史料不足,无法讨论。不过据《史记》“郑世家”及《国语》“郑语”,郑桓公原封在京兆,后来寄孥于虢郐之间,东迁雒东。虢郐二国无缘无故献出土地,必有所报偿,基本上当也是一种交换土地的方式。又,《左传》桓公元年,郑以壁假鲁国的许田,又以泰山之祊田易许田,所谓以壁假田,及易许田以祀周公,大致都是门面上的交代。郑鲁交换土地,是此事的实际内容。  


本节所说,大体谓周代诸侯,已由“点”的戍守,逐渐演变成“面”的主权。诸侯成守驻防,有赖于彼此的合作。诸侯各为领有地区的主人,情形就不同了。农田开拓,一旦两片领地接壤时,比邻之间的关系,遂不免由互相支援转变为彼此竞争。周代封建网维系的秩序,于是也面监严重的考验。宗周哉内,情形更严重。地方有限,而王臣一代一代都势必占有土地,日积月累,王室直接掌握的土地,越来越少。晚周之际,边患日亟,许多新领主,原为保卫京畿的驻防,其由驻防而变成割据,对于西周王室的实际力量,当然也构成严重的影响。厉王之世,又经过一番内乱,国力受损,王室权威更受打击,宗周王畿内外所伤,东方诸侯离心离德,西周的覆亡,真可说朝不保夕了。



第四节 西周末世诸王
厉王之世是西周崩溃的开始。《国语》“周语”记载两节厉王的故事,一条谓厉王虐,国人谤王。王使卫巫监察谤者,用死罪来止谤。召公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规劝,王不听。又据说厉王信任荣夷公,为他敛财,芮良夫因此感叹:“夫荣夷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胡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终于诸侯不享。三年后,国人放逐厉王,王奔于彘。周室的统治有一段由贵族集团执政,号为共和。这是中国有可靠纪年的开始,是西元前841年。  


“共和时代”的执政者,《史记》“周本纪”说是由王室重臣召公和周公二人联合,这是传统的说法。但《史记索隐》引《汲冢纪年》:“共伯干王位”,而《庄子》“让王篇”、《吕氏春秋》“开春篇”,及《史记正义》引《鲁连子》,都说在厉王奔彘期间,有一位共伯和担任执政。厉王死后,共伯奉王子靖为王,是为宣王。共和究是周召共同执政抑是共伯和执政?周召执政之说,在金文史料中,未见佐证。至今还未见西周晚期金文中有大臣周公。只有召穆公(召虎)确是当时重要人物。另一方面,共伯和执政的传说,至少有一点金文的线索。师■■:“隹王元年正月初吉丁亥,白龢父若曰,师■,乃且考又■于我家,女有佳小子,余令女死我家,■■我西■东■仆■百工牧臣妾,东■内外,毋敢否善。……■拜■首,敢对扬皇君休,用乍朕文考乙仲将殷,■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享。”(白川静,1970B:741—749)由本铭“白龢父若曰”的口气,白龢父有可能即是代王执政的共伯和(郭沫若,1957:117;杨树达,1952:138,225)。此说尚不能认为定论,杨氏诸人的意见,还有人置疑(白川静,1970B:745—747)。然而较之周召共同执政之说,此说仍比较可信(屈万里,1971:784—785)。  


厉王的罪名中,“专利”一项,《国语》本文并无正面交代。但细玩文义,有数点可以析出。第一,利大约指天然资源,是以谓之“百物之所生”,“天地之所载”。第二,利须上下均沾,是以王人“将导利而布之上下”。惟有以赏赐的方式,广泛的分配利源,始使“周道”延绵至今。第三,荣夷公专利的结果,是“诸侯不享”。循此推测,周人在分封制度下,山林薮泽之利,由各级封君共享。即使以赏赐或贡纳方式,利源仍可上下分治。厉王专利,相对的也就使诸侯不享。本文上节曾指出,西周王室颇有紧迫的情形。外有国防需要,内有领主的割据。周室可以措手的财源,大约日渐减少。费用多,而资源少,专利云乎,也许只是悉索敝赋的另一面。这是时势造成的情况,厉王君臣未必应独任其咎。然而,这种情势,也意指封建领主间,那座宝塔式的层级分配制度,已濒临崩解了。  


宣王接位,西周号为中兴。南征北伐已见前节。西周的国力,无疑因征讨而受损。《国语》“周语上”记载了宣王料民的故事:“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太原。仲山父谏曰:‘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司民协孤终,司商协民姓,司徒协旅,司寇协好,牧协职,工协革,场协入,廪协出。是则少多、死生、出入、往来者,皆可知也。于是乎又审之以事。王治衣于藉。搜于衣隙,耨获亦于籍,弥于既烝,狩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又何料焉?不谓其少而大料之,是示少而恶事也。临政示少,诸侯避之。治民恶事,无以赋令。且无故而料民,天之所恶也,害于政而妨于后嗣。’王卒料之,及幽王乃废灭。”  


仲山父的一番议论,透露了若干消息。一方面,他指出“古者”如何如何,说明不必经过户口调查,人口统计的资料,已在掌握之中。另一方面,他又指出,户口的数字已经少了,何必再大举调查以示弱。实则宣王为了丧师之后,要作一次“国势调查”,若仲山父议论的古制仍来失去功能,宣王自然不必多此一举。大约实际人口与官府纪录,己有了差距,宣王始不得不“料民”。很可能仲山父也预见“料民”的后果是人口太少,或人口减少了,遂有何必示人以弱的议论。由这一段史料推论,宣王时,周室可能经历了户口减少的危机,至少也是周王室直接控制下的户口,比应有之数为少。  



户口减少总不外两端:或由天灾,或由人祸。人口增殖趋于负值,也可能由于人口的逃避登记。前者目前无史料可为讨论依据,兹不具论。后者的可能则有一段金文可为佐证。大克鼎的铭文列了一连串赏给克氏的田地人夫,其中有一项是“并人奔于■”。白川静以为可解释为原属邢氏而逋播的臣仆(白川静,1967C:507)。这段解释如果成立,则不仅有人逋逃,而且缉获之后,逃户可降为赏赐的人口。至于料民之举是否也隐含缉捕逃户,则史料不足,未敢妄说,又有人以为宣王料民与另一件不籍千亩的事都指宣王解放了奴隶,使他们变成了有户籍、纳地租的农奴(李亚农,1962:743—755)。但是史料原文,实无丝毫可以引申为此种“政治改革”的证据。增字解经,学者所不取,故亦置而不论。  


宣王之后,幽王即位。在幽王手上,送了西周的终。幽王二年,周地有一次巨大的震灾,泾水、渭水、洛水三条河流都曾涸竭。岐山也有崩塌的地方。《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形容一时罕见的天灾:日蚀、地震、百川沸腾、山冢崩摧,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有人以为“十月之交”一诗可能属于厉王之时(刘启益,1980A),但以各项史料配合而言,仍以幽王之世为合理。《国语》“周语上”,伯阳父所谓“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显然意指因水源于竭而造成旱灾,妨碍了农业生产。西周地处陕西的黄土高原,土层深厚,汲水必须下达河谷,始及水源。如无灌溉系统,农耕用水,即需依仗黄土层的毛细作用,吸引水头,上达地表。地震可使三川塞竭,岐山崩坍,地层变动,则地下水分布的情况,也必受极大的干扰。西周时代的农作物,以黍稷为主。黍稷即使比麦类耐旱,仍须吸收相当水分。地下水不足,就只能依靠天落水。于是,雨量稍不足,便造成旱灾了。古人对于天灾极为畏惧,总认为天灾是上帝对下民的惩罚。天灾在心理上所造成的打击,往往比实际的经济效果更为沉重。《诗经》“大雅·云汉”一诗,据诗序属之宣王之时。但其中所提到冢宰、趣马、师氏、膳夫,大约与“十月之交”一诗中的近臣是同一批人物,而且“周余黎民”一语,也像骊山之难后的口吻,不像是宣王中兴气象。如此,“云汉”所咏叹的旱象,也当是幽世大乱前后的事。呼天不应,先祖的神灵也不施援手,诗人只有悲叹“旱既太甚”,“饥馑荐臻”了。“召旻”一诗,蹙国百里,必须是幽王时代的现象,诗人也提到“池之竭矣”、“泉之竭矣”,草也枯槁,以至“癫我饥馑,民卒流亡”。描写灾荒,至为痛切。  


若只是西戎在骊山下袭杀幽王,一旦戎人退却,新王即位,西周非不可收拾。然而周室治下的京畿,天灾人祸之外,原有的社会秩序,也正在逐渐改变。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不单是震灾的描写,也是社会大变动的比喻。最近岐山董家村出土的一批铜器,其铭文颇可表现矩伯裘卫两个系族的消长,及其在周室封建社会秩序上的影响。  


这批铜器,出自窖藏,属于一个家族屡代的制作。铭文中的器主,裘卫是最早的一代,公巨大约是第二代,旅伯、旅仲和■是第三代,时代最晚的是荣有司爯。裘卫的职务,根据铭文中提到的不少皮件,大约是西周中晚期掌管制皮作裘的小官。属于裘卫的四器,大约在共王、懿王时代。公臣可能与裘卫世代相接。旅伯的官位是膳夫,旅仲是其兄弟,他们的时代是宣王时。■匜中的伯扬父也是西周晚朝人物。荣有司爯则在幽王时。这个家族,由其嫁女媵器的铭文判断,属于赢姓。秦赵的先祖都是赢姓,如前节已说过,这一姓族,可能是由东方调来防边的部族,与畜牧事业有相当的关系。制作皮裘,也就很可能是嬴姓畜牧工作中的一个部门(周瑗,1976:45—46)矩伯是周室的贵族,号为邦君,又有“矩内史友”,足见是周室的重要大臣。这位矩伯却穷得必须向裘卫家借贷。卫盉的铭文,已见前节征引。主要的意思,周王建旗大典上,矩伯必须到场,矩伯用田地向裘卫家换来了必须用的瑾璋和几件虎皮、鹿皮的皮饰。这些物品显然很贵重,玉件价值八十朋,皮货价值廿朋。交换的物品是田地,可是却用货贝的数量来计算代价。两年以后,五把卫鼎的铭文又记载了第二件交换行为。铭文也已在前节征引,不再举。铭文主要的意思,裘卫为了替王室服务,得到了“邦君厉”的同意,用五片田地,换取后者靠近两条河川的四片田地。  


九年卫鼎(图72)的铭文,则是裘卫矩伯间第三次交换的纪录。“佳九年正月既死霸庚辰,王才周驹宫,各庙,眉敖者肤为吏,见于王。王大黹。矩取省车:■、■■、虎■、■徫、画■、鞭、■、■、帛辔乘、金麃■。舍矩姜帛三两。乃舍裘卫林■里。■氒隹■林。我舍■陈大马两,舍■姒■■,舍■有■寿商貈裘、盠■。矩乃■■粦令寿商■意曰:■。履付裘卫林■里。则乃成夆四夆。■小子具■夆,寿商勠。舍盠冒梯■皮二,纵皮二,■舄■皮二,朏帛金一反,氒吴喜皮二。舍■■■、瑈■■■,东臣羔裘、■下皮二,■受。卫小子家逆者其賸。卫臣■朏。卫用乍朕文考宝鼎。卫其万年永宝用。”(岐山县文化馆,1976:28)。铭文细节,因有不少奇字,不能完全解释。主要的大意:周王接见眉敖献俘的使者,矩伯又向裘卫索取了车辆、车马用的皮革饰件和用品。裘卫又送给矩伯的夫人三两帛,换取了裘卫在颜林中猎兽的权利。裘卫又送了颜林的直接领主夫妇两匹马和不明物品为礼物。颜家的有司(管理人员)帮助裘卫猎兽。事毕后,裘卫又赠送这些有司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皮货(周瑗,1976:48)。  


由这三次交换看来,周室的大臣穷乏不堪,甚至不能拥有像佯的车马、玉饰、衣著。为了撑场面,矩伯必须用田产和山林的狩猎权,向不足称道的小官,交换来贵重的物品。裘卫是暴发户,不仅能供给封君所需的物品,并且还可以制作铜器,以为纪念,其实际的财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裘卫的后人,地位一代比一代高。旅伯是旅邑人膳夫,当已是旅地的地方官员。如果是王室的膳夫,则更是出内王命的内廷高官了。公臣是虢仲手下“司朕百工”的大总管,而虢仲正是厉王时代的执政,荣有司爯则是荣公手下的家臣。荣公当即《国语》中的荣夷公,是厉王极为信任的大臣。旅伯的妻子是毛仲姬(旅伯鼎),裘卫的曾孙女(或孙女)浸嬴嫁给成伯孙父(成伯孙父鬲)。毛伯与成伯,都是西周姬姓的头等世家。裘卫一族以司裘小官起家,数代之后,竟然能与毛成通婚,其社会地位之高,已可想见(周瑗,1976:49;杜正胜,1979:586—587)。


第五节 结论
急剧的社会升降,好处在新陈代谢迅速,社会增加了活力;坏处在社会成员一时会有失调的感觉。社会结构中居领袖地位的旧时贵族,更会为此失去信心,新兴分子中不能得到预期升迁的人,则又不免有怨望之心。西周末叶,正是这样的时代。《诗经》中抱怨的诗歌,多在末世,殆是此故。西周上层社会成员,在晚期已颇有逃难的想法。“小雅·十月之交”:“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亶侯多藏,不窋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屈万里解释为皇父预先安排避难之所(屈万里,1971:12)。同样的情景,也可由郑伯早作东迁之计一事观之。《国语》“郑语”:“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终于迁国在虢郐之间。  


有一些未作充分准备的西周贵族,大难来时,惟有仓促逃难,而将重器宝物窖藏在地下。若干窖藏到今天又重见,仍完整如新入土。早在1940年时,陕西扶风有农民发现一个深洞,内藏各种铜器百余件。据说深洞是一有建筑性的悬坑,不是埋藏的土穴。诸器整齐排列,金色灿烂,俨然如新,据推测是宗周贵族遭遇变乱时的窖藏(不著撰人,1951:143—144)。1961年,陕西长安张家坡,出土铜器53件。诸器时代不一,有早到成王时代的,有在西周中叶或更晚的。诸器也并非作于一家,有作于他姓,似为媵赠。埋藏情况,不似殉葬,而是窖藏(郭沫若,1961)。上文已征引的裘卫诸器,1975年出土于岐山董家村,是一批37件铜器的窖藏。诸器作于三四代,时限由西周中期到宣王幽王之时(岐山县文化馆,1976:26)。扶风县庄白的微史一家铜器103件,也是窖藏(图版50),时代由共王时起,下限在西周末(周原考古队,1978:1)。凡此窖藏,若是厉王奔彘时所藏,宣王复辟,一切恢复正常,原主会启封。惟有幽王郦山之祸,有些贵族仓猝逃难,窖藏才永未再启。  


《诗经》“大雅”和“小雅”中,颇有一些忧愁怨叹之词。若抛开诗序的刻板解释,有不少诗句显然是描述逃难的痛苦。这些周余黎民,在颠沛流离中的心情,颇可以“小雅·小弁”的几章作为代表:“弁彼■斯,归飞提提,民莫不窋,我独于罹。”自己的命运,比不上有巢可归的乌鸦,难怪他要仰首向天,问自己“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平易可行的周道,已长满了茂草,自己却不得不离开桑梓,离开父母。流亡生涯,譬如河上飘浮的小船,不知何处可以届止。末尾两句,“我躬不阅,惶恤我后”,大约所有流亡的人士都不难有此体会。在“大雅·桑柔”一诗中,难民的感叹亡国之痛,无人能先去兵寇之害,“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人民栖栖皇皇,不知何往,“国步蔑资,天不我将;靡所止疑,云徂何往”,“自西徂东,靡所定处”。他们怨叹天道的无情,降下灾难,他们也诅骂人谋的不臧,及执政的非人。例如“大雅·瞻昂”、“小雅·雨无正”、“小雅·北山”诸篇,都充满了呼天不应,不免怨恨人事的情绪。终日不得一饱,流亡的人会兴起“生不如死”之感。乱世之音怨而怒,亡国之音哀以思。西周的覆亡,当时人的哀伤,由不朽的诗句,长为后人有相同经历的人掩卷悲泣:“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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