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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陈寅恪“守老僧之旧义”诗文释证---一个富涵思想意义的学术史典掌国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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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9 16:59: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陈寅恪“守老僧之旧义”诗文释证---一个富涵思想意义的学术史典掌国学论文


这篇文章的缘起可以追至八十年代末。记得在那时的某杂志编辑部的一次座谈会上,我曾提到过陈寅恪先生不仅是一位学问家,而且是一个思想家。当时确实没有人能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后来,即九四年在香港的一次国际学术讨论会期间,与一位我素来敬重的美学家聊天,又重新谈起这个话题。据那位美学家的说法,知识人不过有两个系统,一个是学问家的系统,一个是思想家的系统。并且明确将陈寅恪划入“学问家的系统”。这个划分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当时的感觉是他对于陈寅恪的了解十分有限,而且我相信他的这个看法代表相当多的人的看法。这令人惊讶地表明了当时的学术知识界对于陈寅恪其人其书有着深度的隔漠。然而有幸的是,随着最近有关陈寅恪的传记的两本新书出版,应该说这样的隔漠已经正在成为过去。尽管,我们可以说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用力虽勤而演绎稍多,陈定宇的《学人魂》又质实有余而略显平庸,但是他们所展示的第一手的材料,已足以向世人证明了谁是现代中国学坛最有思想的学人。我向来相信中国思想的表达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讲思想义理,一种是讲历史文化,后者即孔子所谓“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者”。同时也十分固执地相信思想家应该具有一种天民先觉的天赋才能,亦即熊十力先生所推崇“现量”而非“比量”,岂是后天的职业惯性所能独霸的专利?现在已经证明中国学术思想史没有陈寅恪就至少不能写好,仍需进一步证明的是写陈寅恪缺少了思想这一块也是不完整的。因为他正是我们寻唤已久的“具有学术的思想与富于思想的学术”的理想学人,这才是气象万千的二十世纪思想最后熔铸的所谓“学人魂”的真实底蕴。至于本文,只是试图介绍一个并不十分为人知悉的近现代中国学术史著名典掌,而这一典掌又本应是作为陈寅恪先生学术的一个原点,并以陈氏思想略加释证。陆、陈二著只字不提此一名典的重大遗憾,亦或可略加弥补矣。

本世纪二十年代末,陈寅恪结束了陈三立老人所期望的“后生根器养蛰伏”的海外游学生涯,受聘于清华国学研究院任导师。本来,于时代、于他深厚积蓄的西学素养,这正是一个辉煌闪爆的时际。然而在他开设的《佛经翻译文学》上,他却提到了《世说新语》中一个有名的典故:

愍度(支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世说新语·假谲篇》)。

这样一个充满乱世沧桑之感的故事,确实很能投合陈寅恪的性情。我们可以肯定陈寅恪并不是偶然为上课而引用这个典故。因为后来在他的诗文中又一再提到这个典故,来抒发一份“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寂寞销魂意绪,以及“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事势,噤不得发”(《读吴其昌〈梁启超传〉书后》)的郁结,同时也正是表明他对于这个典故背后所蕴含的深义有独到真切的感应。一九四O年《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中,又重新引述了这个故事,然后说:

先生讲学著书于东北风尘之际,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南北相望,幸俱未树新义,以负如来。(见《金明馆丛稿二编》)。

又据《陈寅恪诗集》:

渡江愍度饥难救(《残春》1938)

江东旧义饥难救(《由香港抵桂林》1942)

江东旧义雪盈头(《送朱少滨教授退休卜居杭州》1951)。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一九六五年《先君致邓子竹丈手札二通书后》云:

呜呼!八十年间,天下之变多矣。元礼文举之通家,随五铢白水之旧朝,同其蜕革,又奚足异哉!寅恪过岭倏逾十稔,乞仙令之残砂,守伧僧之旧义,颓龄废疾,将何所成!……益不胜死生今昔之感已。

“乞仙令之残砂”典出《晋书·葛洪传》,意为效葛洪避地而南迁。从二十年代之讲学清华,到六十年代之栖身岭表,我们不能不惊诧于他长达数十年的“守伧僧之旧义”的心念。细加分析,此一心念之中又含有从学术方法、学术目的、到学术人格以及文化理想等一系列相关的内容,辞情而旨深,语简而义圆,这是中国思想的一种独特表达方式。犹如一方宝灯,擎来便满室灯灯交辉。

“伧道人”的“伧”字,原是六朝时南方人对于北方人的一种蔑称,意为“粗陋”。陈寅恪引申为不灵活、不通世故之义。时值西学巨潮挟其各种主义、各种观念、各种“新义”大量进入中国的二三十年代,陈寅恪用这种身份来指那些缺乏适应新潮流能力的人。显然,陈寅恪认同老僧,微讽愍度,不主张对于传统文化任意“树新义”,这里很容易造成误会,以为陈寅恪一如汉唐的经师、清代的经师那样迂滞陈腐。尤其是他曾批评过后来极有创发力的熊十力哲学。据吴宓日记,一九三七年六月,一次与吴宓在清华园散步,陈寅恪说:

熊十力之新唯识派,乃以Bergson之创化论解佛学。欧阳竟无先生之唯识学,如欧洲中世纪耶教之有Scholasticism,似觉劳而少功,然比之熊君之说尤为正途确解。

似乎陈寅恪不仅迂滞,而且傲慢,对于从事义理哲学工作的人,率意针砭,缺乏尊重。但是在公开发表的《论许地山先生宗教史之学》一文里,他又说:

寅恪昔年略治佛道二家之学,然于道教仅取以供史事之补证,于佛教亦止比较原文与诸译本字句之异同,至其微言大义之所在,则未能言之也。后读地山先生所著佛道二教史论文,关于教义本体俱有精深之评述,心服之余,弥用自愧,遂捐弃故技,不敢复谈此事矣。

可见其虚怀若谷如此。那么,他是否对于思想解释性质的工作,尤其是富于创造性的思想解释,持不屑的态度呢?他曾经批评旧派文化史研究只知道抄书,“只有死材料而没有解释”(见卞慧新录陈寅恪授课笔记)。陈寅恪是十分看重解释意义的。他曾经将解释古代文献的工作,喻为艺术家才具有的神游冥想。在《大乘义章书后》一文中,他又说:“尝谓世间往往有一类学说,以历史语言学论固为谬妄,而以哲学思想论未始非进步者,如《易》本卜筮象数之书,王辅嗣、程伊川之《注》、《传》虽与《易》之本谊不符,然为一种哲学思想,或竟胜于正确之训诂。”可见陈寅恪相当尊重微言大义之学,并尊重有想像力、有创发力的解释工作。汉学与宋学、史学与哲学之间的门户深壑,在他那里是不存在的。用门户成见来说这个典故,可能并不合适。





上文说他以老僧来比况那种缺乏适应新潮流能力的人。他心目中的“新潮流”,可能更具体有所指,一是由今文经学到疑古思潮的近现代浪漫主义文化思潮。一九二七年《寄傅斯年》诗云:

 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

他把王国维的“释古”学术称为“正始遗音”,这自然是一个很高的赞誉,其对立面“元和新脚”,用刘禹锡“柳家新样元和脚”诗意(指元和间流行柳公权的书法),来指王国维死后更为流行的疑古时尚。诗意甚为显豁。

另一证据是《朱延丰〈突厥通考〉序》:

后来今文公羊之学,递演为改制疑古,流风所披,与近四十年间变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学,殊有连系。

在他看来,晚清至五四的中国文化思想,乃是一幅一脉相承的精神谱系,其源头即颇具“浪漫化”倾向的今文经学。而王国维是古文学派,用典故中涵义来说,正是坚持所谓“江东旧义”者。又关于“今文公羊之学”,《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云:
 楼主| 发表于 2009-1-9 17:01:16 | 显示全部楼层
 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学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  他之所以反对浪漫化思潮,又与家学渊源有关。“江东旧义”在这里置根于国身通一的家世信仰。在《寒柳堂记梦稿》中,他将前辈学人与当代学人加以联系比较,认为共同存在“谨愿之人”与“夸诞之人”两种类型。认为两种人都与他的先祖先君家风截然不同。他之所以表明自己的学问旨趣乃在于“不古不今之学”,明确说出自己“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也应与此有关。

所谓“新义”(新潮流)的另一个具体所指,无疑是指以胡适为典型的“强中学以就西学”时尚。关于可不可以“借西学以治中学”,陈寅恪的态度是明白赞成的。《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高度评价王国维“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提倡尽量“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皆可证陈不是抱残守阙的国粹主义。“江东旧义”所蕴含的思想是《审查报告》中所谓“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即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即严守中国本土学术立场。陈寅恪称为“虽似相反而实足相成”的态度。《审查报告》中虽未直接提到胡适的名字,然谓“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术之真相愈远”“此近日中国号称整理国故之普通状况,诚可为长叹息者也”,“号称整理国故”云云,则舍胡适外更无他人。据前引卞慧新课堂笔记,陈寅恪在课堂上对于胡适也有温和的批评:

新派失之诬。新派是留学生,所谓“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新派书有解释,看上去似很有条理,然甚危险。他们以外国的社会科学理论解释中国的材料。此种理论,不过是假设的理论。

又《审查报告》中微讽以西学说中学者,“几若善博者呼卢成卢,喝雉成雉”。一九三二年清华国学研究院招生命题,以“孙行者”之长于幻变,对“胡适之”之擅胜“呼”“喝”,应有相互关联之意。汪荣祖《陈寅恪评传》认为陈寅恪以“语无伦次中学西学”,表面嘲讽以西语语法笼范中国语言的《马氏文通》,实则批评胡适受《马氏文通》影响写成的得意之作《尔汝篇》《吾我篇》,这是有道理的。

须同时指出的是,陈寅恪虽对于胡适学术有批评,但对他的人品评价甚好。一九四O年,中研院选蔡元培以后的新院长,据傅斯年,“寅恪矢言重庆之行,只为投胡适一票。”即是明证。

总之,“江东旧义”典包含近现代学术方法剧烈变革过程中许多问题,如汉学与宋学、义理与训诂、中学与西学、科学与人文等,值得重视。但是,应该说,仅从学术方法的层面,仍不足以说明“江东旧义”典对于陈寅恪的意义。我们仍须进一步开掘其中的蕴涵。




支愍度对伧道人说: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这意味着:学问是吃饭的工具;当学问“不办得食”的时候,即学与食不可得兼之时,只有牺牲舍弃学问。换言之,学问是手段,还是目的?便成为这个典故所蕴含的又一思想意义。

陈寅恪明确说,学问不是吃饭的工具,学问就是生命本身。一九六二年《赠蒋秉南序》,可以看作是他对于学生最后的学术遗言:

 ……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

在这篇文章里,陈寅恪并没有对于他的学术方法、学术成就,作出一个字的总结,他交给后人的,是一份人格遗产。旱在一九二七年《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铬》写道: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

这是关于学术目的的言简义深的表述。学问终归是属于生命本身的事情。这里没有东方与西方之分,没有传统与现代之别,乃是中西方古今第一流学人共同肯认的为学宗旨。请以爱因斯坦在《探索的动机》一文为例:

 首先我同意叔本华所说的,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目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的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己反复无常的欲望的桎梏。一个修养有素的人总是渴望逃避个人生活而进入客观知觉和思维的世界;这种愿望好比城市里的人渴望逃避喧嚣拥挤不堪的环境,而到高山上去享受幽静的生活,在那里,透过清寂而纯洁的空气,可以自由地眺望,陶醉于那似乎是为永恒而设计的宁静景色。

陈寅恪的学问观,可与爱因斯坦文字对读。他真正懂得中国古代传统中的“立言不朽”,也真正懂得西方近现代知识传统中的学术自立观。在写于一九四二年的《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一文中,一改不轻易许人的为文惯例,高度赞美杨树达的训诂学成就,许为“神州文化”第一人,然后发抒大段议论:

 百年以来,洞庭衡岳之区,其才智之士多以功名著闻于世。先生少日即已肄业于时务学堂,后复游学外国,其同时辈流,颇有遭际世变,以功名显者,独先生讲学于南北诸学校,寂寞勤苦,逾三十年,不少间辍。持短笔,照孤灯,先生著书高数尺,传诵于海内外学术之林,始终未尝一藉时会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与彼假手功名,因得表见者,肥瘠荣悴,固不相同,而孰难孰易,天下后世当有能辨之者。

这一议论,又与王国维“生一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学家”的议论相同。这或许正是他们“明昌夜话”的内容之一。陈寅恪之于杨遇夫,也类似于他之于王国维,正所谓“月中霜里”、“青女素娥”,“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是珍视文化,珍视学问,亦是自珍、自爱、自重。

高度的自珍自爱人格,其表现之于世事,正是特立独行的风骨。我不知道,用“风骨”、用“特立独行”这样的标尺来评价人物,会不会失之太苛?因为我明白能及格的人的确是不多的。《元白诗笺证稿》有一段议论:

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是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痛苦,终于消灭而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

这是一段有关知识人在社会转型时期的警言,至今尤富现实意义。《对科学院的答复》,已为世人悉知。一九五四年致杨遇夫的书信中,有《答北客》诗,现在看来,“北客”似指汪 。诗云:

 多谢相知筑菟裘。可怜无蟹有监州。柳家既负元和脚,不采萍花即自由。 我在《寒柳诗的境界》(《学术月刊》1995.7)一文里,已分析过“不采萍花即自由”典语出处。现在要补充分析第二句的出典。苏轼诗云:“但忧无蟹有监州”;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每云:‘我是监州,朝廷使我监汝。’举动为其所制。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诗意甚明,依然是“守老僧之旧义”。




陈寅恪认为韩愈是当时“特出之文士”,“特具承先启后作一大运动领袖之气魄与人格,为其他文士所不及”(《论韩愈》)。韩愈《伯夷颂》云: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矣。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

由韩愈文读陈寅恪,或许,我们可以领略“江东旧义雪盈头”诗意之美。这自然是诗的伯夷、美的精神的伯夷,而不是政治的伯夷。“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非所议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由此,我们可以进而发掘“江东旧义”典故作为文化理想的一层蕴奥。



“江东旧义”典故中“如来”一辞,我们可以理解为陈寅恪心目中的中国文化。由此可以认定,陈寅恪的学问世界背后,有很大的自我期许,有很大的抱负。《挽王静安先生》诗有云: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

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

这里的“天意”究竟指什么,我们下面再讲。先来解释一下“妒道真”的出典。这个典故见于《汉书·楚元王传》。在刘歆的时代,当时把持学坛权力的五经博士,皆是今文家。他们见闻浅陋,以孔子为素王,造作种种不经之谈,深恐为古文家所绌,因而拒绝刘歆提出的《左传》是否可立博士的讨论。这时,刘歆写了一篇极有名的《让太常博士书》,文中痛责他们挟一己之私见,舍弃学问的大公。他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若必党同门、妒道真,其为二三君子所不取也。在清代学者看来,刘歆臣事王莽,有亏臣节。其实,这是将学术与政治混同起来。因为王莽与刘歆用心不同。王莽以周公辅成王自居,图其阴谋合法化;而刘歆完全是为传古文真相,经学真源。在陈寅恪看来,王国维也同刘歆一样,易遭时人与后人误解,但学术毕竟是学术,自有其庄严伟大的使命,而政治仅仅是政治,只有一时一地之恩怨。至于这首诗的后面以屈子比喻王国维,也并不是着眼于“忠臣”的政治意义,而是着眼于与神州文化“共命而同尽”的更为深远意义。

由此可见,学统毕竟区别于政统。这首诗的“天意”,即学问独立负有使命。从陈寅恪留给后世的全部诗文中,我们细心寻绎,发现“天意”涵有两层意蕴。一是托命河汾的文化意识,我在《寒柳诗的境界》一文里已提出分析,这里从略。另一是贞下起元的文化理想。《俞曲园〈病中呓语〉跋》云:

 盖今日神州之世局,三十年前已成定而不可移易。……吾徒今日所遭遇,在此诗第二第六首之间,至第七首所言,则邈不可期,未能留命以相待,亦姑诵之玩之,譬诸遥望海上神山,虽不可即,但知来日尚有此一境者,未始不可以少纾忧生之念。

俞曲园《病中呓语》第二首云:“三纲五常收拾起,大家齐做自由人。”第六首云:“几家玉帛几家戎,又是春秋战国风。”第七首云:“触斗相争年复年,天心仁爱亦垂怜。”陈寅恪的心念,乃是对于天心仁爱、天下有道的文化理想的坚信。所谓“东皇若教柔枝起,老大犹能秉烛游”。而“天心仁爱”的文化理想,尤寓于“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学))”,陈寅恪早年留学时对吴宓说:

今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即求输诚爱国,且不能得。(《吴宓与陈寅恪》)

所以,他高度评价宋学,谓“宋、元之学问文艺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朱子之在中国,犹西洋中世之Thomas Aquinas,其功至不可没”(同上)。一九六五年对蒋天枢说:

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送蒋秉南序》)




所以,他提出“建立新宋学”的著名学术文化预言: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譬诸冬季之树木,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车盖,又可庇阴百十人矣(《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

这就是他心中的文化理想。关于这一文化意识、文化理想,在他的治学中是如何体现的,我将另外撰文评述。至此,我们对于“江东旧义”这一著名学术经典的题中应有之义,已大致释证如上。这是一份内涵丰厚、立意深远的学术思想遗产。相信可以补足陆键东、陈定宇二本新书,在透过疏解文献去洞察传主心态方面存在的重要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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