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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关于聂绀弩和散宜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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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 09: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侯井天与他编注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

 
钱明锵
 
 
  八十高寿的侯井天老人从济南来信谈到,他倾尽晚年心血收集加注释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2005年就要第六次自费印刷增补本了。以一个离休干部的身份,从景仰聂绀弩,喜读聂绀弩,到注释聂绀弩而成为聂诗注释的公认权威,这就是侯井天老先生近二十年来用心良苦、不辞艰辛而走过的路。

  在中国诗歌史上,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比如清朝的乾隆皇帝,一辈子都在舞文弄墨,四下里题壁留诗,一生中共留下近四万二千首诗赋,可在近三百年诗坛上却没给他留下一席之地,后来人都把他当作是附庸风雅、吟风弄月的风流天子来看待的,也没有一本诗选收录这个皇帝佬的歪诗。与其相映成趣的是,唐代有一个张打油的的诗人,是一个连姓名籍贯都无从稽考的民间诗人,却以一首“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顺口溜而成为传世绝品、流传至今,并被人誉为是别具一格的“打油体”。诗坛上也有风水轮转的时候,到了新时期的当代诗坛,竟出现了一个不弃俚俗、专事“打油”的诗人群体,为古典诗词的传承与创新树立了很好的典范。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以俚语俗句入诗、有意与阳春白雪为敌的“打油”群体,都是一些造诣很深、学养有成的名家泰斗。如著名书画家、散文家黄苗子的《牛油集》;著名翻译家荒芜的《纸壁斋集》;饱经沧桑的文化老人杨宪益的《银翘集》;曾做过毛泽东兼职秘书的李锐的《龙胆紫集》;以及按“数来宝”路数来写诗的启功先生的《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和《启功赘语》,都是以幽默诙谐、大俗大雅的方式来直抒胸臆的。此外,如广东的老报人胡希明、作家吴有恒,学者赵朴初、杂文家邵燕祥等十几位现代诗人,也都纷纷不弃俗陋,熔铸新词成为“打油诗”的行家里手。这里面,成就最大的当属历尽坎坷、九死一生的杂文大家聂绀弩与他的代表作《散宜生诗》;而聂诗的特点则是以杂文入诗,辛辣幽默,冷峻风趣,于平静中见深沉,从微笑中看泪眼,所以备受读者欢迎,也被人称之为“绀弩体”或“杂文体”。而“绀弩体”的形成,除去作者对古典诗词的娴熟运用外,也是与作者的多舛人生、痛苦遭际以及在现代文坛上的大起大落分不开的。

  “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这句血泪交迸的诗句,是聂绀弩对“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最具体、最形象的描述。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他本人最真实的人生写照。他一生中有多少辛酸、多少孤愤,都蕴藏在这无端的哭笑中了。聂绀弩(1903~1986),湖北京山人,少年从军,1925年毕业于黄埔军校二期,后又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他是周恩来的学生,曾与邓小平、伍修权、蒋经国、康泽同学;他曾与毛泽东彻夜谈诗论文,又曾为陈毅、张茜的婚姻牵线做媒;鲁迅逝世时,他是八名抬棺者之一。他不但是一个老共产党员,还是现代无产阶级左翼联盟运动的老战士、是一个杰出的文学家、诗人,曾以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任香港《文汇报》总主笔。夏衍称他是继承鲁迅的衣钵、杂文写得最好的一个。而擅长旧体诗的胡乔木是这样评价聂绀弩的旧体诗的,“它是中国诗坛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然而,在诗人八十四年的人生道路中,却经历过十年坐牢,十年病废,或异国逃亡,或绝塞流放。十年浩劫中甚至还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到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当作国民党县团级人员被“释放”出来。出狱后的聂绀弩,老态龙钟,形如槁木,首次上理发馆理发时,看到镜中一个似人非人、像鬼非鬼的怪物,四目对射,惊为异物,止不住揽镜大骇,竟不知却是他本人。回来后,才知道他唯一的爱女在他出狱一个月前自杀身亡。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这是聂绀弩以《水浒传》中林冲误入白节虎堂而遭受冤屈的历史故事,反其意而用之,不仅仅在诉说对自己命运的的愤懑与不平,也是诗人在那种万马齐喑年代里的一声抗争与呐喊!聂绀弩在逆境里从没有停止过人生思考,并且把这些思索用“打油”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在他存世的几近六百首诗作中,除去抑郁悲凉、摧肝裂肺的伤时之作外,更多的是幽默婉转、掷地有声的黄钟大吕。说起来有趣,聂绀弩之所以要写“打油诗”,起因还是在北大荒劳改期间,此时正值“大跃进”,毛泽东本人不仅诗兴大发,还号召“全民皆诗”,要在一夜之间出多少多少个李白、杜甫。就在这一派“遵命文学”声中,正值六十岁的诗人却也在低回咏叹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曾一夜吟诗三十二首,把那特殊年代中的真实生活给“打油”出来。先是《北荒草》,后是《赠答草》,再就是《南山草》,这三部诗草一直在知识界不胫而走、辗转流传,先在香港以《三草》出版,后经作者删订在北京以《散宜生诗》出版。

  文史学家程千帆这样评价聂诗,说它是“诗国里的教外别传”,是“敢于将人参肉桂、牛溲马勃一锅煮,初读使人感到滑稽,再读使人感到辛酸,三读使人感到振奋”。可谓是揭示了聂诗的特点。像作者在文革中遭受批判所写下的自身遭遇,“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曾引发多少过来人的悲凉回忆。写在北大荒农场搓草绳的情形是:“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苦难中亦可见生活的情趣。写在农场放牛,“苏武牧羊牛我放,共怜芳草各天涯。”轻轻一句,将古今两千年的个人不幸,溶为一体。写自己厕所淘粪,“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一个垂垂老者的凄凉处境跃然笔下,泪中带笑。写他去大田拾穗,“一丘田有几遗穗,五斗米须几折腰。”真实地反映出当年劳动队的生活艰辛。除此之外,诗人还能发常人所不能发,只是将惯用的成语稍加改动一两个字,便能成为涉音成趣、寓意深长的名句,创造出不少反其意而用之的奇绝妙句,足能达到以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意境。如,“酒逢知己千杯少,泪倩封神三眼流。”做人能多出一只眼来流泪,其中的沉郁悲凉,便可想而知了!又如,“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作者的人生忧患、颠沛流离之苦,都在泪眼相看之中了;乡关何在,归程何处,谁又知家在何方?还有,“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心死,是人生至哀;心不死,才会有希冀期盼。如果真的心如止水了,聂绀弩是决不会写出这么多至今还被人传诵不衰的奇思妙句的!

  旧瓶新酒,谁读“打油”?在旧体诗早已酒阑人散、知音寥寥,而朦胧诗又成阳春白雪、无人解读的今天,老人侯井天站了出来,决心以一人之力,用历来注家所未有的缜密功夫,将聂绀弩的“打油诗”详加笺注,荟萃成册,传之后人。侯井天,山东齐河人,这位十六岁就加入共产党的老革命,政治上的处境也极为坎坷,他虽与聂绀弩素不相识,却有着奇特的一面之缘,那是1959年1月寒冬之夜,侯井天被划为“中右分子”,从总政文化部转业下放北大荒时,曾在农垦局《北大荒文艺》的草苫宿舍暂住一晚,宿舍里先住有一老者,侯井天询其姓名,随口答曰“聂绀弩”,侯井天一听大惊,原来这位腰背微驼、瘦骨嶙峋的老人,竟是在《鲁迅全集》里屡见其姓名的“大右派”。后来,当侯井天第一次读到《北荒草》时,感同身受,犹如触电,引起他强烈的心灵震撼与共鸣。1986年,聂绀弩辞世后,已从山东省委党史征集委员会离休的侯井天便走上了收集聂诗和为聂诗作笺注的艰辛道路。要知道,自古以来,给前人的诗词编全集和做笺注是一件吃力的事情,老人潜心编纂聂诗,其收罗之富与用力之勤,令人惊叹,人民文学出版社82年版的《散宜生诗》,里面有聂诗262首,但是侯井天以一人之力收集散落在民间的聂诗,另外撷拾的“拾遗”诗就达33首。诗外的注释,就做的更为费力了,可以说是无一字无出处、无一人没由来。十多年来,仅向海内外发出的求教求助信件,就有数百封,为了诗中一个包于轨的人名注释,前后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得出一条真实可靠的笺注。有人说这本《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本身,也是一部奇书,因为先后六次都是用申请地方新闻出版局“准印证”的办法自费印刷的,虽然工本费也从1990年的14元,上涨到2000年的49元,但到今天依然是洛阳纸贵,一书难求,这也算是现代出版史上的一段佳话。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是曹雪芹对自身写作之苦的一个形容。对平生并不治文学的侯井天老先生来说,他对中国当代词坛与当代文学的贡献,不仅是筚路蓝缕、呕心沥血,也可以说是诗词笺注史上的一个奇迹,是聂诗这株“奇花”背后的一个奇人,诚如已去世的程千帆所赞许的,“墨子精神,毅力可佩”!──《聂绀弩还活着》,这是诗人逝世后,家乡人为他编辑的一本纪念集,聂绀弩活在自己的“打油诗”里面,活在侯井天老先生的辛苦劳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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