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旧体诗选

花雨

-----------------------------------------------------
　
　

　
　
除夕书感

　　　　　　　　　　　　　又看一岁尽，生事逐飈尘。
　　　　　　　　　　　　　精力中年异，情怀百种新。
　　　　　　　　　　　　　孤栖今似客，长恨不如人。
　　　　　　　　　　　　　马齿明朝长，回头婉此身！
　

重过清华园西院

　　　　　　　　　　　　　余断行迹，重过夕阳残。
　　　　　　　　　　　　　他日轻离别，兹来惻肺肝。
　　　　　　　　　　　　　居人半相识，故宇不堪看。
　　　　　　　　　　　　　向晚悲风起，萧萧枯树寒。

　　　　　　　　　　　　　三年于此住，历历总堪悲。
　　　　　　　　　　　　　深浅持家计，恩勤育众儿。
　　　　　　　　　　　　　生涯刚及壮，沈痼竞难支。
　　　　　　　　　　　　　府仰幽明隔，白头空自期。

　　　　　　　　　　　　　相从十余载，耿耿一心存。
　　　　　　　　　　　　　恒值姑嫜怨，频经战伐掀⑴。
　　　　　　　　　　　　　靡他生自矢，偕老死难谖⑵。
　　　　　　　　　　　　　到此羁孤极，谁招千里魂？
　

怀南中诸旧游

　　　　　　　　　　　　　旧京盛文史，贤隽集如林。
　　　　　　　　　　　　　侧陋疏声气，风流忆盍簪。
　　　　　　　　　　　　　辞源三峡倒，酒盏一时深。
　　　　　　　　　　　　　懒寄江南信，相期印素心。
　　　　　　　　　　　　　古抱当筵见，豪情百辈输。
　　　　　　　　　　　　　莳花春永在，好客酒频呼。
　　　　　　　　　　　　　鞮译勤铅椠⑶，江湖忘有无⑷。
　　　　　　　　　　　　　别来有苦忆，风味足中厨。

　　　　　　　　　　　　　　　　　　　　　　　──夏丐尊

　　　　　　　　　　　　　呴濡泉边鲔⑸，飘零海上鸥。
　　　　　　　　　　　　　廿年悲女难⑹，一病等俘囚。
　　　　　　　　　　　　　破浪舟空往⑺，论交孰与游。
　　　　　　　　　　　　　可怜随雁鹜，频为稻粱谋。

　　　　　　　　　　　　　　　　　　　　　　　──刘延陵

　　　　　　　　　　　　　渊渊黄叔度，语默与时殊。
　　　　　　　　　　　　　浩荡月光曲⑻，风华儿女图。⑼
　　　　　　　　　　　　　劳歌空白惜⑽，烂醉任人扶。
　　　　　　　　　　　　　近闻依净土⑾，还忆六凡无？

　　　　　　　　　　　　　　　　　　　　　　　──丰子恺

　　　　　　　　　　　　　狷介不随俗，交亲自有真。
　　　　　　　　　　　　　浮沉杯酒冷，融泄一家春。
　　　　　　　　　　　　　说部声名久，精思日月新。
　　　　　　　　　　　　　付余勤拣择，只恨屡因循。
　　　　　　　　　　　　　　
　　　　　　　　　　　　　　　　　　　　　　　──叶圣陶
　

白马湖

　　　　　　　　　　　　　眼底好湖山，恍如逢故友。
　　　　　　　　　　　　　丐翁诚可人，挟我共趋走。
　　　　　　　　　　　　　尘怀豁然开，汲汲夫何有。
　　　　　　　　　　　　　偕行才及阈，呼客不去口。
　　　　　　　　　　　　　夫人从坐起，谁欤在翁后？
　　　　　　　　　　　　　昔者为比邻，共惊別离久。
　　　　　　　　　　　　　孑然今一身，六子失其母。
　　　　　　　　　　　　　且为摘园蔬，开尊供清酒。
　　　　　　　　　　　　　巧翁贤中馈，况有佳儿妇。
　　　　　　　　　　　　　咄嗟办丰膳，久别味弥厚。
　　　　　　　　　　　　　亭亭四男女，稚者与我狃。
　　　　　　　　　　　　　乍见不敢前，渐来依我肘。
　　　　　　　　　　　　　絮絮道短长，齗齗辨可否。
　　　　　　　　　　　　　邻舍阒无人，金床当广牖。
　　　　　　　　　　　　　他年一陋室，贫贱曾相守。
　　　　　　　　　　　　　旦日入山村，历历鸡与狗。
　　　　　　　　　　　　　村人劝道故，犹或记谁某。
　　　　　　　　　　　　　斯村亦旧居，百事忍回首。
　　　　　　　　　　　　　出村诣章先，伉俪为我寿。
　　　　　　　　　　　　　盘餐罗长箸，难为孟光手。
　　　　　　　　　　　　　谈笑抗须眉，饮酒可一斗。
　　　　　　　　　　　　　世网苦繁密，兹来如释负。
　　　　　　　　　　　　　暂聚还别离，依依恋陇亩。
　　　　　　　　　　　　　人生不如意，往往十八九。
　　　　　　　　　　　　　夜起戴月行，湖光尚昏黝。
　　　　　　　　　　　　　龙文远相送，提掣我左右。
　　　　　　　　　　　　　为翁约见期，黯然望垂柳。
　

盛年

　　　　　　　　　　　盛年今已尽蹉跎，游骑无归叮奈何！
　　　　　　　　　　　转眼行看四十至，无闻还畏后生多。
　　　　　　　　　　　前尘项背遥难望，当世权衡苦太苛。
　　　　　　　　　　　剩欲向人贾余勇，漫将顽石自蹉磨。
　

作诗

　　　　　　　　　　　攒眉兀坐几经时，断续吟成倦不支。
　　　　　　　　　　　獭祭陈编劳简阅，肠枯片语费矜持。
　　　　　　　　　　　逢人便欲论甘苦，覆瓿还看供笑嗤。
　　　　　　　　　　　中岁为诗难孟晋，只宜工拙自家知。


　　　　　　　　　　　　　　　　　　　　──以上各首录自《敝帚集》稿本
　

近怀示圣陶

　　　　　　　　　　　　　少小婴忧患，老成到肝腑。
　　　　　　　　　　　　　欢娱非我分，顾影行踽踽。
　　　　　　　　　　　　　所期竭驽骀，黾勉自建树。
　　　　　　　　　　　　　人一己十百，遑计犬与虎。
　　　　　　　　　　　　　涉世二十年，仅仅支门户。
　　　　　　　　　　　　　多谢天人厚，怡然嚼修脯。
　　　　　　　　　　　　　山崩溟海沸，玄黄战大宇。
　　　　　　　　　　　　　健儿死国事，头颅掷不数。
　　　　　　　　　　　　　弦诵幸未绝，竖儒犹仰俯。
　　　　　　　　　　　　　累迁来锦城，萧然始环堵。
　　　　　　　　　　　　　索米米如珠，敝衣余几缕。
　　　　　　　　　　　　　老父沦陷中，残烛风前舞。
　　　　　　　　　　　　　儿女七八辈，东西不相睹。
　　　　　　　　　　　　　众口争嗷嗷，娇婴犹在乳。
　　　　　　　　　　　　　百物价如狂，距躟　能主！
　　　　　　　　　　　　　不忧食无肉，亦有菜园肚。
　　　　　　　　　　　　　不忧出无车，亦有健步武。
　　　　　　　　　　　　　只恐无米炊，万念日旁午。
　　　　　　　　　　　　　况复三间屋，蹙如口鼻聚。
　　　　　　　　　　　　　有声岂能聋？有影岂能瞽？
　　　　　　　　　　　　　妇稚逐鸡狗，擢人若网罟。
　　　　　　　　　　　　　况复地有毛，卑湿从病蛊。
　　　　　　　　　　　　　终岁闻呻吟；必裂脑为　。
　　　　　　　　　　　　　赣鄂频捷音，今年驱丑虏。
　　　　　　　　　　　　　天不亡中国，微忱寄干橹。
　　　　　　　　　　　　　区区抱经人，于世百无补。
　　　　　　　　　　　　　死生等蝼蚁，草木同朽腐。
　　　　　　　　　　　　　蝼蚁自贪生，亦知爱吾土。
　　　　　　　　　　　　　鲋鱼卧涸辙，尚以沫相呴。
　　　　　　　　　　　　　勿怪多苦言，喋喋忘其苦。
　　　　　　　　　　　　　不如意八九，可语人三五。
　　　　　　　　　　　　　惟子幸听我，骨鲠快一吐。
　

赠圣陶

　　　　　　　　　　　平生游旧各短长，君谦而光狷者行。
　　　　　　　　　　　我始识君歇浦旁，羡君卓尔盛文章。
　　　　　　　　　　　讷讷向人锋敛铓，亲炙乃窥中所藏。
　　　　　　　　　　　小无町畦大知方，不茹柔亦不吐刚。
　　　　　　　　　　　西湖风冷庸何伤，水色山光足彷徉⑿。
　　　　　　　　　　　归来一室对短床，上下古今与翱翔。
　　　　　　　　　　　曾几何时参与商，旧雨重来日月将。
　　　　　　　　　　　君居停我情汪洋，更有贤妇罗酒浆。
　　　　　　　　　　　嗟我驰驱如捕亡，倚装恨未罄衷肠。
　　　　　　　　　　　世运剥复气初扬，咄尔倭奴何猖狂。
　　　　　　　　　　　不得其死者强梁，三年血战胜算张。
　　　　　　　　　　　烽火纵横忽一乡，锦城东西遥相望。
　　　　　　　　　　　悲欢廿载浩穰穰，章句时复同参详。
　　　　　　　　　　　百变襟期自堂堂，谈言微中相扶匡。
　　　　　　　　　　　通局从知否或臧，为君黾勉图自强。
　　　　　　　　　　　浮云聚散理不常，珍重寸阴应料量。
　　　　　　　　　　　寻山旧愿便须偿，峨眉绝顶倾壶觞。
　

寄怀平伯北平

　　　　　　　　　　　思君直溯论交始，明圣湖边两少年。
　　　　　　　　　　　刻意作诗新律吕，随时结伴小游仙。
　　　　　　　　　　　桨声打彻秦淮水，浪影看浮瀛海船。
　　　　　　　　　　　等是分襟今昔异，念家山破梦成烟！
　　　　　　　　　　　延誉凭君列上庠，古槐书屋久彷徉。
　　　　　　　　　　　叙阳远巷人踪少，夜语昏灯意絮长。
　　　　　　　　　　　西郊移居邻有德，南园共食水相忘⒀。
　　　　　　　　　　　平生爱我君为最，不上津梁百一方。
　　　　　　　　　　　忽看烽燧漫天开，如鲫群贤南渡来。
　　　　　　　　　　　亲老一身娱定省，庭空三径掩莓苔。
　　　　　　　　　　　经年兀兀仍孤诣，举世茫茫有百哀。
　　　　　　　　　　　引领朔风知劲草，何当执手话沈灰！
　

卅四年夏，余自昆明归成都。
子恺亦自重庆来，晤言欢甚，
成四绝句

　　　　　　　　　　　千里浮萍风聚叶，十年分袂雪盈颠。
　　　　　　　　　　　关河行脚停辛苦，赢得飘髯一飒然。
　　　　　　　　　　　应忆当年湖上娱，天真儿女白描图⒁。
　　　　　　　　　　　两家子侄各笄冠，却问向平愿了无？
　　　　　　　　　　　执手相看太瘦生，少年意气比烟轻。
　　　　　　　　　　　教鞭画笔为糊口，能值几钱世上名。
　　　　　　　　　　　锦城虽好爱渝州，一片乡音入耳柔。
　　　　　　　　　　　敝屋数椽家十口，慰情只此似吴头⒂。
　

夜不成寐，忆业雅《老境》一文，
感而有作，卽以示之（卅七年北平作）

　　　　　　　　　　　中年便易伤哀乐，老境何当计短长。
　　　　　　　　　　　衰疾常防儿辈觉，童真岂识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亲友时看星坠光。
　　　　　　　　　　　笔妙启予宵不寐，羡君行健尚南强⒃。


　　　　　　　　　　　　　　　　──以上各首录自《犹贤博弈斋诗钞》稿本
　

────────
　　选自《战地增刊》、《文教资料简报》。

　　⑴　在浙两次避乱，予时皆远出。

　　⑵　濒危犹不自知，时时以予为念。

　　⑶　君译日本小说甚多。

　　⑷　君自撰门联有江湖相忘语。

　　⑸　与君共事数年，彼此均甚窘困。

　　⑹　日本人木田独步有小说曰《女难》，丐尊尝译之。

　　⑺　君往美洲游学，以病逾月而归。

　　⑻　尝聆君奏比妥芬《月光曲》。

　　⑼　君有漫画二集，写小儿女情态绝佳。

　　⑽　君昔有《劳者之歌》一稿．秘不示人，盖绮语也。

　　⑾　君从弘一上人学佛茹素。

　　⑿　君将至杭，来书约畅游西湖，有“管它是冬天”之语。

　　⒀　君移居清华园南园，余日往就食。

　　⒁　子恺诸儿及小女采芷皆曾入画。

　　⒂　记子恺语。

　　⒃　君籍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