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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曹旭:论近代诗人何绍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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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 15:44: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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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何绍基是清嘉庆、道光、咸丰、同治的四朝元老;近代杰出的书法家、诗人;是道光、咸丰以来声势浩大的“宋诗运动”和同治、光绪年间“同光体”的中坚人物,由于时代轮回、社会转换太快,在短短的一百年的时间内,古代、近代、现代、当代接踵而至。近代像一个蒙面的人,来不及被我们看清就急速地离我们而去,因此,和近代许多被埋没的优秀诗人一样,何绍基也不被人们所认识;或者说,被理解的地方少,被误解的地方多。其实何绍基优秀的诗歌,不是考证诗、题画诗和金石诗,而是关注民生,描写老百姓救灾的“灾害诗”,尤其是写黄河决堤,千里泽国,人为鱼虾的救灾诗,成为近代的“新乐府”和中国诗歌史上耀眼的篇章。本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对《东洲草堂诗钞》进行读解,揭示何绍基的诗风特征及其在诗学史上的认识意义。

关键词 何绍基 救灾诗 认识 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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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近代像一个蒙面人,来不及被我们看清就急速地离我们而去

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惟近百年发展变化最快。从道光二十年(1840)以来,至1949年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国社会经历了一个从古代——近代——现代——当代的一系列的转型过程。世界上,包括中国历史上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急剧、如此巨大、如此动荡的社会变革。

动荡的转型,急剧的变革,带来一系列的精彩,也带来一系列的无奈。转型就是转弯,转弯多的路车子容易翻。即使不翻,也七上八下,颠簸得很。很多社会事件,发生了,来不及发展,新的事件又发生了;许多伤口,来不及愈合,新的伤口又产生了;许多人和事,快得使我们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纪念,甚至来不及回头再看一眼,即已逝去;一百年的食物,竟然被我们一天吞下去,因为吞得太多、吞得太快、吞得太猛,我们的胃不免痉挛,来不及消化的东西造成便秘,拉稀,肚子疼,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有一个不感叹,我们的整整一个世纪,就是在肚子疼痛的呻吟中捱过的。

大学课堂上,讲古典诗词,往往讲到龚自珍就是古典的终结;而现当代诗歌又从郭沫若讲起。近代诗歌同样被夹裹在古代诗歌、现代诗歌和当代诗歌当中,是脸一直被遮住或半遮半掩、地位尴尬的“蒙面人”。何绍基就是这样的“蒙面人”,他的《东州草堂诗集》,是尚未被我们认识和消化的东西。

处在社会巨变,生活、思想、传统,旧的不如古人,新的不如来者的诗学困难时期,何绍基等人继承清初吴之振、吕留良编《宋诗钞》,翁方纲等人倡导宋诗的传统,转变了明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宗唐诗风,掀起了清道光、咸丰以来声势浩大的“宋诗运动”,形成颇具特色的“宋诗派”。至同治、光绪年间又出现“同光体”,使中国诗学,一波一波地发展出最后的辉煌。

本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对何绍基的《东洲草堂诗钞》进行读解;分析何绍基的诗歌和“灾害诗”,并说明这些诗歌风格和认识上的意义。

二、何绍基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形式主义诗人

何绍基(1799一1873),字子贞,号东洲居士、猨叟。湖南道州(今道县)人。道光十五年(1835)举人,第二年中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文渊阁校理、国史馆提调以及福建、贵州、广东乡试主考官、四川学政等职。因陈时务十二事,被斥为“肄意妄言”而受降职处分。遂放弃仕进,主讲山东、湖南长沙城南等书院、晚年主持苏州、扬州书局,校刊《十三经注疏》,主讲浙江孝廉堂,从事文化教育活动 ⑴ 。

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何绍基的诗歌受到来自意识形态的误解。很多人都以为何绍基是一个大写题画诗、考证诗、以学问为诗的形式主义的诗人。即使在观念改变的现在,在对近代文学关注不够的情况下,我们对何绍基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仍然了解不多,一些模糊的观点亟待澄清。

在诗学传承上,何绍基出程恩泽(春海)门下,学诗从《诗经》、汉乐府、唐人,一直学到宋代的苏轼、黄庭坚。主张读书、考据,但更强调性灵,《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说:“作诗文必须胸中有积轴,气味始能深厚,然亦须读书。看书时从性情上体会……故诗文中不可无考据,却要从源头上悟会。”关于诗与性灵,《祭诗辞》自谓“心者诗神,笔者其役,从天外归,自肺腑出。是诗是我,为二为一。”根据“愿剔凡英,更刊奇语,摘奥反真,探微出腐”(同上)的原则,“一切豪诞语、牢骚语、绮艳语、疵贬语,皆所不喜,亦不敢也。”(《东洲草堂集自序》)。

虽然,受乾嘉以来时代风气的影响,何绍基确实写过许多题画诗、拓本诗和考证诗,写过一些看起来属于“形式主义”的东西。但是,正如宋人“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在以降低诗歌凝练度、削弱诗歌意境为代价的同时,取得了诗歌中的机锋、理趣和禅意未尝不是对唐诗的发展一样,作为一个对书法、绘画、金石多种爱好的知识分子,你不能取消他题画、题拓本和写金石诗的权利。其实,假如我们耐心地仔细读一读,就会发觉,许多题画诗和金石诗、考证诗还是写得很好的,诗里同样有许多人情的东西、感慨的东西甚至感伤的东西,也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不能一概否认,至少,这是对传统题材的一种拓展。而且,题画、题拓本和考证诗并不是他诗歌的全部,只是他诗歌的一部分。

何绍基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形式主义诗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感情真挚的人,一个不会保护自己的赤子。譬如,三十七岁时,取得乡试第一名的何绍基,因为“后场精博”得到主考官潘世恩、副考官王鼎、吴杰、王植以及长文襄、阮文达两相国的赏识,被内定为第一名状元,就在主考官准备进呈道光皇帝审批时,作为阅卷大臣之一的卓秉恬发现他卷子上有所谓的“疵语”,在应该留空的地方写了犯忌的字,故被抽出前十,落到“二甲第八名”⑵ 。后来,咸丰皇帝上台,派他去四川察访,他干得很成功,甚至很精彩,但也是因为他太重性情,太有诗人气质,得罪的地方势力太多,自以为很精彩的“缕陈时务十二事”上书咸丰皇帝后,得到的,竟然是 “肆意妄言 ” 的朱批,一个跟头从悬崖上跌下来,从此专做诗歌、书法、金石和书院教授生徒的工作。

细读《东州草堂诗集》,你会觉得,除了强调读书、长知识、长学问以外,何绍基主要倡导的,是性灵和师法自然,重视社会生活对诗歌创作的决定作用。《爱山》诗说:“诗人腹底本无诗,日把青山当书读。”其中除歌咏山川,赠答友人外,何绍基主要的诗歌,都是感事伤时和抒发个人牢愁的作品,大多数作品随境触发,于郁勃中见真挚,在横恣中见自然,其抒写的方式和惬意的程度,有点类似苏东坡。

三、何绍基是一个喜欢做梦,喜欢游历和交友的诗人

何绍基今存诗歌2000多首,最有特色的,是写一生的事迹,一生的梦境和梦境中心情的诗。

何绍基的诗歌,从卷一开始到卷三十结束,“梦”始终缠绕在他的《东州草堂诗抄》之中。何绍基“梦”多,他生活在“梦”中,因为本质上他是一个在多梦时代里多梦的诗人,特别在他离开家山和遭受打击以后。一生的行迹,一生的追求,何绍基都用一个“梦”字来概括。

少年的“残月有魂随梦落,灯花如病捧心开。”(《忆梦》)晚年的“无端野性随春发,万叠奇山入梦多”(《野性》),可以说,少年有少年的“梦”,中年有中年的“梦”,晚年有晚年的“梦”。少年的“梦”和中年、晚年梦境不同,内涵也不同。

少年的“梦”是“憧憬”,是对未来的怅惘;梦里思家、忆母,不知身在何处?夹杂初出远门的恐惧感,以及得家书后的喜悦,真的身在梦里:“别里又逢节,沉吟念物华。家书千里雁,客夜一灯花。得慰梦偏扰,奏怀诗更赊。望云天北极,竟欲泛河槎。”(《得家书》)在七夕的晚上,望月怀远:“还家远梦知难卜,十幅湘帘尽上钩。”(《七夕》)

中年的梦,梦的不是母亲,而是朋友,梦的是事业和人生的坎坷,人生就是一场大梦,简放学政获罪以后的何绍基尤其这样想。理想与憧憬,希望与失望,朋友的别离,诗酒的酬唱,异乡的寂寞,少年时建功立业的心情,都出现在“梦”里,涌现在笔端。晚年的“梦”是世间的幻景,过眼的烟云,病榻上的痛苦,人生的“总结”;由“梦”表达诗人对社会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感叹,像苏东坡《念奴娇》词说的“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东洲草堂诗钞》各卷按年代排列,一年之中,按时间排列,前有“自序”,附录诗人、朋友的序跋,解析他的写作动机,内容特色,风格美学,诗学理想等等。因为按时间顺序排列,这使他的诗集像一叠用韵语写成的日记,比他自己写的《种竹日记》和《何蝯叟乙未归湘日记》更丰富、更具体、更带感情色彩。

像李白一样,一生好入名山游的何绍基喜欢山水,喜欢交朋友。早期的官宦、出差,使他游历了许多地方;在四川任上受降职处分后,乘在山东、四川、湖南、江苏、浙江等地书院讲学的机会,何绍基足迹遍及五湖四海,遍游各地的名山大川。且每游必诗,每诗必记。所以,《东洲草堂诗钞》中的山水旅游诗歌很多,其中部分是访碑寻帖的诗;山水旅游与诗歌创作,伴随了何绍基的一生。戴絅孙在《使黔草序》中说:“子贞官翰林有年……性复善游,凡厥舟车所莅,巨泽名山,崇岩邃谷,他人所不欲至,不能至者,皆必穷其源,跻其巅而后止。”

在这些游览诗中,何绍基以“江行”为题的诗令人印象深刻。江行乘船,一夜苦于风浪,自然产生旅愁。在船上无事可干,便写诗,或体会诗的意境,打腹稿,到了会馆再记录下来。江行写诗,写了无人欣赏,无人唱,就请篙师唱;篙师不会唱,篙师只会唱自己的民歌小调。

此外,把与朋友交往视为生命的何绍基,友朋赠答的诗也很多。何绍基年轻时喜欢交朋友,少年、中年,老年都有许多朋友,近代的诗人、思想家、政治家甚至军事家许多都是何绍基的朋友。何绍基曾经组织诗社,朋友间赠答唱和诗占了《东洲草堂诗钞》相当的篇幅。这些,都是抒发他人生感情世界的作品。

四、何绍基是站在杜甫、张藉、白居易“新乐府”延长线上的诗人

假如说,歌咏山川和人物交游的诗歌,是何绍基同时抒写了人生和心灵的话;那么,关注民生疾苦的诗,便是何绍基诗歌中最具人文精神的部分。

何绍基从小受儒家思想教育,和近代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诗人正直的良心,使他目睹现实惨状,并以诗歌呼号。这类诗歌,在何绍基的集子里也有相当数量,如卷十的《三班夫》、《布铺地》、《禾根叹》等等。

看《三班诗》的题目,你根本不知道诗人在写什么,也很难想象。“三班夫”写的是“三次轮班的轿夫”。因为伤病,无钱治疗脚伤腿伤,加上豪雨、酷暑、冬月、祁寒,山路崎岖难行,更因缺少管理,缺医少药,致使三个班的轿夫,一路走一路开溜,越跑人越少:“一班折价两班在……中间兔脱又逸去,五里换班仍缺数。”由是想到京城,在皇帝身边,连马都是有编号的;所有的马,都有一个非常雅非常好听的名称,而在偏僻的山区,作为惟一交通工具的肩舆轿夫,却没人管理,处于瘫痪状态:“马有九匹夫无名”,真是人不如马。

《布铺地》写何绍基在贫困的黔南地区的见闻。这里行馆的地上,竟然全用布匹铺设,说是当地的风俗。生民的辛苦,织女的痛苦,吏治的腐败,贫穷与浪费,引发何绍基的感叹,心里久久不能不平,写了《布铺地》:“黔南郡县风尚异,行馆多将布铺地……此布铺残有谁惜?机女辛勤铢寸积。黔中布价今几何?四十青铜钱一尺。”

此时的何绍基,心里有与白居易写新乐府《缭绫》时同样酸楚。白居易《缭绫》:“汗沾粉污不再着,曳土蹋泥无惜心……丝细缲多女手疼,札札千声不盈尺。”一个是织缭绫进贡,在宫中被那些歌舞的宫女践踏;一个是织布,铺在行馆的地上,由人践踏。谁都无力改变现状,只能在诗中叹息。

这些自命新题,自创新意,即事名篇,关心民间疾苦的乐府诗,使何绍基站在杜甫——元结——张籍——白居易——皮日休等人的延长线上,成了“三吏三别”、“新乐府”、“系乐府”、“秦中吟”现实主义精神的继承人。

何绍基以诗人的良心,坚持了为劳苦大众说话的精神。如《南村耦耕图为湘皋丈人作》“世上有谁知种田?”问得非常好。何绍基的《途中苦旱闻雷》可与前贤同类的诗歌媲美。尤其第二首把天比作皇帝,把久旱不雨比作皇帝受近臣蒙蔽,把风、云比作不能尽职的官吏,因此天神震怒,雷声呼唤,拯民救灾,暴雨如注,一时痛快,表达上到了极点。

除了关心民生疾苦以外,近代社会,西方列强入侵,激起了诗人的愤怒,爱国诗人发出怒吼,他们纷纷以自己的诗笔,维护民族尊严、捍卫国家统一,抨击侵略者,为近代诗歌增添了爱国主义浓重的一笔,具有鲜明的近代特色;身逢其时的何绍基,同样以诗歌抒发了自己的爱国情怀。

卷九的《祖逖故里》:“一代清谈不习戎,居然击楫大江中。荒鸡早激英雄气,骏马能收战将功。酒置河南诸老泣,锋摧冀北壮图空。谯梁祠墓知何处?故里萧萧野树风。”用老杜《蜀相》的感慨,虚中有实地表达时代呼唤祖逖的声音。

康有为到香港去了,黄遵宪到香港去了 ⑶ ;何绍基也到香港去了。何绍基去得很早,去了香港、澳门,写了诗,在对英夷的鄙视和无可奈何的憎恨中,有一种四海烽烟,国势倾危,太平天国军席卷东南的忧虑和恐惧。代表作是卷八写陈化成将军血战上海吴淞口炮台英勇就义的《题忠愍公化成遗像练栗人属作》,这是何绍基的一篇力作:

我到金陵春二月,耳悉将军忠壮节。枕菅饭粝不自贵,万卒一心心热血。夷来乍浦遭焚残,连樯旬日规宝山。忽传五月八日事,江水不鸣白日寒。手燃巨炮从空落,四舸摧烧如败蘀。天日下照海水飞,鱼羊谁信夷氛恶。连䑸竞进洪涛起,战鼓声瘖脆如纸。功败垂成百铅子,大星昼落将军死。将军虽死国恩厚,建祠予谥重卹后。建祠祠於死事区,予谥愍其忠不负。计从夷锋侵海邦,大将先后多授首。孰如忠愍陈将军,毅魄英声长不朽。后世知有陈将军,谁其传之练立人。芦中得尸榇敛亲,手拭面血为写真。昨来报政觐九闉,将军死状亲垂询。俛伏奏达不踆巡,天颜泪堕悲贞臣。遗貌觥觥面铁色,惨澹风霆绕烟墨。忠魂到处若留影,阴气满天来杀贼。息肩暂见时事解,蹙额何时祸源塞?呜呼画工亦何为?重惜将军因爱国。

陈化成将军血染炮台的壮举,引起诗人的敬仰,何绍基这首歌颂陈将军的诗,可与张维屏、朱琦等人著名的爱国主义名篇并读。

五、何绍基别具一格的“题画诗”:从画里的世界到画外的世界

何绍基和其他“宋诗派”的诗人一样,共同把宋人确定下来的“题画诗”,拓展出一个新的空间,成之为诗歌题材中“当然”的成员。

何绍基最推崇的苏东坡评唐代王维的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题蓝田烟雨图》)那是一种诱人的诗画交融的境界,诗人兼画家、书法家的何绍基决心身体力行,进行这方面的试验。尤其是卷五、卷六、卷七、卷八以后,许多“题画诗”,不是题在画上,而是看图写诗,图画只是自然生活的缩影,给诗人以启发或灵感,诗和画之间的关系,不再是形式上的结合。何绍基有很多这样“诗”、“画”结合的题画诗,既是尝试“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匹配,也是描写士大夫的实际生活。

何绍基“题画诗”的本质,是把图画中的“虚拟山水”与自然界中的“真实山水”接通,让真实的山水赋予图画的意义,也让图画赋予真实山水的意义。在何绍基看来,真山真景,可以与画兑换。卷十一《新野韩春卿大令兄许示新得画卷,酒后忘却》说:“好山都是画,读画即看山。”卷十三《张石州次韵见赠复答》说:“暂宜读画比看山”、“乞画何殊借山隐”。把“读画”、“看山”、“乞画”和找一个“隐居”的地方联系在一起。“借山隐”,也许不是真的隐居,而是在紧张负重的官宦生活,在案牍和城市的喧嚣中,以看图画的方式放松一下,休息一下,这也许是何绍基喜欢写题画诗的一个原因。

其实,何绍基是懂的,画中的景色虽然很美,但不是生活中的“真美”,他自己也说:“岂不奇崛肖天巧,但少空外真云烟 ⑷ 。”之所以还要对画做诗,一是画家、诗人的秉性使之然,此外还他想做打通“画里画外”的尝试。有一次,画家王蓬心以何绍基家乡山水为题材,画了装裱成册,何绍基就从画里联想到画外,对着画册抒情,好像真的回到了家乡一样。《题王蓬心先生永州画册》说:“半生乡梦厚如雾,一旦得画全融销。”读画也一样可以回到故乡的慰藉之中。

如卷六的《题喜雨酣春图为友石丈作》,在大旱的情况下看到一幅春雨图,便浮想联翩,想到干旱的田地和盼雨的农人而闻雨欢呼:“凤阳城畔苦晴时,为乞天膏尺泽垂。快雨泻春珠万斛,奇葩照夜锦千枝。鸠呼急处催茶鼓,蝶舞狂时落酒卮。欲识禾心看花气,惟应消息使君知。”

何绍基“从画里到画外”的试验,还有二则很典型的例子:一是卷十九,连年的灾害,政府在灾区救援,用大锅烧粥,拯救民众。“拯粥”是一个十分感人的场面,一个叫沈小如的朋友,把这个场景画成图画,请何绍基题诗。何绍基看了图画,像到了“拯粥”现场一般,粥的炊烟弥漫着画面,灾民高举着碗,人头涌动的是褴褛的衣衫和枯草的头发;悲伤、欢乐、焦虑的背景音乐比勺子敲铁锅更响,何绍基的题画诗写得十分感人。

二是作为何绍基爱国主义诗歌的《题忠愍公化成遗像练栗人属作》,也是一首“题画诗”。陈化成将军为国捐躯以后,嘉定县令练廷璜收其尸于芦苇中。据说,陈将军逝世十日,面色如生,因请画工画像,并请何绍基写诗纪念。此时,何绍基的题画诗,已不是文人士大夫的消闲、把玩,而是有立此存照和图片新闻的意义。因为当时照相还不普及,在这种情况下,文人画家习惯以绘取景、以画纪事、以画存史。这是一种很重要的近代意识。这种诗与画的结合,与今天纯粹作为审美的图画和诗歌,有意义上的区别。

六、何绍基最有价值的诗歌是“灾害诗”

何绍基最有价值的好诗,不是考证诗或题画诗,而是直接关注民生,描写老百姓受灾的诗歌。卷九以后,何绍基接触到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同时,向内心的开掘也更深,诗也更加成熟,好诗更多。

干旱时盼雨,诗人有和大家一起盼雨的诗;雨水太多,发生洪涝,诗人又投入抗洪救灾的运动中去。何绍基写过旱灾,写过霜灾,写过雪灾,写过水灾,其中水灾最严重,写得惊心动魄,如《李戟门观察留饮》:“前年漫堤江入城,今年堤败灾更酷。城中高处水一丈……我来已值冬气敛,城市萧条水端缩……仰看屋壁悬水纹,尚讶蛟龙此间宿。自从洲多江水浅,夏潮秋汛无收束。江北官堤有人问,江南民堰谁计录?”“官堤”、“民堰”的对比,不仅是水灾的警示,更是官府和百姓的对立。又如卷十一《镇远朱绶堂太守、蒋星坪明府丈邀游文昌阁,饮太守署,登舟有作》:

郡卫双城夹岸悬,危亭东指楚江天。倾馀苦酒花撑屋,送尽残秋客上船。乡梦齐飞千里外,奇灾怆话七年前。荆扬近事劳神想,水信曾无一雁传。

关心荆扬的水灾,“悬岸”、“危亭”、“怆话”,是诗人倒悬着的心;“苦酒”、“残秋”、“水信”,是诗人怕听坏消息引起的心力衰竭。这里“悬”、“危”、“撑”、“残”均是诗眼。何绍基对民瘼的关心,那种“身退颇饶闲境界,时艰少得醉功夫 ⑸ ”的感叹,继承了杜甫的传统,都是好诗。

“灾害诗”中的“大水诗”——黄河水灾诗,是何绍基民间疾苦诗中最感人的部分。

那是一次百年不遇的黄河大决堤,洪水之大,全国震惊。面对天灾,在经历悲伤后冷静下来的诗人,用杜甫当年写《北征》和《咏怀五百字》的心情,一边沿着黄河行走,一边用诗笔记录,悲惨的景象,祸患的缘由,大水的肆虐,在诗人的笔下一一再现。无论是福是祸,是冷是热,是黄河还是山原,是城廓还是村庄,是官吏还是草民,都体现出鲜明的特色和真实的生命。读了以后,使人如随其行,如见其景,一起忧愁地眺望着黄河沿岸逃亡的老百姓。

如《荆州以南,陆路为水所断,改由水驿》,对黄河决堤,百姓遭殃,官民努力抢险,都作了触目惊心的展开:

岷峨走山水,衡鄂荒风烟。荆州大都会,自昔威棱专。我渡黄河来,炎尘搅行鞭。漾水波浩浩,荆门岭连绵。心知山水奥,势断有斡旋。况逢故人聚,益幸胜赏延。行行至城下,荡荡高不骞。行馆何逼仄?僻在城西偏。城头置长绠,出入缒跟肩。昼闭西北门,云防大堤穿。堤穿江满城,前鉴在往年。坐迟伏汛过,乃庆孤城全。噫噫江水源,溯自滇与川。大山日月藏,大树元气连。云雨助泉胎,泄此万里渊。芸芸生民繁,逐逐嗜欲牵。伐木涸岩涧,削岭开陌阡。云木乱莞枯,雨旸失节宣。泥石排草树,推流成积填。江腹不及受,浩溢遂无边。水中田庐化,水面城郭悬。大江有门途,此郡实关键。

门途既荒败,关键何由坚?楼堞虽宛在,民气长萧然。将军亦能军,射水弩无弦。守令职牧民,其鱼恒自怜。惟希数载后,天心有移迁。安彼蛟与龙,还我屋与田。我昔过鹤楼,斜阳滞归船。江深四十丈,此语父老传。遂乘明月定,测向深波圆,绳长不十丈,已着水底天。荆州距武昌,计里已逾千。积高形可想,弥漫势所便。前途水潦塞,行轺
无由遄。使者来击楫,榜人闻扣舷。夜雨亦何苦,水声不得眠!静念江滨上,亦有治水员,大吏有闻见,斯计安出焉?黄河决未复,币缺方劝捐。

在大堤还没有修复,大水尚未退去,甚至“夜雨亦何苦,水声不得眠”的时候,地方官吏着急的,不是如何组织民众抗洪救灾,而是想方设法地搜刮钱财、找百姓摊派、要民众捐款——“币缺方劝捐”。此乃清代的“新乐府”、“秦中吟”和“系乐府”。在这些诗里,作者投入了全部的感情和生命的倾注。就语言的凝练,虑事的周详,涉及的深度,焦虑的心情,假如请白居易或元结来做,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甚至还做不出来。因为这首诗里,涉及到好几个“近代社会问题”,譬如“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水土保持”等等。

同时代的梅曾亮写过《书棚民事》,也是同样的内容,叙事周详,但不如此诗痛心疾首,欲哭无泪。此外,卷九的《伐木》:“山气作云云化雨,雨过云归山是土。山中大树几千年,融泄乾坤云所祖。蠹民伐木心不怜,山上种田秧到天。云根将枯雨后薄,渐恐人间多旱年。”对开山种田,梦想绿秧插到天而大肆砍伐树木,导致“云根将枯雨后薄”、“渐恐人间多旱年”的原因和结果,写得心痛和无奈。其中对“山”与“气”与“云”与“树”与“雨”与“干旱”关系的认识,差不多和我们的气象学家一样清楚,他的环境保护、水土保持和预防水土流失的知识,比我们早很多。

《由澧州至荆州舟中作》,八首七绝一组,乃是江村最生动最真实的素描,是诗人面对大水的叹息。

八首诗,第一首写洞庭齐天,风帆入于田庐;第二首写鸿雁失归,饥而不飞;第三首写大树、小树,在水里苦苦挣扎;第四首写牛脊瘦如柴,无田可耕,儿童亦不忍鞭打;第五首写大水漫田,捉来鱼无人买;第六首写出入城门须用船行,县令两个月以来,都在船上办公;第七首写县城全在水里,路过船只,因大水无法计算路程;第八首写饿犬见人嗅衣,几家高于水面的农户,不用担心学飞的鸡雏会飞走,因为四面全是大水。且举其中的四首:

水意仓皇竟失归,谁分官垸与私围?良田化作芦花海,鸿雁饥来更不飞。

闲却耕牛罢服田,尚贪青草向湖边。一年筋力浑无用,瘦到儿童不忍鞭。

秋前鸡犬杂鱼蠃,闻说城门买棹过。两月县官船上住,静思民气定如何!(自注:公安令今尚居船上。)

生客来前竞嗅衣,可怜荒犬见人稀。几间茅屋高于水,莫虑鸡雏习远飞。


这些诗,用的是宋人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不紧不慢的笔调。内容却是遭受水灾的乡村,民不聊生的场景。宋代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用的是“缓笔写缓事”的方法,所以诗歌的意境显得很静谧,很闲适,很优美;而何绍基的这些田园诗,用的是“缓笔写急事”;和范成大一样,诗人懂得稼穑,了解农村,同情疾苦。不是纸上说说,概念地同情,而是眼前所见,直面人生,直面苦难,那些具体的细节,让人不忍卒读。

此外,如《雨》、《渡河》、《苦热》、《道旁树》、《野人家》、《萱草》、《村坞》、《夏虫》,均途中经过,所见所感,以己及人,表现出诗人一片悲天悯人的情怀。如《渡河》:“二十五里外,见堤如见河。茫茫生敬戒,浩浩复经过。微翠远山色,浊黄终古波。东南决未复,谒者意何如!”决堤后的黄河,大水浩浩,惟有远山露出水面的一点青翠,眼前全是滚滚的浊流。遍地哀鸿,留在纸外。《蝇》诗:“半日黄河两岸行,二三十里绝蝇声。”苍蝇到处有,但黄河两岸,农村凋敝,农民逃亡,没有人,听不到鸡鸣,但可惜,那种景象已经给曹操写掉了。在黄河两岸行走了半天,走了二三十里路,竟然听不到一点在农村经常可以听见的“苍蝇的声音”,这是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新写法。

七、结语:何绍基诗歌的认识作用和借鉴意义

作为嘉庆、道光、咸丰、同治的四朝元老、近代著名的书法家、金石家和诗人的何绍基,和龚自珍、祁寯藻、欧阳辂、魏源、曾国藩、郑珍、莫友芝等人一起,处在百年社会转型的初期,他们是古代的尾巴,又是近代的龙头。在社会发展、意识变化、艺术创新的要求下,他们的思想观念和诗歌特质,既有传统的因袭,又有新局的开创。表现在诗歌题材的扩大,艺术手段的增加,近代意识的增强,诗歌革新的迅猛。在这种情况下,何绍基不仅以他的诗歌理论指导“宋诗运动”的发展;创作上也学习汉魏古乐府、唐宋诸贤、最后归依苏东坡和黄庭坚,诗兼众长,风格独特,有近代味。

明、清人多写“灾害诗”,近代尤甚,这也许是诗至近代的一个变化。诗歌发展需要创新、出奇,近代诗人主体意识增强,这是一种必然会结合起来的趋势。何绍基这些关注民瘼,体恤百姓的诗歌,无论在形式,还是在写霜、写雪、写旱、写大水的内容方面,都值得我们注意。造成灾害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水土流失,环境保护在李白、杜甫或者苏东坡的时代还不如近代那么严重。到了近代,人口大增,为了开发山地,过渡砍伐,森林毁灭,导致水土流失,泥石流奔泻,山洪爆发,是天灾,亦是人祸。

砍伐森林,导致山上水土流失,引发水旱灾害的问题,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仍然存在,甚至愈演愈烈。因此,当沙尘暴袭击北京,当四川山洪爆发,人们惊呼上游的森林不应砍伐的时候,突然读了何绍基的这些“环境保护诗”,将是你意外的发现。何绍基当年的呼吁,对今天仍然有用。当然,何绍基是诗人,不是科学家,他是看到水土流失的恶果,从同情黎民百姓的立场上议论这个问题的。

在中国文学史反映民间疾苦的诗篇中,何绍基是写“水灾诗”写得最多、最好的诗人。具有重要的认识作用和审美作用,成为近代的“新乐府”和诗歌史上耀眼的篇章,对近代史的记载,也是一种很好补充。

每当灾害出现的时候,诗人总是身临现场的报道者、描述者和同情者,在没有电台、电视台和摄影记者的时代,画家用图画,诗人用诗歌描写真实的灾情,分析灾害的原因,用真实的力量号召和凝聚人心,连接灾民和政府间的对话通道。何绍基的这些“灾害诗”,在认识和审美上给我们留下了足资借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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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⑴ ⑵ 关于何绍基的传记资料,主要参见《清史稿·何绍基传》、何庆涵《先府君墓表》、林昌彝《何绍基小传》、熊少牧《诰授中宪大夫翰林院编修貤封资政大夫道州何君墓志铭》等。
⑶ 参考曹旭《走向世界的诗人》,《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3年第4期。
⑷ 见《壬辰岁杪由京师至杭州游西湖归为陈九香题朱椒堂丈画梅次九香韵》诗。
⑸ 见卷十八《朱伯韩、孔绣山、王少鹤、叶润臣招集顾祠,即题润臣城南买醉图后,昨在歴下为王子梅题顾祠听雨图,故有末句》。

刊载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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