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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11 10:5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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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史诗既名为发思古之幽情,故最具安全系数,可以不涉异患。而且又能寄托心意,发愤然不平之块垒,所以陶诗咏史多至20多首,亦占其诗1/6,数量与其田园诗比肩。所咏可分三类:一是荆轲、程杵、颜回、秦之三良、屈贾、韩非,大多为有所为而不成的悲剧人物;二是夷齐、箕子、二疏,以及《咏贫士》中的张长公、荣叟、黔娄、袁安、仲长蔚、黄子廉,属于有所不为,亦带悲剧色彩;三是精卫、刑天、夸父等神话人物,以及玄圃、神树仙鸟,与游仙诗相近。
咏史诗中最为著名的是《咏荆轲》,钟嵘语尤其能见出陶渊明“又挟左思风力”一面。咏荆轲诗,始见于建安文学,王粲残诗有“荆轲为燕使,送者盈水滨。缟素易水上,涕泣不可挥”;阮《咏史诗二首》其二“燕丹善勇士,荆轲为上宾。图尽擢匕首,长驱西入秦。素车驾白马,相送易水津。渐离击筑歌,悲声感路人。举坐同咨嗟,叹气若青云。”似亦残篇。王粲、阮?、曹植都有咏三良诗,由所咏的对象相同来看,这些咏史之作,可能都为同时共作,豪宕如曹植当亦有咏荆轲之作,惜其无存。完整者惟左思《咏史》其六,只写酣饮燕市,而易水送别与刺秦一概无言,意在张扬“与世殊伦”、“贱者千钧”的布衣精神,带有蔑视权贵的批判锋芒,激昂慷慨的风格与王粲、阮?的悲愤近似,却与士为知己死的悲壮异趣。陶作前半近于王、阮,整体主旨反而疏离于左思的主题,遗憾“奇功遂不成”,但“且有身后名”,而且“千载有余情”,明清论者多以为渊明目击晋宋禅代,此诗深有寄托,“别有心事”,不便明言。今人多视为泛咏,与时事无涉。无论怎么说,此诗绝与平淡自然无涉。就连说过“渊明诗平淡”的朱熹,亦言:“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这两条在《朱子语类》卷140中前后比邻相连,反映了陶诗接受史上先后异论带有普遍性规律。合观似言:“平淡”只是陶诗外相,本相则为“豪放”,这种内外悖论的风格,只是不容易觉察罢了。故前辈学者有云:“人皆赏其冲淡,而陶之精神实不在冲淡,自冲淡学陶者多貌似而神非。”[5]105?又云:“陶诗不是滞水而是暗潮,表面象是平静,实质内容是动荡的,充满了英气。‘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稼轩词),虽躬耕而天下大局在其胸矣。《咏荆轲》的写作,流露出的热情可看出他不忘情社会。……对黑暗现实的不满通过对英雄的颂赞表现出来。”[5]158?陶诗审美主要趋向,确实存在表面与实质的矛盾,即淡与奇的矛盾,而且融化得让人“不觉”,就委实显得更加奇异,这在其他咏史诗就更显示出这种特色。
那首被公认为“金刚怒目”的《读山海经》其十,宋人就说过:“末句云:‘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何预干戚之猛耶?”[6]656?今人据此甚至说:“陶渊明所表现的不是什么‘金刚怒目’式愤怒,也无意歌颂精卫、刑天的不屈精神,这是一首吟咏超然处世的达观之诗。”[7]17?对此且不论是否让人心悦诚服,陶诗的表层常常披上一领“平淡的外衣”,甚或悠闲的套装,也确实时时带有淡化的作用,而且常置于篇末,这也正是古往今来的论者大多认为“平淡”的缘由。然而这种淡化是否就消释了动荡的“实质内容”呢?答案应当是否定的。此诗末二句的喟叹,表达的遗憾,并不轻松。失望的沉重,正见出期望的强烈,不正是用淡化的方式侧面强化“猛志固常在”的实质。
至于陶渊明的咏怀诗,外淡内奇的审美特征显得较为微妙复杂:或奇彩呈露,或淡与奇分裂而成两橛,或乍看散缓,熟视骨力内充,却有奇趣;或乍伏复起,抑扬跌宕。或如《东坡题跋》卷1所言:“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如《荣木》前两章,一曰“人生若寄,憔悴有时”,一曰“匪道曷依,匪善奚敦”;而后两章,一曰“徂年既流,业不增旧”,一曰“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一、三章说得神沮气索,二、四章却豪气顿起,痛自猛厉,前后如黄文焕语“四章互相翻洗”,前后两章各自为因果,前者气索实则是为后者气起的铺垫。因此,“这绝非闲逸平淡隐士颓唐之作,而是壮心不已英气奋发的。”[6]159?这诗每两章之间是矛盾的,也是融合的,属于萧统所说的“跌宕昭章”“抑扬爽朗”的特征。
陶之咏怀诗有时很特殊,有些诗前后分成两部分,内容与情感又截然相反,孰轻孰重,孰主孰宾,分辨起来并不容易。主体内容尚不确定,其审美特征乍看亦难捉摸。著名的组诗《杂诗》多数即这样。第一首裂痕尤为显眼。前八句一意,说人生无常,应当“得欢当作乐”,及时行乐之意显明。接着却言:“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及时奋进意与上决然相左。诗的主意似游移不定,或认为“谓人当及时行乐”(清人马?语),或谓此与后6篇“皆是‘岁月不待人’意”(清人蒋薰语),或觉其中“忧中有乐,乐中有忧”(清邱嘉穗语),见仁见智,很难捉摸。这诗前一部分可作为酒店的广告,后一部分可张挂于书屋励人勤勉,二者关系散缓,重心不易看出。东晋南朝诗每多两截结构 ,陶诗亦不例外,田园、咏怀诸作此类尤多。此首裂痕尤巨,细加按寻,再观《杂诗》以下它作,所谓“及时勉励”恐非“行乐”聚饮。黄文焕《陶诗析义》卷4谓除第8首叹贫,“余则慨叹老大,屡复不休,悲愤等于《楚辞》。”所言大致不差。陶诗一首诗中议论与议论取意互不相同,或议论与写景之间,都或多或少有些“散缓”或“疏离”,主要原因是作者在表层意义追求“淡化”效果,这种“淡化”起着“防护色”的作用,有意与中心拉开一段距离,形成特殊的“审美距离”。“采菊东篱”与“刑天舞干戚”等名作,多属此类。陶诗在阅读上往往形成误读的原因,亦在于此。《杂诗》其二前大半写素月秋风中的寂寞,后则言:“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由此可见前首“及时当勉励”者,或许基于“有志不获骋”。这些话确实有“非豪杰之士不能为此言”之感,距平淡静穆则不以道理计。其五亦为两截,前忆少壮猛志,后言虽无成而仍欲有为:“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说得“沉着痛快”(何焯语),亦非不了汉语。其八写躬耕带来的贫困。结末四句则呈“分裂”:既言“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是何等牢骚不平!但结末又曰:“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却又何等达观解脱,这种自嘲自解,似乎释愤心于散淡,实则与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同旨,只是加上末二句,著意减少些火气,这才显得和婉而“平淡”了。总之作于知命之年已过的前八首,如前人言,有“晋时人质语”(陈祚明语)——“正尔不复得”(其八),有“霸气语”(王夫之语)——“挥杯劝孤影”(其二),有“险语”(何焯语)——“素标插人头”,有“寻常语说得如此警透”(温汝能语)——“值欢无复娱”(其五),还有“豪杰语”,以及壮语、悲语,“沉着痛切”语(郑文焯谓其六),当然还有平淡语,但总体语意精警,促人深省,荡动人思潮,绝没有“静”感与“平淡”的意味。黄文焕谓这组诗:“肠太热,意太壮,故入世多恨。使从少之时,专意颐养,不问世事,脏腑之间,别是一副心理,又何处可着许多忧愁哉?”所以他认为“悲愤等于《楚辞》”。正因有如许心事,回味人生,故情感与语言极具动荡变化,结构“跌宕昭章”,措词“抑扬爽朗”,而主题其所以并不那么“爽朗”,盖因愁绪万端,回顾人生如尘、盛年不再,大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概。特别是在主意已定,再加“淡化处理”所致,这正是陶诗屡用的看家本领。总之由此看陶公,并不那么平淡,也不那么旷达。这组诗非闲逸、恬静、心如止水,而是壮心不灭、愤气时发。动荡的壮志和宁静隐居是矛盾的,何况他的隐居本来就负气带性,看透了官场的黑暗!这种矛盾伴随了他的后半生。他的不少诗就在这种苦涩或者有时震荡的矛盾中滋发的。
他有许多看得分明不平的事,除了《杂诗》,还有《拟古》与《饮酒》,特别是后者,同样属于苦涩的微笑。这组诗其中有一半说到“酒”,有欢饮、独饮、酣饮、快饮;有“浊酒聊且持”的自慰,有“酒中有深味”的盎然。萧统《陶渊明集序》说他“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说:“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宋人吃过许多文祸亏,对此看得更清楚些。如此多的酒言醉语,这和陶诗那些闲淡言语一样,大多同具“防护”效应。当然也有指东说西,拿重拈轻之异用。比如其五结末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此二句本出于《庄子·外物》及王弼《易》注,涉及魏晋玄学言意之辩。但未尝没有醉意,或者说这是明白人的“醉语”,是对“心远地自偏”的宣示,高标“而无车马喧”的傲示,所以这“醉意”朦胧的话,玄言玄语倒不是他的“真意”。
关于这组诗的作年,时下基本趋于一致,即采汤汉义熙十二、三年说。义熙四年刘裕刺扬州,录尚书事,独揽晋政。其七年为太尉,自八年至十一年诛除刘蕃、谢混、刘毅、诸葛长民及诸弟、刘敬宣,逐司马休之逃奔后秦。其十二年为相国,封宋公。次年北伐克长安,再过两年便篡晋称宋。陶之这组诗涉及当时最为震动的政治大事,正在刘裕“王业渐隆”的火候上,题作“饮酒”自有一番苦心。作为总冒的首篇,说“衰荣无定在”、“寒暑有代谢”,正可见出政局急遽变化,其二、其三言善恶不应、道丧千载,言非求名之时。其四的飞鸟失群,徘徊无定,似喻门阀社会的结束所引起士人的惶恐,并言已托身得所。回头再看其五的结庐人境,把时局看得又是何等清楚;“而无车马喧”,即对权力的角逐攘夺以及引起的斫杀、趋附,又是多么的厌恶与漠视;“心远地自偏”一句,曾作为刘裕参军的作者,又和骤然的新贵拉开多大的距离,横眉冷对这一切纷变。至于秋菊的孤洁,南山的屹然,则是对“心远”所包含底蕴的昭示;山岚佳气、暮鸟飞还,则回应首篇“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此时陶渊明拂衣归田已“亭亭复一纪”,从中又兴会出多少欣然。如果清楚这诗的缘由,还要说结末的“真意忘言”甚至包括“心远地偏”属于魏晋玄学的范畴,就未必得其要领。我们向来习惯把这首诗看做陶渊明田园诗的代表作,说得如何平淡、静穆、自然、真率,由今看来对其中的“真意”就不能没有距离了。老看着写景的四句,却不打量另外六句的议论,所谓采菊悠然的“无我之境”就会横梗胸中,而作者这时实在是如诗序所说是“寡欢”的人。这诗四句写景,不过以“田园景致”作了个面子,属于表层的田居生活描述,实际上渗透绝不随波逐流趋赴新贵的一怀心事,正如这组诗写了那么多的不平,却用了“饮酒”作题目。它平中见奇,淡中见出倔强傲然的人格。他以田园诗来咏怀,不仅昭示显明孤洁人格,且蕴含着深广的社会忧愤。不过,他写得很“淡”,淡得让人几乎捉不到心底的“真意”。这正是崇尚“平淡”的东晋以及所处的社会环境所致,形成不能不如此“平淡”的特色。后来从题材与平淡一路追踪他的人,无论王、孟、储、韦、柳,以及范成大、杨万里,尽管唐人如何开放,宋人极意用力,高明者仅得一面,很难企及与之比肩,达到他那样的高度。究其原因,至少可以说,他那外和内刚骨相的人格与风格,属于时代处境生成不得不已的风格,蕴含着无可奈何的一怀苦衷,这在非门阀社会相对宽松的环境中,是难以想象的,更谈不上模仿得到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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