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由此奠定了中国贬谪文学的传统基调——骚怨。中唐诗人刘禹锡无罪遭贬,远弃蛮荒二十三年,他在贬谪时期的创作,继承了屈骚精神,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屈骚的忧怨主题,而形成了自己放旷与自适的风格。
【关键词】刘禹锡 贬谪诗 骚怨 继承 超越
屈原忠君爱国,竭忠尽智却遭谗被逐,其《离骚》中所表现的凄恻的怨愁、沉痛的忧伤和极度的愤懑,奠定了贬谪文学的主题。屈骚的影响,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所说,是“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刘禹锡的人生遭际和内在品格与屈原有许多相似之处,这就使得他对屈原骚怨精神的理解深深地浸透在作品中,但刘禹锡毕竟生活在屈原千年之后的唐朝,处于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特殊的社会背景、文化氛围又培养了刘禹锡不同于屈原的精神境界,因此,刘禹锡在继承发扬屈骚怨愤精神的同时,又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超越,从而形成了他旷达与自适的独特风格。
怨刺与忧伤——对骚怨精神的继承
怨刺 屈原一生致力于其美政理想,“虽九死而犹未悔”,但其理想与楚国黑暗的现实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其人生遭受了重大挫折,因此内心郁积着一股深沉的怨愤之情:“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字里行间饱含着悲伤怨愤,蕴藏着满腔的爱国激情,“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 ,“怨”是屈原作品中一个深刻的主题,也是其作品情感内容的渊薮,但他的“怨”并非是普通意义上人生多难的哀叹,而是其美政理想破灭之后的无可申诉与痛苦挣扎,其背后是一个伟大灵魂的孤独无依。
刘禹锡与屈原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 “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学阮公体三首》其一),因不堪面对日渐衰落的国势,永贞元年,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内抑宦官、外制藩镇的政治革新运动,只惜革新不久失败。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旋再贬为朗州司马。从此踏上了“一辞御苑青云去,十见蛮江白芷生”(《酬朗州崔员外与任十兄侍御同过鄙人旧居见怀之什》)的漫漫贬谪之路。“饱霜孤竹声偏切,带火焦桐韵本悲。”(《答杨八敬宣绝句》)这一时期,诗人为时所弃,空怀凌云之志,独处僻壤,难与同道过从。诚如“饱霜孤竹”,但“竹”虽孤而有节,斫以为笛,吹奏的是“声偏切”的繁音促响。这一串串发自诗人内心最深处的激切悲壮、刻骨铭心的音符回荡在巴山楚水原始蛮荒中,激荡着忧怨愤切的骚怨情怀。
刘禹锡的怨愤之情在其谪居朗州时期表现得最为集中和鲜明。朗州地方的偏远,俚曲的委曲低回,深山林间的半夜猿啼,这一切使得诗人心中固有的那种忧怨委曲之情愈加浓郁和难以抑止,于是发出了“高莫高兮九阍,远莫远兮故国”(《楚望赋》)的感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量移的无期,郁积于心中的哀怨也愈加强烈:“莫高者天,莫睿者泉,推以极数,无逾九年。伊我之谪,至于极数,长沙之悲,三倍其时⋯⋯”(《谪九年赋》)语调之苍凉,幽怨之深重,让人不忍卒读。
才高遭嫉,志洁被诬,是历代被贬谪者的共同感受。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却因群小毁谤而连遭祸谴,因此,他在辞赋中用了大量的言辞对奸人进行斥骂:“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离骚》)。同样,刘禹锡认为其贤者失路、命途偃蹇之部分原因也是小人谤毁所致,于是在诗文中作不平之鸣,用寓言的形式,借物陈情,对朝廷权贵们的任意诬蔑和无由处罚进行尖锐又深隐的讥刺与批判。这类作品主要创作于朗州时期,如作品《聚蚊谣》、《百舌吟》、《昏镜词》、《有獭吟》、《鹈鴂吟》、《飞鸢操》等等,而以《聚蚊谣》最富批判力和战斗性。在诗中,他把那些宦官、权臣和趋炎附势之徒直接比喻为本性贪婪凶残、卑劣渺小的蚊虫,以表达自己对它们的极端痛恨和鄙夷。蚊的“声如雷”、“嘈然啖起”、“喧腾鼓舞”、“利嘴向人”,自然让人想起永贞革新失败后官宦们肆意中伤谗害革新派时的得意忘形的小人嘴脸。刘禹锡曾说:“骇机一发,浮谤如川”、“虽欲周防,亦难曲施。加以吠声者多,辩实者寡,飞语一发,胪言四驰。”对那种群言汹汹的无由指责,作者在此做了正面的回击,并警告它们:“清商一曲来秋日,羞尔微形饲丹鸟。”虽焰高一时,但终将被歼灭。
在《百舌吟》中,刘禹锡把“笙簧百转”、“舌端万变”的“百舌”喻为钻营投机者。诗中揭露其“摇动繁英坠红雨”的凶恶,“迎风弄影如自矜”的轻薄。诗人蔑视百舌“天生羽族尔何微”,充满信心地指出其害人的伎俩只能得逞一时 : “南方朱鸟一朝见 ,索漠无言蒿下飞。” 表现了诗人“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咏史二首》其一)的坚贞不屈的斗争精神。 .
忧伤 贬谪文学中的忧伤主题,首先表现为忧国思归的理想。屈原在作品中反复申说:“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离骚》)“哀见君而不再得”,“哀州土之平乐兮, 悲江介之遗风。”(《哀郢》) 每念故国,不忘欲返。同样,刘禹锡贬谪时期的作品中,也无处不在地表达着流放者的归思眷恋之情。“就日秦京远,临风楚奏烦。南登无灞岸,旦夕上高原”(《武陵抒怀》)“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采菱行》) “世路山河险,君门烟雾深,年年上高处,未省不伤心。”(《九日登高》)“潘岳岁寒思,屈平憔悴颜。殷勤忘归路,无雨即登山。”(《谪居悼往二首》)这种忧君思国的感情与屈原那种望君门而九重的哀怨心情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身在江湖,却都心怀魏阙这是屈、刘共同的政治愿望和政治品格。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史记·屈原列传》),屈原诗歌当中运用了诸多香草美人的特殊意象,以披香戴芳、饮露餐英来比喻道德的自修和品德的高洁。“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离骚》)这些意象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外化,使我们如睹其崇高圣洁之丰姿,如闻其道德之芳香。刘禹锡继承了屈原的这一意象传统,借助草木禽鸟等意象抒发感情,曲折委婉,深微动人,如对群小们的批判和讽刺。此外,刘禹锡也一再使用诸如伤禽、哀猿、悲鸟、孤雁等意象来表达其“拘囚之思”:“鸷禽毛羽摧 ,不见翔云姿。”( 《和董庶中散调词赠尹果毅》) “山城少人江水碧 ,断雁哀猿风雨夕。”( 《泰娘歌》)来寄寓心中的那种因生命陡降而产生的巨大失落感和郁积着的哀怨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