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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聂绀弩、周颖夫妇赠答诗(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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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 10:52: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稿件来源: 文汇报  
■舒芜



  看了这个题目,稍知情况的人都会质疑:周大姐根本不做诗,怎么会和聂老有什么赠答?

  是的,周大姐不做诗,反对做诗,尤其反对聂老做诗。但是,他们二老晚年的确有一段做诗赠答的故事。

  聂老一九七七年二月二日写给我的一封信后面,附录了他近作的这样两首诗——

  赠周大姐

  添煤打水汗干时,人进青梅酒一卮。  

  今世曹刘君与妾,古之梁孟案齐眉。

  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

  岁暮空山逢此乐,早当腾手助妻炊。

  探春千里情难表,万里迎春难表情。

  本问归期归未得,忽问喜讯喜还惊。

  桃花潭水深千尺,斜日恩情美一生。

  五十年今超蜜月,愿君越老越年轻。

  (舒芜按:作者自己后来将第一首第七句“空山”改为“郊山”,第二首第六句“恩情”改为“辉光”。)

  这就是他们夫妇赠答的开始。那时,聂老从山西出狱回北京不久,住在东直门外新源里,是一个两居室的单元房。聂老是“十载寒窗铁屋居,归来举足要人扶”,卧病在床。周大姐平生习惯于社会政治活动,很少在家里,现在则成天又是添煤,又是打水,忙得满头大汗。一天忙完了,坐下来,二老对饮一壶酒,下两盘棋,闲话聂老在北大荒劳改,在山西监狱,周大姐两次万里寻夫(探春千里、万里迎春)等等旧事,泛论及于自由平等、民主集中这些大问题。喝的是青梅酒,仿佛竟有当日曹刘“青梅煮酒论英雄”之慨。这一对患难老夫妻的如此“斜日恩情”,我读了很感动,回信说:夫妻间的日常家庭生活,古人少有入诗的。元稹的《遣悲怀》之所以成为名篇,就因为写尽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常生活。聂老这两首诗,也就好在写尽了夫妻日常生活,但又出乎元稹诗境之外,有鲜明的时代性,乃是今天中国阅历风波的知识分子夫妻的日常生活,等等。

  于是,聂老回我一封极有风趣的信——

  管公:

  二月廿八日信收到。

  一件趣事:周婆经常反对我做诗,认为天下最无意思的事是做诗,做了还写给人看就更无意思,一有机会就发表这种高论,和别人谈话时还故意高声朗诵,以示取瑟而歌之意。及到做了赠诗给她看时,她却很高兴地看了,一点平日那种不屑一顾的样子都没有,甚至还指手画脚说这句好,这里好,总结:“不错,有意思!”还有哩!“把它寄给谁看看吧。”谁字竟包括着阁下。

  事情没有完。昨上午收到来信,她问:“他说甚?”我说:“赠周诗好。”“真的么,怎么说?”“你看!”她正在扫地,丢了扫把来准备看。但是戴上眼镜之后,却没有真看,随即取下又去扫地作别的事,而且整个下午都没有看。我想,她对诗固不甚爱,对谈诗的信就更无兴趣了。这下午我写了两封信,有便便发出了。晚上我已上床了,她忙了好一会,端着茶,拿着眼镜,来到书案前找你的信说:“现在来欣赏欣赏老方的管见吧!”“管见”二字确是她说的。我说:“看你不爱看,已经把它寄给陈迩冬去了!”

  “我哪里是不爱看!上午我想少停一下沏杯茶慢慢看吧,但没等消停就做饭,随后有人来了,一直没有断……现在正好来看,而……他说什么?……”我把管见用口头说了一遍。她一面听,一面说:“他怎么知道这么多,说得这么有条理!”但最后却将了我一军:“不是他真这样说而是你掺了水的!”

  现在明白这封信的意思了吧,请你把你的管见重述一遍(不必加多)以见我并未加水也未加油醋之类。

  冬公诗遵嘱抄上。

  前两信中当有给鲁白公一纸,不会是遗失了吧。

  这次未附诗,因未做。

  专候春绥!

  弟弩白[一九七七年]三月二日   

  聂老晚年给我的六十多封信,都是近人书札尺牍习用的文言半文言,仅有这一封是纯粹的白话,写得起伏跌宕,风趣幽默,把他们二老的“斜日恩情”充分写出,实在是好信札,好文章。加上工整秀丽的《灵飞经》体的毛笔字,也可以看出写信时的良好心情。

  但是,赠诗还有第三首。那是若干天后,我去聂老家,他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纸,是圆珠笔写的,字迹歪斜潦草,上面写着——

  惊悉海燕之后再赠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胸中不痛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咱家损罐瓶。

  稀古翁妪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

  一看题目我就明白了。原来,聂老和周大姐的唯一爱女聂海燕,因为夫妻家庭纠纷,于1976年9月间自杀。一个月后,聂老自山西出狱回京。我第一次去看他,刚开口要对此表示慰问,才说出半句,不知怎么敏感到他大概还不知道这个噩耗,幸喜他耳聋没有听见,我马上咽住。后来了解,周大姐的确没有马上将噩耗告诉聂老,编造各种理由来搪塞聂老日益加紧的追问。现在,终于,聂老知道了。于是他写了这样一首诗,作为《赠周大姐》二首的续篇。我默默地读了,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也默默地看我读完,一句话也没有说。是的,还有什么可说呢?我只将字迹歪斜潦草的原诗稿好好保存下来。

  这首诗是典型的“聂体”。在这样悲惨的题目下,开口竟是“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意气风发,一下子就站到与苦难战斗的制高点上。不写自己惊变之际作为父亲的失女之痛,而写周大姐作为母亲的“膝下全虚空母爱,胸中不痛岂人情?”哭女而转慰妻,以父爱来体贴母爱,倍加沉痛。“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咱家损罐瓶”,把一家的苦难联系到千万家的苦难,却把家破人亡的大悲剧,说成只是损失了一些罐罐瓶瓶,里面有沉痛的讽刺。从来龙争虎斗当中,英雄们常说“不怕打烂瓶瓶罐罐”,轻描淡写的“瓶瓶罐罐”四个字,流露出英雄们不屑一顾的神情,岂不是包括着千家万户小民的生命财产么?最后,“稀古翁妪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我这个七十老翁还有你,不算鳏夫,你这个七十老妪还有我,不算寡妇,我们俩相偕相伴走下去吧。这样最大的沉痛,这样最大的坚强,紧密地结合起来,实在是前无古人。

  这一对“非鳏未寡”的“稀古翁妪”,的确是在以“相慰乐”来同苦难战斗。于是,就有了周大姐的答诗——原来是聂老代周大姐做的。聂老于一九七七年四月九日给我的信后附了这一组诗——

  代答有序

  大姐说:我出意,你出技,做诗回赠你,何如?我说:试试。及成若干首,姐见大笑说,去原意太远,但四顾茫茫、粉碎血书、找房子、搬家等等,身经目睹,老妪能解。馀听他用。就所取者润色,得三首。

  瓦罐长街一曲歌,风流忽似郑元和。

  日之夕矣归何处,天有头乎想什么。

  肺腑中言多郁勃,江山间气偶盘陀。

  河汾并是沧浪水,幸未投诗当汨罗。

  国是春光民是秋,恨生情死总关愁。

  死谁市尔千金骨,生不需人万户侯。

  凭扯血书成粉碎,焉知吾道定云浮。

  吕梁望见燕台未,隔雾杯邀一爵偷。

  十载寒窗铁屋居,感怀张耳灭陈馀。

  慨乎住宅恩公论,难以搬家惠子书。

  四海风帆齐破碎,深宵渔火渐稀疏。

  一冬园圃光葵杆,瘦硬枯高懒未除。

  (舒芜按:作者自己后来将第二句改为“归来举足要人扶”,将第五、六句改为“草草杯盘齐破碎,翩翩裙屐早稀疏”。)

  当时,“文革”文学理论有所谓“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之说,周大姐所说“我出意,你出技”,盖模仿之。于是,聂老代做出若干首诗,却被周大姐大笑为“去原意太远”;认为只有这三首还可取,大概因为诗中说到“文革”初期被抄家,仓皇搬家等事,她同样身经目睹之故。聂老说这是白居易诗“老妪能解”,再怎么苦难,时刻不忘幽默。诗中说的抄家之后,长街上的乞丐似的,日暮途穷,四顾茫茫,无家可归,本来非常凄惨,可是忽然发生了“天有头乎”的奇想:老天爷您长着脑袋吗?您要有脑袋,在想什么呢?聂老曾写他在“反右”中被批斗时的心理:“欲知苦我天何补,说不赢君见岂非。”我真想知道,老天爷把我作弄得这样苦,到底于他又有何补益呢?正是典型的聂绀弩式的思维。

  今年是聂老百年纪念,已经有人谈到聂周二老晚年家庭生活。我觉得他们这样“非鳏未寡且偕行”的动人情景,特别值得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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