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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中国人怎么了? ——梅墨生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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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3 09:49: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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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墨生,号觉予、觉公。1960年生于河北迁安市。毕业于河北理工大学艺术学院(原为河北轻工业学校),结业于中央美院及首都师范大学书法硕士研究生课程班。现为中国国家画院理论研究部副主任、艺委会委员。文化部艺术品评估委员会委员、中国文物学会特聘专家、荣宝斋画院特聘专家、国际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兼任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山西师范大学、河北理工大学硕士生导师等多所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时间:2010年4月8日

地点:二月书坊

采访人:徐家玲 秦霈

文字整合:徐家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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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中国人是先有体证、心得,身心都受益了再由文字表达出来。

现代的中国人与其说失去的是文化,不如说失去的是道德。

西方文化意义中的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知,是代表时代思想的精英,恪守自己的独立性,而中国的文人在平庸和功利的时代显得更平庸和功利。现在的中国文人成了无行的末流文人,早已没了传统社会中“士”的那种精神和天下道义。

所谓中国文化,其实只有两个字——“中和”,这是中国文化的核心。

中国人有天、地、人“三才”的观念,人秉天地秀气,所以人在天地之间应该行天地之道,遵从自然。

中国文化是一个实证、体悟的文化,所有这些都是中国古人千百年来的认知经验所得。中国人不会先建立一套理论再去实践,而是千百年的感悟形成的文字上升成理论。所以中国人是先有体证、心得,身心都受益了再由文字表达出来,书画上也是如此。古人的理论是很有限的,高手更是述而不作,所谓“慎于言、谨于行”。

藏画导刊(以下简称“藏”):您一直练习太极拳,太极拳在人体内形成的气场对书画的气场有没有影响?

梅墨生(以下简称“梅”):在我看来中国的所有艺术都是一回事。太极拳也是中国的一项传统艺术,它既是武术又是体育,同时也是肢体艺术。太极拳更重要的是性命双修的养生之道,而书与画在传统意义上也是一种养生之道,太极拳和书画在本质上是贯通的,贯通它们的正是以元气论为基础的中国哲学文化。王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里说“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魏晋南北朝的书论都是讲元气的,所谓“混元”就是宇宙关系。但是中国人讲“气”既是形而上又是形而下的,认为“气”是万物的本源、推动万物的能量,也是万物运动的载体。我们所说的“气韵生动”、“气机”、“气脉”、“气质”、“气象”、“气势”、“气壮”其实都是在说“气”,所以我认为没有“气”就没有中国艺术,中国人形容一个人死了也是说“没气了”。传统的美学如果不从“气机”的角度也根本无法理解,“映带”、“呼应”、“迂回”、“含蕴”、“磅礴”等等无一不是由元气论才可以理解的,这些都是“气”的状态和运动方式。

刚学太极拳的时候没有懂这个道理,那时对我而言这二者是分开的,练太极拳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但是更进一步练习的时候才发现太极拳和书画是一回事,受用于人的身心也是一样的。其实就是让体内小宇宙的元气和天地大宇宙的元气能够同步运转即周天运行,如果用传统的八个字来概括就是“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人体就是一个活的能量体,而能量体的原动力就是“元气”,中医称之为“真气”,武术家称之为“丹田气”,实际是一回事。近十年,我练习太极拳到现在才发现其实太极拳和中国书画的原理是一回事,一旦将二者的界限打通之后,练功也是在练书画,练书画的同时也是在体悟练功。而它们在美学上的道理,像“阴阳”、“开合”、“方圆”、“虚实”、“藏露”、“黑白”、“疏密”、“动静”、“进退”也都是一样的,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包括中国古代的军事、医学其原理都是一样的。中国文化是一个实证、体悟的文化,所有这些都是中国古人千百年来的认知经验所得。中国人不会先建立一套理论再去实践,而是千百年的感悟形成的文字上升成理论。所以中国人是先有体证、心得,身心都受益了再由文字表达出来,书画上也是如此。古人的理论是很有限的,高手更是述而不作,所谓“慎于言、谨于行”。圣人行不言之教,这和重逻辑、讲体系框架的西方文化很不一样。西方的“理”和“行”是分开的,但中国是“理行双修”。

藏:将练功和书画打通之后您的艺术面貌有何变化?

梅:当觉得练功和书画两者在原理和本质上能够相通的时候,我可以把自己的内劲、对气的领悟和修炼本质地运用到笔墨上,这种运用是从生命深处生发出来的。当然其中也包含太极的道理,运用太极的思维去构图,用元气的感觉去作画。吴昌硕“苦铁画气不画形”,在一般人看来“气”没有形状,没有办法描绘,但实际上这句话应该倒过来,应该是“以气画”,所以“画气不画形”就是指画中带有“气”的能量和品质。

我现在非常奇怪,近百余年来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日渐隔膜而不自知,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感知一点所谓现实看不见而确实能感受到其存在的东西?比如自身身体气脉的流动,看不见但确实气脉流动是存在的。现代人的审美越来越萎缩,西学灌输太多以后国人对中国文化自甘拒绝,这是我现在特别感慨的。现在没有几个人是文化的真正坚守者,大多数人都是两可的。对我而言,中国文化对我浸润得非常深,所以才越发觉得她的玄妙。现代人对传统和中国文化的拒绝并不是建立在“知”的层面上,而是“无知”。在无知上的拒绝让人觉得尤为可怕。二十世纪以来,从游学海外或留学海外的学者开始,比如辜鸿铭、学贯中西的梁启超、陈寅恪、钱钟书,甚至季羡林,这一类学者在海外归来之后反而是归属于中国文化,原因在于他们了解西方。而现代的中国人对自身文化的断然拒绝却是由于既不了解西方文化也不了解中国文化,中国先秦的文化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人类文化的一个高峰。李长之曾说“中国的文化是一个整个”,中国文化每一个领域随着研究的深入都可以对其他领域触类旁通,因此中国文化的广博与专深是一个辩证、相辅相成的关系。然而现代的学科分类却是极为单一和狭窄的,最后变成只知一不知二,因此也就对中国的文化越来越隔膜了。这种隔膜和拒绝本身对于中国文化而言是很可笑的。对于个人而言又是很可怜很可悲的。前几年有人提出要取消中医,我就觉得很滑稽可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是一种文化上的无知、笑话。

藏:实际上对于孔子的态度,现在很多人也是在否定的先决意识形态下做出的判断。

梅:我们不必迷信孔子,因为他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人,但是孔子在人类的思想史上做出的贡献却奠定了中国文化基础的一个高度。孔子可能是不完美的,有自身的历史局限,但这依然不妨碍孔子思想整体的价值。我感慨的是,为什么现代人对自身的文化和先民的智慧采取那样决然的态度,我们可以去学习西方的文化,但毫无必要惟西方文化马首是瞻。我到国外,也能感受到西方文化的优秀之处,在很多程度上也喜欢西方的一些文明,但是这不构成对自身文化断然拒绝的前提。西方国家在中世纪后通过文艺复兴找到了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而今天我能看见西方社会的礼仪秩序、公德、对别人的尊重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但是中国人却在公共场合肆意吸烟、大声喧哗、不懂得尊重别人,等等这些现象都让人痛心难受。但是这些不能构成国人对自身传统、自身文化断然拒绝的前提。

藏:西方人是一种有序的自由,中国人是一种无序的混乱。

梅:西方文化有自己的优长短缺,中国文化也一样。不要夸大任何一个文化的缺点,也不要夸大任何一个文化的优点。惟有如此,我们才能客观公正地看待整个人类文化,而现代人基本上都不能客观公正地来看待自己的历史文化。

藏:这和教育有关。

梅:中国近几十年来的教育总体而言是失败的。以我的接触来看,这几十年来的教育并没有真正继承民族思想的精华和学术成果。把文化经典传授给这几代人,反倒是给了这几代人许多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所以这几代人对自己的文化和历史都很隔膜,这才造成了对于传统诸多无知的结论。比如,我看到的年轻人是去练空手道、跆拳道、瑜伽,就不学中国的武术。外国的武术都有很好的包装和仪式化的内容,而我们的武术很自然,这在某个方面说明外来的文化在很多方面没有那么深奥,对于很多人而言面对深奥的东西就知难而退了,而经过包装过的东西有程式可言,就易学。中国的文化要靠悟,学起来就显得比较难。这也说明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不够重视,因为我们一直在批评自己的文化,对她介绍不够,然后就盲目地崇洋媚外。

藏:今天一切深沉的文化都面临一个简单化的消费倾向。

梅:在这样一个广告和流行文化、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一切都变得很功利,一切都变得那么直白而浅显。我总是觉得这个时代特别害人,媒体害人,时尚也害人。总是宣传生命要重视效率,但重视效率的目的是什么呢?赚钱。在拜金主义面前,所有一切都变得那么功利,生命本身的质量和幸福指数都不重视了,这是时代最害人的一点。流行文化、快餐文化、广告、功利都是重视效率的恶果的反映,所以现代人不耐烦会再去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三渲九染地做一个画面,把自己的生命沉浸下来,去体悟自然和生命本身。相反,玩味艺术与生命的那份品质没有了,变得非常势利和功利。

藏:像北京八大处的大悲寺,弥勒佛面前放了一尊财神,关帝庙直接写了两个“财神”大字在面前,其实人们不是去拜佛、拜神,而是拜金。

梅:对,中国人信佛信道往往秉持的是一种功利的需要,不是真正精神上的皈依。在欧洲,从教堂里走出来的人面部都挂着一丝安详、从容和平淡,而我们再看看中国人的面孔,到了佛寺道观以后是带着功利之心去的,去了之后拜佛是一种形式,出来以后也是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态,因为去佛堂就是为了求财、求官、求平安,不是内心灵魂的皈依和安妥,走一个过程而已。中国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好与不好另说,中国人就是这样一个自然的状态,所以我觉得中国人是“盲信”而不是“迷信”。

藏:中国人是一种实用主义心态。

梅:是的,什么东西一涉实用就一下变得很功利,利害相关。现代人为什么都那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就是因为实用主义心态作祟。淳朴的民风在城市没有了,在农村也没有了,连少数民族地区都没有了。杜甫当年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如果我们将现在的时代和杜甫的时代相比,时隔一千多年,也根本无法比了。这不是危言耸听,现在即使是在公共场合帮助别人心中也要多几个疑问,不敢轻易伸出援助之手,否则会招来许多麻烦。所以这个时代有问题,中国人有问题。让少数人先富起来没有错,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也没有错,但是钱就是一切吗?

现代的中国人与其说失去的是文化,不如说失去的是道德。

中国的知识分子更多意义上是传统的文人,是一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有社会责任感有担当的士子,但传统意义的文人变成小文人、末流文人、酸腐文人抑或鲁迅说的“帮忙”、“帮闲”的文人,中国的文人就变得很可悲,就会是文人无行。

藏:当代的中国社会缺乏主流价值。

梅:没有精神信仰,没有价值观,人对生命没有虔敬之心,把包括孔子在内的传统文化、道德破坏得七零八碎。现代的中国人与其说失去的是文化,不如说失去的是道德。说中国人不道德尽管会惹怒许多人,但这一点不夸张,看看我们的社会,什么事都在发生,什么假都在做。以前是说中国人的文化失去了根脉,现在我甚至认为中国人连道德都失去了根脉。惟利是图、急功近利、六亲不认、坑蒙拐骗,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个社会做不到的,我们这个社会的良心何在?一个社会的良心没有了,良知、良能也就没有了,这样也就丧尽天良了。这样的中国人不管如何聪明对社会都不是什么福音。我非常有民族自尊心,但我常常感受到的是我们民族的相当一部分人不自尊、不自重、不自爱。很多人在利益面前已经变得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从小习武出身,所以非常注重尊师重道,但是这种人类必备的品德在当今社会似乎消失了,相当一些人都变成了自私自利、惟利是图之辈,这是我非常难于接受的一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不合时宜,对于有些人我是本能地拒绝,原因就在于我对这个人的品质有看法。人非圣贤,不能尽善尽美,但人需要有自省、悔过,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社会已经没有底线了。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毒奶粉、毒饺子、地沟油,像之前有媒体报道出来北京的一次性餐盒的有毒率高达70%,据说这些餐盒装上食品以后有毒率更是高达500%。中国人像是在集体服毒,而谁又是制造这个服毒事件的人?中国人自己。中国人变得如此贪婪、可怕,所以与其说是失去了文化,不如说失去了道德。

藏:社会似乎有问题了。

梅: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和文化呈现的形式越来越隔膜,现在的中国人只是人种还是中国人,在文化心灵上已经不是了,变得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不土不洋。比如婚礼,西方人新娘着白色礼服,这是因为在基督教文化,新娘白色的礼服象征的是天使,而中国人穿白色却是丧服,现在中国的婚礼上新娘也穿白色服装。我们现在一说着正装就是穿西服,中国人现在连自己的国服都没有。就连国画,现在也是支离破碎,名义上是国画,但已经没有国味儿了。国学到今天也成了人尽可谈的消费品。于丹在“百家讲坛”上大谈孔子、庄子居然也能够大行其道,可见这个社会肤浅的程度。消费文化就是削平文化的深度,使其平面化,读图时代就是平面时代。

藏: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平庸时代。

梅:庸俗社会学泛滥成灾。再看看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尽是尔虞我诈、争名夺利、勾心斗角,为了评职称抄论文、作假,知识分子连起码的学术良知都没有了。这是每天都在我们身旁发生的事情,一点不夸大其词。中国现在表面上看起来很光鲜,但是具体到各个领域和行业,可以说已是寡廉鲜耻。到国外,有时会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感到惭愧,因为会被人当“二等人”看,无论是过关还是到餐厅用餐,都能感觉出外国人对中国人很不礼貌。在国外的公共场合也是,经常会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而没有尊严,但是对于尊严我没有丢过,是我的同胞把中国人的尊严丢了,这样才会造成因为我是中国人,我也享受不到他人尊重的待遇,这样的中国人还不可怜吗?而我们现在还在说自己是大国,经济腾飞,在世界上越来越重要,但是我们受到世界发自内心的尊重了吗?我们缺少文化价值贡献。

藏:经济的发展本身是以世界经济总量为基础的,在今天这个世界经济总量面前中国经济不可能不发展。

梅:是的。中国的经济发展较快。但是,中国应该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消费的大国,是一个大市场,别人仅是需要和你做生意而已,如果不明白这一点简直太弱智了。但是中国人的尊严几乎没有了。中国人急功近利到现在的程度,谁也不管谁。中国的法律在很多方面都是空白,即使如此,某些执法人员还执法犯法,甚至不执行,同时我们的国家又存在那样多不自觉、缺乏法律意识的人,于是整个国家变成了现在混乱无序的状态,名义上的法律、媒体都不能有效地施行、监督。

藏:刚才您谈到知识分子,其实如果我们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知识分子坏掉了,那么社会的良心肯定就坏掉了。

梅:中国的知识分子更多意义上是传统的文人,是一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有社会责任感有担当的士子,但传统意义的文人变成小文人、末流文人、酸腐文人抑或鲁迅说的“帮忙”、“帮闲”的文人,中国的文人就变得很可悲,就会是文人无行。西方文化意义中的知识分子则是社会的良知,是代表时代思想的精英,恪守自己的独立性,而中国的文人在平庸和功利的时代显得更平庸和功利。现在文人帮着商人在鼓噪经商,帮着官员敛财,顺便自己还不忘捞一点实惠,所以现在的中国文人也就成了无行的末流文人。现在的文人早已没了传统社会中“士”的那种精神和天下道义。西方的知识分子始终捍卫着自己思想的独立性,从不向政治妥协,更不会被轻易利益左右,而这些中国当今的文人多已不具备,即使有一点独立性,也束缚于某种体制的意识形态,在利益诱惑、左右下变了。魏晋时代的风骨,是品评一个人品质的标准,如果今天我们还说某个人有风骨,那一定会被视作很可笑、不可思议,人们或许会问,风骨是什么,风骨值多少钱?就连目前的文化艺术圈,羡慕别人有钱的人兴许可以占到98%。中国人已变得见钱眼开,当然生活不能没有钱,但不能只有钱。所以我经常会和人讨论:中国人怎么了?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有问题了,我只是感慨现在的中国人活得这么没有品质,活得这么没有品位。当然,如果追溯历史,南宋以后中国整个文化就朝着市井文化、平民文化的方向下滑,到晚明时已经声色犬马、寄情声色,生命的消费就成了有今天没明天的过法。清代初期还有文化上的禁锢、政治上的高压,战战兢兢之后是所谓“康乾盛世”相对安居乐业的一个状态,尔后到晚清又是积贫积弱、列强侵华,此后就一直伴随着战争、内乱、“文革”到“改革开放”后的今天,人们早已是一头扎进金钱里,不再信仰崇高,不再讲道德。虽然作为社会有其必然性,而作为国家和舆论应不应该有一个导向,为这个时代的人们做点什么?

藏:生命在这个时代没有质的保证。

梅:幸福指数和生命品质都是如此。住房价格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百姓的购买能力,虽然有关部门一再强调要让百姓安居,但这个有人在管吗?谁又去追究房屋建设的质量呢?中国社会恶性循环的问题该由谁负责,谁来买单?我不知道。

藏:孔子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梅:这个社会既像是集体狂欢,又像是集体堕落。

藏:传统文化价值体现在古代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建筑、城市也是天人合一的理念,但是今天我们身边的北京却是零乱无序的乱建与扩张。

梅:毫无规划。偌大一个世界名城,作为身居其中的居民都无法感受北京是如何规划的,到底想建设成一个什么样的城市?身居北京二十年,看到的北京是除了拆就是建,老房子悉数拆掉,栋栋玻璃高楼拔地而起,这个城市越来越没有文化了。

藏:一个城市的文化往往是依托历史建筑和文化遗迹积淀的。

梅:这个城市的决策者和建设者缺乏对自身文化的认知,有些人的文化挂在口头上,只会喊弘扬文化的口号,怎么弘扬完全不知道。

藏:曹操墓发掘时在俑道口挂了一个“弘扬传统文化”的横幅,这就是他们理解的传统文化。

梅: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一个北京城是否有必要建设成像纽约、香港一样?欧洲的城市都保持自己原来固有的建筑特色,不会轻易允许建高楼大厦,而北京城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同样也是不伦不类、不中不西。那些决策者口头喊的和实际做的完全是两码事。这是一个高喊弘扬文化而没有文化的时代。弘扬文化总是需要有具体的载体来体现,但是我们体现文化的载体呢?拆房子吗?建新楼修环路吗?

现在的中国画也是,什么品都有,就是没有典雅这一品,哗众取宠、作怪装傻之风勃然兴起,现在的中国国画家很少有堂堂正正的典雅之气。要么是猎奇、要么是小情趣、要么是政治化的图解、要么是假大空、玩技术、玩花样、玩材料等等,没有哪一个是堂堂正正的典雅之品。所谓“典”,是经典,是可以放在庙堂做楷范的东西;“雅”,是文雅、儒雅、风雅、高雅,现代人有吗?今天很少能在国策里看到把文化摆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似乎重要的只有军事、科技、经济、政治,这样的现状典雅当然也就没有了。这个时代的艺术作品越来越朝着市井、媚俗、庸俗化的方向发展,满足的是社会病态的猎奇心理。这个时代的艺术家也变得既不风雅、儒雅,又不文雅、高雅,都是自认为天下第一,自我张狂,再也没了谦和之心。什么人画什么画,那么,去要求这样的艺术家的作品典雅显然是不可能的,这才有我们所看到的很多作品中的气都是邪气、横气、薄气。现代的中国画坛找不到能代表中国画正脉的作品,十一届全国美展的精品展也看不到有笔墨味道的中国画,看到的都是制作、雕琢、材料等等,非常工艺化、风格化。

中国人追求的艺术应该是精能之至,复归于朴,也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大美无言、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中国的文化就是一个“返还”的文化。

藏:现在很多人把中国的写意单纯地理解成抽象。

梅:西方绘画中的抽象和中国画中的意象是两个概念。现在使用西方意义的概念太多了,中国画本身有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美学范畴和标准。我们可以研究西方人的具象和抽象,但是具象和抽象不是中国的意象,它们的内涵不同。如果连中国画的写意精神都不能深入了解,根本就不可能在中国画上有多大造诣。也正是写意精神在当代国画界的缺失才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概念混乱、缺少代表中国画正脉作品出现的局面。很多年前我曾问靳尚谊先生,如果齐白石、黄宾虹要是活着,投稿现在的全国美展肯定会落选的,靳先生笑着说“那是可能的”。因为以现在美展的标准看,这些大师的画第一太小,第二太重视笔墨,第三没有时代感,不够创新。百年来“创新”二字误导中国画多矣,从原则上而言“创新”没有错,然而何为“创”何为“新”,这却是必须要讨论的问题。难道说玩一个样式、花样就叫创新吗?中国人讲究的“新”就像万物的生长,是一个不断成熟、不断成长,从初期、壮大、老成再返还到稚拙,返璞归真、循环往复的过程。现代人说的“新”是一个线性思维,追求不断地往上长,然而天下万物有永远往上生长的吗?

藏:这还是受到进化论的影响。

梅:文化上线性思维的进化论就是现代创新论的思想基础,可以说是误尽苍生。就像现在中国人只管目的,追求效率、快,但是快有什么用呢?一百年难道当三十年活吗?实际上也就造成了生命没有质量。创新到最后就造成了为奇而奇、为新而新、造作之新。人依然生活在宇宙天地之中,而宇宙天地依然是循环往复、四季轮替,这是宇宙的“道”,是任何人无法颠覆的。如果承认这个“道”,那么生存在宇宙之中,我们的思维、艺术、精神都应该遵从于它。中华是一个慎终追远的民族,中华文化是一个返璞还真的文化,无论是生命科学还是内丹学、道家的修养之道都是要返老还童,中国的文化就是一个“返还”的文化。老来天真,因此我们会把一个老人叫做“老小孩”,这是人生,其实在中国艺术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艺术。人如此,艺术也是如此,那么中国人追求的艺术应该是精能之至,复归于朴,也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大美无言、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齐白石和黄宾虹的艺术之所以好,就在于它能返璞还真。中国的文化是返还的,中国的美学也是返还的,循环往复,这才有一咏三叹、荡气回肠,符契于天道之美。

藏:要治好中国画现在的病,就要理解中国的传统哲学。

梅: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中国画家终究要明白这几点:一是中国的哲理即中国古人的世界观;二是要有中国人的诗心,即用诗的眼光看世界、感受存在,有了诗心、诗眼,举目便是诗意,所谓有了诗情才有画意;三是要有书法的功底,以书为骨,书法不仅是一门独立的艺术,它还可以直接和间接地作用于中国画,其与中国画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的,以书为骨可以使自己绘画的线条、笔墨、气韵、品质增强。书法和绘画虽然是两门艺术,但是它们的关系却至为密切。有了书法便会增强中国画的品质,反之则会降低中国画的品质。四是,还需要有文心,就是中国人的文化心脉和文化精神,它既包含了前面三点,但又不止于此,它包括中国人方方面面的文化脉络,知识和修为。此四点之外,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要懂物理。物理即物态、物性、物趣,就是格物致知。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需要了解的,但不是作为一个植物学家、解剖学家去了解,只有了解描绘对象的物理,才会使自己与对象之间不隔,物性、物态、物趣会升华艺术家的表达深度。哲学、诗意、书骨、文心、物理,这五点不是艺术本身,是各个。另外需要了解的是绘画的内部规律即画学本身的知识和技术,这是艺术的“手掌”,而以上五点则是艺术的“五指”,都是不可或缺的。中国画家不可不读书,古人说“世上没有不读书的神仙”,我也可以说世上没有不读书的中国画家。很多人对理论家颇有轻蔑之意,绘画是一种技艺不错,但是主宰、驱使这种技艺的是什么呢?中国画呈现在今天是一种千姿百态、目不暇接的面貌,而我认为它离正道、大道日远,歪门邪道风行。所谓中国文化,其实只有两个字——“中和”,这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从生命本身的健康而言是追求中和,从社会的稳定而言也是追求中和,从美学、五味而言也是追求中和,不走极端,从容中道,这是中国文化的至高境界。

藏:您所讲的都是用中国的概念来解释中国的问题,但是今天很多人却是在用西方的概念对中国画的问题下判断。

梅:因为今天很多人的知识结构、受到的教育和风气的熏染都是舶来的,不中不西。而真正受系统化的西方知识教育其思维应该是另一种结构。这些知识结构不中不西的人实际上对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是两不相沾,最终也就导致了这些人的判断力产生迷乱,从而不看重自己的艺术。媒体的宣传也是,对于中国大师作品的展览从来没有像西方的大师来中国展览那样宣传报道过。西方大师到中国的美术馆做展览,媒体的过度宣传引导往往会导致排起长队,造成万人空巷的局面。这并不是不好,但是明显有一种厚此薄彼之感。这里很大的原因在于现代的中国人对自己的艺术不了解,没看懂,再加上媒体一贯的猎奇、做噱头,所以西方的大师一来国人就顶礼膜拜。中华世纪坛曾经做过一个毕加索的版画展,我作为学术陪讲,发言时我说毕加索是一个大师,但他首先是一个西方意义的大师。毕加索的作品向我们传达的生命信息都蕴含着西方文化的意义,而毕加索上学的时候数学经常得零分,也没有很高深的文化知识,这并不影响他做一个西方的大师。但对于中国而言,像这样的学养不可能成为中国画的大师。毕加索成为大师是因为他的艺术天赋,对艺术的执著和勤奋,艺术的本能和激情。而毕加索在绘画中传达暴力、色情甚至无聊,也有一种为新的猎奇心态,所以到后来他也把自身好的东西丢掉了,有一些“胡涂乱抹”的成分。毕加索在他的艺术中总是传达了一些玩世不恭、游戏人生的东西,而在中国画大家的作品里就很少有类似的东西,因为中国的文化和西方的文化本质上不一样。绘画也是如此,比如西方的绘画以女人体作为视觉艺术的代表,而中国画则将山水作为自己的象征,山为阳,水为阴,一阴一阳,中国画体现的是平衡、中和之道。但西方绘画画女人体却是暗含了某种男性的视角,把女性作为一个欣赏对象。虽然西方文化在赞美人体这一方面要比中国画做得好,但是又很容易滑向色情、性虐、暴力的极端倾向。中国画是一种自然呈现,把山水转换成我们置身其中的一个宇宙的象征。西方画家在画室画女人体,不论是写实的还是变形的,男性画家作为主体,女性作为被画的客体,较之中国画的中和之道都显得偏颇。西方的艺术在某个阶段较人本,但是中国的艺术总体上更人文、自然,在人文中透着自然之美。不同文化土壤上艺术传达的生命信息是不一样的。中国传统的文化是把人看作一个自然的产物,期待的是人天合一、天人感应、心物不二。西方人喜欢把事物切割、分解、科学实证,西方现代艺术流派的出现很多都是这种思维的产物。中国的艺术喜欢整合,融千山万水于一幅,事实上就是浓缩天地。中国的思想是“一”,天地一也、宇宙一也、阴阳一也、万物一也。西方的思想是“二”,需要不断层层剖析。在这种文化思想的差异之下,中国人表达的是一种宏阔的宇宙意识、整体的天地精神,人是天地精神的一部分,但西方观念中的天和人是对立的。

藏:中国人对“人”的解释其实很有意思,《礼记?礼运》说:“故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梅:中国人认为人是秉阴阳二气所生,人之魂、神源于天,人之魄、精源于地,所以精神魂魄汇而成人。中国人有天、地、人“三才”的观念,人秉天地秀气,所以人在天地之间应该行天地之道,遵从自然。

藏:重新理解中国古人的生命哲学其实是为了理解我们现代人的生命困境。

梅:中国人目前最应该做的就是将中西两大文化系统分别开来,互为了解。只有真正深入地了解才不会武断地下结论,更不会妄自菲薄、盲目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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