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侠士聂与侯

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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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全三册）的评论   

　　 天色渐晚，东北边城，一间小屋。
　　 一位瘦小的中年人，推门进屋。屋内只有一位干瘦的老者在。
　　
　　 中年人寒暄道：“贵姓？”老者答：“聂绀弩。”老者回问：“贵姓？”答：“侯井天。”
　　
　　 然后无话。两人各据小屋一角，睡下。天色微明，中年人起身离开。
　　
　　 像不像武侠小说中的情景？其实以后的事儿“更武侠”。三十多年后，老者郁郁离世，当年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中年人，晚年把几乎全部时间都用来搜集整理老者的遗作佚诗，并详加注解，自费六次刊印，只求流布于世。这就是现在摆到我们面前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
　　
　　 我是聂绀弩众多的粉丝之一，当我还是文学少年的时候，就读过聂绀弩论红楼、水浒的书；后来学了新闻，又十分迷恋他的“时评”和杂文。不过，旧体诗倒读得不多。我承认，正是这书背后传奇般的情节打动了我，急忙在网上抢购了一套。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读完它，但抱着这三卷厚厚的集子，会令人感觉温暖。它让我们看到，世间自有真粉丝，文人侠士传统仍未断绝。
　　
　　 中国文人是很重侠气的，虽然韩非子早已武断地做了全称判断：侠以武犯禁，但从司马迁做《史记·游侠列传》始，历代文人都对侠士高行心存向往。而根据王学泰先生考证，最初的“侠”，其实与“武”关系不大，“侠”的核心价值观，在于急人所急、一诺千金而为众人景仰。陈平原说，千古文人侠客梦，一语中的。在我看来，诗的本主聂绀弩就是一个现代文坛侠士，注诗者侯井天也是。
　　
　　 说聂是文侠，毫不为过。他首先是能文能武的。聂绀弩早年以文成名，转而投身行伍，出身黄埔二期，参加过东征。抗战期间又弃武从文，为“左联”成员，主持过海内外多家报刊笔政。并先后担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在国共双方都曾官居高位。今人知道聂绀弩，一是杂文、一是旧诗。写杂文，他是“继鲁迅之后最好的杂文作者”；写旧诗，他成为“千年诗歌传统的一颗天外彗星”。令聂绀弩晚年暴得大名的，是当初奉命为之的旧体诗。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本《散宜生诗》，曾令洛阳纸贵。
　　
　　 聂绀弩全部的诗歌成就，基本被侯井天收入了这套新书中，并详加注释解读。聂诗的好处，不在所谓旧瓶装新酒，而在于他大大拓展了旧体诗的表达空间。吃喝拉撒睡，无事不可入诗，俚俗不避、坤乱不挡。诗中有忧愤刺世，又有诙谐自嘲。堪称笑中带泪的“诗史”。
　　
　　 聂绀弩一向被视为奇人、怪人、至高人，虽然一生命途多舛，常年郁郁不得志，长期处于被关押、监管状态，更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但他从不受压服，卓然独立，能始终保持精神的自由，甚至一派放浪形骸的名士之风，为他赢得了无数的粉丝。聂绀弩的欣赏者，上层有周恩来、胡乔木，学人里有黄苗子、钟敬文，当然，还有侯井天这样数不清的普通读者。
　　
　　 聂绀弩的一身侠气，已化成口耳相传的种种传说。对于侠士之风，他应该也是心向往之的，这从他把救命恩人称为“女朱家”可以看出来，从他潜心研究的《三国》《水浒》也可以看出来。
　　
　　 尤令人感佩的是侯井天老人。这位16岁入党的老知识分子，从山东省委党史征集委员会退休后，几乎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搜集、整理、注解聂诗上。查阅资料、去信征询、上门寻访，使最全的聂诗得以重见天日。侯井天与聂绀弩，仅一面之缘，谈不上交情，连“一诺”都没有，但为注聂诗他花费20多年，自费刊印6版，耗费何止“千金”。诗集问世，好评如潮，他只是淡淡一句，“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因为喜欢。别人都不做的事，我来做。”这位瘦弱老人，让人看到了与聂绀弩一样的侠士之风。著名学者程千帆赞侯井天：“墨子精神，毅力可佩”。墨子，不正是侠者之祖吗。
　　
　　 虽名为聂诗全集，但聂诗不过几百首、字不过数万言，本书的主体，却是侯氏的注释和集评。如此注诗是否过当，也有人有异议。但侯注聂诗的意义在于，他还原了聂诗内外及周边的历史和人物。聂诗虽然通俗如“打油”，但诗歌终究是讲究含蓄和用典的，很多时候还需要有意隐晦。因此，这种钩沉就有了补充信史的作用。不夸张地说，聂诗的世界，就是一部当代文人心灵史。
　　
　　 既然是注诗，则要求句句有出处，但书中亦不乏故事人情，行文也颇有古风。仅看几个小节的标题：“聂绀弩失慎火烧草料场”“聂绀弩把酒骂林江”“朱静芳巧救聂绀弩出狱”……读来如同传奇，让人想起《水浒传》，想起《史记·游侠列传》。
　　
　　 《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去年底首次正式出版，却已经是第七版了。此书一出，立即引发一场“聂绀弩热”。在颇有影响的“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评选中，本书后来居上，力压《小团圆》等大热门，入选2009年“十大好书”。侠道不孤，聂绀弩生前困厄，身后有知音，也当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