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严羽诗学而言,若要解决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17]的弊端,首先必须激活诗人们被强大理学思潮过度压抑禁锢而变得刻板僵化的生命体验。严羽从禅“悟”的生命体验特性中受到启发。禅宗“平常心是道”的思想不仅在一定意义上肯定了现实生命的价值,而且还使每一个悟道者注重从当下生活中获得证悟。它既使变动不居的生命存在保留了流动变化等特点,也使悟道者获得了对生命存在韵味悠长的诗意体验。这不仅是参禅者所要历经的阶梯,也是悟诗者所要达到的境界。在此层面上,禅“悟”与诗“悟”相似,甚至相通。基于此,严羽借禅喻诗,以禅“悟”类比诗“悟”。与江西诗“悟”过于注重诗歌形式技法(声律句法等)不同,严羽诗“悟”关注的是首先突破理学思想对诗学艺术的负面影响,将被理学禁锢僵化的生命体验解放出来,代之以日常生活世界的活泼泼生命情感。这样,人们才能够重新恢复对社会生活、现实人生的诗性体验。只有那些能激发诗人审美诗意感受的事物、体验才可以入诗。因此,诗人能否领“悟”现实生活、生命体验的诗意情感是诗歌创作中的核心问题。如果没有这种诗意情感,就会如江西末流诗人那样以没有诗性情感的形象思维和形式(如句法、声律等)技术(如点铁成金等)作诗,写出来的很可能只是押韵的说理、议论[18]。
三
意识到“悟”是领悟生命体验的诗性意味这一意义的重要,严羽因此认为:“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19]对严羽而言,诗“悟”首先就是要激活人们对社会生活、现实人生的诗性体验。从美学角度看,这种对现实生活的诗意体验——“悟”实际就是主体内在心灵、生活态度的一种转换,就是将原来日常生活中人们看待问题的功利理性态度转化为审美诗意的态度(好比门由向外开转变为向里开,就像禅“悟”那样)。这种审美体验的转换瞬间就能领悟获得。它不像逻辑理性那样将对事物的认识一点一点地累加,最后获得对事物的完整看法。而且,只有诗“悟”才能把握生命体验的诗意情感,逻辑理性无能为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严羽诗“悟”无须长期渐修积累。相反,长期的经验积累、理性认识倒有可能妨碍诗人顿然转换而领悟诗意。而江西诗“悟”主要针对诗歌形式技法的学习而言,是一种逻辑理性思维,它需要主体历经渐修(长期经验认识的积累),才能对事物进行完整地理性把握。由于日常经验认识的积累与诗意体“悟”在根本方向上完全相反,因此,注重审美诗意情感的严羽诗“悟”本质上不同于注重形式技法的江西诗“悟”。
如果没有对生活情“意”的诗性体验——审美之“悟”,诗人便无法做出好诗,这与学问(学力)大小没有必然联系,相反,这与人的天分倒有一定关系。比如,有些人天性敏感内向,那么,相对而言,他就比较容易感受到现实生活中的诗意情感,而性格粗犷外向的人感觉可能迟钝一些。由于孟浩然对生活、人生具有敏感的诗性体验,尽管他的学问不及韩愈,却能做出比韩愈好的诗。而韩愈尽管学问深厚,但学问所用的逻辑理性思维却无助于激活诗人对生活、人生的诗意体验,他做出来的诗就要逊色于孟浩然。从把握生命的诗意情感以获得审美意味这一意义上说,诗道妙“悟”确实重要,是“当行”、是“本色”。严羽进一步强调:“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及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0]这针对的是江西诗学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弊病。严羽认为,诗所抒写的内容(题材)是一种特别的材料(“别材”),它的特别是因为来自于现实生活,而非江西诗人得自书本的才学、文字——“书”。它是对现实生活的诗意体验,是一种特别的“兴趣”——“别趣”;而非江西诗学的“理”,与书本知识、理论学识没有必然联系。
由于严羽之“悟”含有天赋论色彩,有些学者又将“别材”理解为“别才”,即一种特别的天分才能。但是,这种对诗意的感受、体验能力(即审美判断力)除了天赋的天分因素外,通过后天的学习培养也能获得。因此,如果要获得敏锐的诗意感受力,就必须在天分之外通过努力学习去培养,所以严羽又说要“多读书,多穷理”。如果不读书,不穷理,就不能获得深厚敏锐的诗意感受能力,而如果没有对生命存在深厚敏锐的诗意感受能力,就不能创作出感动激发人心的作品,也就不能达到艺术的极至(严羽谓“及其至”),而这就涉及到“学”的问题,与书本知识、理论学习又产生了关系。严羽曾强调:“先需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观之,如今人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21]所谓“悟入”,是指诗人与读者通过大量读书,广泛学习前人优秀诗歌的审美感知(包括创作与阅读)经验,尤其包括对语言韵律、句法结构、意象境界等诗歌艺术形式、技法的学习,从而提升——“悟入”——自己对诗性艺术的审美感知能力,包括对诗歌艺术形式的感知力和创造力。从这个意义上说,严羽诗“悟”又需要经过长期艺术体验的经验积累。曾与严羽一同受学的包恢指出:“顿悟如初生孩子,一日而肢体已成;渐修如长养成人,岁久而志气方立。此虽是异端语,亦有理可施之于诗也。”[22]严羽诗学与之很接近。严羽诗“悟”要求诗人能在瞬间顿然转换观照事物的态度方法,以便激活对现实生活的诗意体验(“顿悟”),就如孩子初出生,必须很快完成。而这种对事物的诗意体验除了部分来自天分因素外,更多有赖于长期审美经验(尤其是对艺术形式的把握)的积累培养(即包恢“渐修”),这就如有了孩子后,慢慢长养成人,不可能一朝一夕完成。
从哲学上讲,严羽诗“悟”需要回答“谁在悟”、“悟什么”两个问题。“悟”在观照所“悟”内容时,会涉及“悟”诗者的天分、学力问题。由于各人诗意感“悟”能力中学力、天分因素的复杂性、差异性,各人之“悟”性也不可能一致。因此,严羽将诗“悟”分为几个层次:“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23]这种划分依据的是各人天分、能力的差异,同时也依据所悟内容的差异。“第一义之悟”,也即“透彻之悟”,指诗人体悟到人生社会、生活世界中的诗意韵味,这是汉魏盛唐诗歌共同的艺术特点。严羽又说“汉魏尚矣,不假悟也”,并非自相矛盾。在他看来,汉魏时代诗人“感物兴情”,他们的创作没有刻意做作,所以“不假悟”。盛唐时代诗人创作虽能保持生命体验活泼泼的诗意韵味,但却已需借助诗人体“悟”,诗人已开始有意识作诗,可能还需要借酒觅诗,所谓“透彻之悟”与“不假悟”有些距离了。宋诗中虽有“悟”,但多是“苦吟”,而且,所领悟的已不是那种鲜活的诗意,而是一些逐渐僵化的、刻板的生命体验,所以它不是“第一义之悟”,而是“一知半解之悟”。这也大致体现出严羽“悟有浅深,有分限”看法的本意。
诗歌表达的生命体验往往因生命的变动不居而迷离恍惚,可意会而难以言传。严羽因此不仅将诗歌的诗意情感内容看成活的生命,而且还把诗歌形式规律也看作活生生的灵性生命(如“参活句,勿参死句”[24])。严羽将诗歌情感内容比作“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他认为,只有这样令人迷离恍惚的虚无缥缈,才可以较好地传达出自然生命的流动变幻、不滞于物的特性,这种生命的特性仅依靠逻辑理性思维根本传达不出来。不仅诗歌的审美情感内容具有这种变幻缥缈的生命灵性,诗歌的形式规律也有这种生命灵性。严羽认为:“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25]陶明浚解释说:“此盖以诗章与人身体相为比拟,一有所阙,则依魁不全。体制如人之体干,必须佼壮;格力如人之筋骨,必须劲健;气象如人之仪容,必须庄重;兴趣如人之精神,必须活泼;音节如人之言语,必须清朗。五体既备,然后可以为人。亦惟备五者之长,而后可以为诗。”[26]他阐发严羽之意,将诗歌比作人的身体,其实就是赋予诗歌形式规律以生命灵性。将诗之情意内容与形式技法都当作灵性生命予以观照,这也是禅“悟”对严羽诗“悟”的启示。
总之,严羽“以禅喻诗”的确有新意,其“悟”既包括对诗歌内容材料与审美意味的领“悟”,也包括对诗歌形式规律的把握,这点江西诗“悟”并不具备。而且,严羽诗“悟”不像江西诗“悟”将诗歌看作客体对象,它将诗歌看成与人类似的鲜活生命,不能仅凭逻辑理性去把握。当诗人作诗时,诗歌与诗人好像两个生命对话、交流,心物交融而为一体之生命。诗人不像江西末流那样只凭技术作诗,他们以诗意感动激发读者的生命体验。这样,作诗者就是呈现自己的生命体验,读者也可从中感悟到诗人的生命世界,这才是严羽诗“悟”的真正含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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