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诗词(二)

墨海

答王敬身西安见怀，仍用人字韵
心微鱼鸟当乡亲，小径通泉竹绕邻。
带索行歌将送老，游山到顶不逢人。
黄花开后空篱落，白雁飞来尚水滨。
却忆长安诗思冷，一鞭飞雪灞桥春。

和啬庵山中杂题二十二绝
驻世愧仙才，林居被鸟猜。
扁舟终远去，风雨不须回。

和啬庵山中杂题二十二绝
大悟不存师，神通未是奇。
菩提非有树，般若本无知。

和啬庵山中杂题二十二绝
秋月一潭空，鸿飞不见踪。
草庵非久住，消得四山风。

九日登尔雅台
井鬼分星地，龙蛇入梦年。
风云飞鸟外，寂寞众人前。
太古江流水，齐州日暮烟。
花华开已遍，白发卧秋天。

夜闻风雨
细雨飘帘湿暗蛩，风声常乱寺楼钟。
残书老病犹遮眼，故锦尘埃不启封。
入坐何心驱鵩鸟，涉江谁与采芙蓉？
忧来此夕偏无寐，吹折门前几树松。

短歌行
云愁海思天苍苍，风高木落鸿雁翔。
仰看明月在庭户，不知零露沾衣裳。
乱离朋友异胶漆，干戈兄弟皆参商。
百年礼乐一朝尽，此语闻之行路伤。

禁诗
扬眉瞬目若为传，尧似蓬心舜似膻。
诗瘦自嫌蔬笋气，言多人谓野狐禅。
衰周扰扰空三百，关尹区区出五千。
万事不如无事好，净名一榻但高眠。

渊明止酒，其饮如故。
今日禁诗，亦犹此志，不必遂废啸歌，以此自嘲而已。

松生垂询近状，书此奉简
途中醉象伺瞿昙，道后醯鸡愧老聃。
已少溪山容暂住，尚馀云月共清谈。
亲朋但数松篁在，霜露何滋橘柚甘。
万国兵尘犹满目，一篙春水忆江南。

八月十五夜月
万古中秋月，今年特地看。
身云同出没，人海各波澜。
独客乾坤老，千军壁垒寒。
巴山吟望处，北斗已阑干。

月夜独望
国蹙山河隘，时衰气类孤。
清光秋夜月，异色五方殊。
虚籁因风动，稀星近旦无。
终看弧矢尽，一任马牛呼。

夜坐
入山魑魅尚窥林，铸鼎空销九牧金。
刘彻何年能换骨，神光一夕解安心。
玄罴夜吼风生壑，青雀西飞月在岑。
丛桂幽兰俱冷落，疏星三两对愁吟。

夜声
高柳蝉声断，墙阴鼠斗哗。
露蛩犹自可，最苦是鸣蛙。

山中卉木序
弱枝依短砌，细蕊不禁秋。
芭蕉舒叶大，同向雨中愁。

海棠。

山中卉木序
野竹尽丛生，未有干霄意。
却望凌云山，山山减苍翠。

丛竹。

山居销夏
荒阶攒蚁阵，隔舍惑风幢。
翳眼空成色，回肠曲是江。
微言终辍响，善战始经邦。
倚伏知何算，忘缘卧北窗。

山居销夏
朝菌安知朔，隋珠不救饥。
闲名今已谢，幻病古难医。
砾浅宜收钓，帘深莫看棋。
诸方犹过夏，百计总成痴。

山居销夏
岂有忘忧酒，曾无解愠风。
人情如饮水，天道似张弓。
露下先蘦草，根摧半死桐。
王乔如可即，吾欲命丰隆。

山居销夏
楛矢从来远，菩提亦只宁。
千江印明月，高阁度流萤。
不觉胡尘暗，长疑万物灵。
谁能翻冻雨，一为洗膻腥？

山居销夏
雪岭不知暑，聋人谁辨音。
青蝇天下舌，凉月上皇心。
躁羽扬风疾，恬鱼入浪深。
但思千日醉，莫作九州箴。

山居销夏
有语都成过，无能幸就闲。
道犹寒暑易，迹悟尹夷班。
蝉蜕馀虫臂，鸡栖杂峒蛮。
多风仍少雨，山月昨初弯。

山居销夏
尽日如中酒，有时还避兵。
食微才续气，语少欲无声。
扶老一筇弱，观生双眼明。
向来堪忍力，不识怨咨情。

山居销夏
卓午鸟声息，微风心地凉。
竹深匀护绿，花远澹闻香。
林下昼方静，门前江自长。
齐州何扰扰，朱夏去堂堂。

以下作于一九四一年－－一九四二年

遣病口号
归云飞鸟各高堂，今日荒原旧战场。
蓬户朱门俱泯没，一畦寒菜映微霜。

寒夜
一尘不障六窗虚，幻眼能消万法如。
日月久遗幽谷照，神明独与古人居。
拨残炉火寒方尽，开到梅花岁已除。
败屋空山风雪夜，闭门重读未删书。

诗三昧
法尔离言说，翛然百不思。
语皆随类堕，春在不萌枝。
道后谁名我，花前总是诗。
诸尘三昧起，未许老胡知。

养生
养生须是学无生，谁谓无情异有情。
高士形骸同土木，圣人志气本清明。
何年百草头边见，终日孤峰顶上行。
不识那伽常在定，空劳《小雅》补《由庚》。

近人好言习定，而意在养生。方便则不无，谛实则未在。儒者但云知止，禅家亦舍二边，作此诗以料简之。

客去
辩如摩诘不须酬，经到曹溪一句休。
无法与人焉可说，将心安汝更何求！
僧来野寺钟声暝，鸟散空阶树影留。
已放闲云归海岳，依然寒日下林丘。

翠鸟
王母云軿下汉畿，侏儒常饱朔常饥。
江湖满地流离泪，草木空山敝垢衣。
石有能言惊物变，鵩来集舍覗人稀。
独怜翠鸟烟波外，犹向晴天立钓矶。

江边见翠鸟，意甚闲适。念物之小者，忧乐不与人同，犹得免于网罟之患，故作是诗。

远征军
从军踊跃识童心，胜算能呼上帝临。
小雅而今看尽废，四夷无日不交侵。
弃书信运名贤训，忍事谈兵国老吟。
一路鸣笳声渐没，斜阳影里柏森森。

“不信书，信运气。”曾涤生戏言自铭其墓语。“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谈兵。”裴晋公诗也。今后生鲜有知此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