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易见者是险绝、奇崛、雄强、苍劲、颠逸、狂放、外拓、华丽、妍美……
作书如宋元君画史之解衣磅礴,贵在运动,似外家拳,大开大阖,天马行空。其强悍、激昂,书法节奏起伏跌宕,故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草书日进,怀素夜闻嘉陵江水而书法愈嘉。
书法不易见者是平正、平淡、清逸、疏朗、圆融、浑厚、萧散、内敛、高古、风雅……
书写如老僧补衲,亦如敬大宾,贵在平静,严肃认真,圆通自然,似内家拳。弘一大师书法鉴赏,领悟此甚为关键。
内美静中参
弘一大师曾言及黄宾虹大师和马一浮先生能与自己的书法心交神会。
“某次师对余言,艺术家作品,大都死后始为人重视,中外一律。上海黄宾虹居士(第一流鉴赏家,现已去世),或赏识余(师自称)文字体也。”
“拙书尔来意在晋唐,无复六朝习气,一浮赞许。”
黄宾虹大师和马一浮先生对书法的艺术审美都有极高的鉴赏能力。
弘一大师尝致书龙溪马海髯(冬涵)居士,专言书法篆刻,中有云:“朽人于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纸面之形状。”
“故朽人所写之字,应作一张图案画观之,斯可矣。不唯写字,刻印亦然。”
黄宾虹大师书法艺术审美的大方向是“于书中参画道”和“于画中参书道”,而通会“内美”。黄公书法追求的古之真意,在《题溪山晓望图》中说:
“作画须深入法度之中,纵横恣肆,方能脱落时径,洗发新趣,由旧翻新,可证。”
黄宾虹大师从秦金汉石贯穿而下的“真意”––“法度”––“内美”的书法艺术观,与弘一大师的“养真”––“余字即是法”––“书写”的审美取向是一致的。弘一大师耽乐沉浸于宗教真诚之中,其叙《庄闲女士手书法华经》谓:“十法行中,一者书写”,并引发史传关于写经的记载,略谓“书写之人,日受斋戒,将入经室,夹路焚香,梵呗先引,散华供养,方乃书写。香汁合墨,沉檀充管,下笔含香,举笔吐气,……有斯精诚,每致灵感”,所以晚年的“弘一体”,有如马一浮先生云:“晚岁书法,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其书写故能字字放光,大众仰瞻。参照研读黄宾虹大师追求书法“复真”,追求“内美”论着,这对领悟弘公晚年书法如何通过碑、贴的“外齐之美”蜕变为无法至法的“内齐之美”,从外化之行迹回归内美之书写,甚为重要。
禅与艺通––平静平淡平常
鉴赏弘一大师晚年书法,需用平静心与平常心,摈弃功利心和是非心。
马一浮先生评价弘一大师时说:“尝谓华亭于书颇得禅悦,如读王右丞诗。今观大师书,精严净妙,乃似宣律文字……”
弘一大师在厦门南普陀讲《谈写字的方法》:
“假如要达到最高的境界,须何如呢?我没有办法再回答。曾记得法华经有云:‘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了,我便用这句子,只改了一个字,那就是‘是字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了,因为世间上无论哪一种艺术,都是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的”。
对书法为学的门径,弘公重视应知文字之学,通晓文字来由。对书法中的笔法、结体、章法,他最重视章法,既艺术“三原则”:统一、变化、整齐。这是他研究西洋绘画后移用到书法上来的观念,“这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纸面之形状。”除这些可言传的经验之外,要攀升最高境界,弘一大师借用《法华经》经文谓“是字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因为世间上无论哪一种艺术,都是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的”。“要离开思量分别,才可以鉴赏艺术,才能达到艺术的最上乘的境界”。终归于“不可说”!艺术之可说以明白示人者,大概也就止于入手门径之类了。
最值得珍贵的是,大师晚年在厦门南普陀寺佛教养正院给学徒作开示,在讲到书法艺术时,他说:“我觉得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艺术,要从佛法中得来,从佛法中研究出来。所以诸位学佛法有一分地深入,那么字也就会有一分的进步,能十分地去学佛法,写字也可以有十分的进步”。这里他干脆把书法与佛法、学书与学佛完全看作一回事了。“难怪当时的人们总是带着三分佛陀七分艺术的眼光去看他。他说禅时往往借助艺术的手段把禅境延伸到艺境,使听者感到既生动又容易理解;说艺术时又借禅的玄机妙理把艺境提高到佛境。综观弘一大师一生,似乎一直是用自己的生命之音,向世人召唤救世之道。”大师处世平淡,生活平常,以平常心为书、为人,不显山露水,但在极平常里,蕴涵极深刻的理法和人格力量,如对其书法不细致品赏,实难领略其间三昧。
弘一大师书法是宗教书风,其清寂疏朗,恬静肃穆,此是变不可能为可能,不可思量的大乘境界,是“知心是佛”禅的境界,是“艺形而下,道形而上”的道的境界。“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及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决不用心揣摩。”在各种书艺已成熟地积淀腕底,计白当黑,没有理法的制约,没有情感的纠葛,没有起伏的跌宕,只见涵盖宇宙的明净,它是一种禅味“空”的辉映,一种“佛”的觉悟,一种大雄宝殿的“妙相庄严”。
刘质平先生说:“师之书法,乃学问、道德、环境、艺术多方面之结晶。晚年作品,已臻超然境界,绝无俗气,宜乎鉴赏者之倾倒。”弘一大师融书法、佛理为一体,形成了独特的书法风格。他把中国古代的书法艺术推向了极至,其书“朴拙圆满,浑若天成”!岂仅艺术超绝,笔精墨妙而已哉?
我们欣赏大师晚年书法的同时,也体味出历史文化的厚重,消除存于心中的浮躁、焦虑和不安。自然而然地心平气和下来,回归平静与和谐。
厦门的人文地缘与大师晚年书风形成的密切联系,是极其珍贵的。当我们观其作品,体验到的一种佛教的清凉世界,处于一种超然的状态,理解他如何“直从佛法演书法且以禅境超艺境”,认识其在书法史上的高度,这或许才是解读弘一大师晚年书法真正的意义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