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峰并峙，二水争流——聂绀弩、熊鉴诗词赏析(佚名)

墨海

作者：佚名



?几十年前，鲁迅先生说，旧体诗已被唐人做完；几年前，北大杂文家孔庆东先生在《腐败的旧体诗》一文中说：“旧体诗在五·四之后，仍然有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有郁达夫的‘鸡鸣风雨海扬尘’，有毛泽东的‘粪土当年万户侯’。……而今，旧体诗却散发着一种严重的腐败气息，在根本没有人要求它摇尾乞怜的情况下，自己担负起严重的风化使命……”。最近，又有学者谈论当代诗词时说：“现代诗人不乏才气，但鲜见出类拔萃者。主要是文化积累不够，技术经验不足，我们还远没达到郁达夫、鲁迅、苏曼殊、柳亚子的水平。”
?当代诗人和当代诗词，是否如此“乏善可陈”，只能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我个人以为，当代诗坛，有两位出类拔萃的诗人，他们的诗作，以各自不同的风格、特色，在当代诗坛，各领风骚。一个亦庄亦谐，举重若轻，奇思妙想，出神入化，“一览定知斯世小，万峰都让此山高”；一个直面惨淡人生，正视淋漓鲜血(鲁迅语)，金刚怒目，赤膊锻剑，“有句皆呼民作主，无时不为国忧思。”他们诗作的艺术成就，决不在前人之下。前者是聂绀弩，他的《散宜生诗》可谓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一经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面世，便震撼诗坛和文学界。启功、李锐、夏衍、舒芜、施蛰存、邵燕祥、吴祖光、文怀沙、何满子、钟敬文、端木蕻良、李汝伦、绿原、冯亦代、程千帆、周而复、陈迩冬、张友鸾、黄苗子、何永沂等一大批文化名人、诗词行家一致赞叹：“如此新声世所稀。”胡乔木还特别称“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见山东侯井天注释的《聂绀弩诗全篇》)荒芜先生更直截了当地称“公推郁柳苏田上。”(田：田汉)说聂绀弩诗比“郁柳苏田”高出一筹，一点都不过份，试看他这首“锄草”诗：
?何处有苗无有草，每回锄草总伤苗。培苗常恨草相混，锄草又怜苗太娇。
?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停锄不觉手挥汗，物理难通心自焦。
?该诗一气呵成，毫不着力。但诗味盎然，哲理深邃。诗中“苗”、“草”二字反复出现五次，“锄”字出现四次，读来不感重复，反觉别有韵味。这首诗虽是修改之作，实际上是重作，原作也非常精彩：
?培苗每恨草偏长，锄草时将苗并伤。五月百花初妩媚，漫天小咬太猖狂。
?为人自比东方朔，与雁曾征北大荒。昨夜深寒地全白，不知是月是春霜。
?“为人自比东方朔，与雁曾征北大荒。”如此串对(串对：即“流水对”)别有兴味，读后令人满口余香。
?另如“邈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大风背草穿荒径，细雨推车过小桥”。“放诸四海诚皆窘，真下五洋安得归。”“一角红楼千片瓦，压低历史老人头”。等等，都是奇诗妙句。特别是他的咏《武汉长江大桥》诗末联：“可恨长江非止水，流将星月许多娇”。如此奇思妙想，恐怕李白读了，也要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了。聂绀弩在文学界、诗坛，名气很大，他的诗作，臻于化境，已为人们所公认，这里就不再多谈了。
?另一位是熊鉴，湖南沅江人，现居广州。也是地富反坏右中之一。他的《路边吟草》(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也是反映时代精神，倾诉人民心声，艺术水平极高之作。只是，他的作品只在一部份诗词爱好者中备受赞赏，文坛上知之者还不多，需要尽可能多作介绍。
?《路边吟草》包括《续集》共一千多首诗作，题材相当广泛。这里，我从他的几首人物咏中撷取几句，读者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他借马克思之威批判血统论：“当年公亦侯门婿，异已如何作导师”?《咏刘邦》则对奴性十足的封建文人作了深刻嘲讽：“刘邦本是刘家子，硬说他娘睡了龙”；《屈原》一诗更别具新意：“夫子途穷犹去鲁，灵均终恋楚昏王”；《张铁生》也是发人深省之作：“一自枪杆出政权，读书不值半文钱”；《咏包公》诗句：“若得苍生皆作主，人间未必恋斯翁”则从民主体制的高度将这一老掉牙的题材翻出新意。人们赞扬莎士比亚作品时常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熊鉴《赠李锐》末联“蛇神牛鬼匆匆过，都在先生一卷中”，也能使不同的读者，读出不同种蛇神牛鬼。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咏贺龙》诗，头三联歌颂贺帅一生在党领导下的丰功伟绩，末联“可怜剑起人头落，犹说阿瞒是梦中”可谓神来之笔。读者们只要粗通《三国演义》中曹操“梦中杀人”的典故；只要尚未完全忘却文化革命；只要不是“左”家庄的“太公”、文革的既得利益者并时刻梦想复辟失去的天堂；只要不象廖冰兄画笔下那位瓮破以后还绻缩着手脚不敢放开的可怜老头；只要人格尚未丧尽，思维没有障碍，良心还没被狗叼了，不再睁着眼睛说瞎话；只要对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身经百战活了下来，头颅未被蒋介石的千金重赏买了过去，遭迫害惨死前发高烧口渴难忍只能以屋檐雨水解渴的贺龙元帅存有一丝同情。你就不能不对熊鉴该诗产生共鸣，为之拍案叫绝，如果说，元稹的二十字《宫词》足抵白居易一篇《长恨歌》。那么，从反思文革的角度讲，熊鉴该诗足抵韦君宜一册《思痛录》，戴煌一册《九死一生》，季羡林一册《牛棚杂忆》。?《红楼梦》大观园里一班公子、小姐做过一组“咏蟹”诗，因有“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等句，便自以为“讽刺世人忒毒了些”。但是，他们如果能读到熊鉴的《咏虾》诗，恐怕就要自愧不如了：“跳跃灵于蟹，峥嵘势若龙；生前无滴血，死后一身红。”——柯庆施，谢富治，康生之辈，不正是这类“虾”么?
?熊鉴诗，常有这种别出心裁之作。又如他的《陆游》诗：“风流天子爱江南，哪管幽燕不再还。辜负先生诗万首，高山流水对牛弹。”陆游一生，金戈铁马，文采风流，诗词逾万，本身就是一首诗。咏陆游，可以写他“楼船雪夜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抗金生活；可以大书特书他“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爱国情操；可以赞美他“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高尚品格；还可以写他“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爱情故事……。熊鉴偏能另辟蹊径，一句“高山流水对牛弹”，对陆游万首诗作似贬实褒，对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只顾自己骄奢淫逸的南宋小朝庭作了辛辣讽刺。
?苏东坡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千秋传诵。熊鉴的哲理诗也有不少妙作。如他的《咏水》诗：“天生水性最温柔，世上无它万物休。伊本无心成泛滥，三门紧逼乃横流。”该诗在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哲理基础上，形象地说明覆舟是因“三门紧逼”，发人深醒。熟能生巧，熊鉴笔下，有时短短一绝，还包含双重意境，让人回味无穷。如这首《赠某离休干部》：“脱去乌纱戴葛巾，离开宝马仗藜行。几番涉水登山后，也说人间路不平。”——诗人的朋友大约是个厅级干部，离休后，终于能够真正接近群众，洞悉民间疾苦，“也说人间路不平”了。这是一解，对于良知未泯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精神的回归，而对于另外一类人来说，此诗还有一解：乌纱帽上交了，小车没得坐了，上门问安孝敬的人少，于是便埋怨“人走茶凉”，感叹人间不公，终日愤愤不平，心里失衡。
?清朝诗人袁枚说，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成绝妙词。在熊鉴笔下，能成“绝妙词”的，何止是夕阳芳草。试看他的《咯血》诗：“热血源来大丈夫，平生一滴不轻沽。谁知到老终无用，未荐轩辕入唾壶。”诗人一生经反右、文革。历尽劫波。待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回到广州，已是垂垂老矣。一次咯血住院，有感而作此诗。鲁迅先生有句名诗：我以我血荐轩辕。熊鉴据此而咏“咯血”，实际是抒发一腔热血被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消磨殆尽的悲愤心情。参加一场徒具形式的普法考试，熊鉴也有《菩萨蛮》妙词调侃曰：“民当遵律令，官莫效田登。”(田登，就是那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州官)如此妙作，在熊鉴笔下，比比皆是。
?旧瓶装新酒不易，装“洋酒”更难，格律诗咏外国人事鲜有人为，更无佳作。而熊鉴的金刚钻就能从容揽下这瓷器活。大家试读他这首《闻克林顿为陪审团作供》：
?“荒唐此剧太荒唐，元首拈花犯纪纲。下国法能绳猛虎，上邦教只化驯羊。曾闻嬴政如骚狗，又说隋炀是色狼。都是圣朝天子事，小民谁敢乱宣扬。”如此诗坛如此日，这般题材这般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另外，熊鉴的长调，排律，词作，也有很多艺术水准极高之作，如《牛栏歌》，《观猴戏》，《洗澡冲凉争》，《临江仙·哭钱宗仁》等等，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可能一一赏析了。
?当然，熊鉴的学养，不如聂绀弩；生活，没有聂绀弩那际会风云的经历；诗艺，也不象聂绀弩具有诗仙般的灵气。但他琴心剑胆，另具诗才，笔锋犀利，一直以拼命三郎的勇气，在当代诗坛激扬文字。一册《路边吟草》，字字看来都是血，卅年辛苦不寻常。其内容全面、深刻反思文革，针砭时弊，反映民间疾苦。在众所周知的社会、政治、文化氛围中，在体制的最边缘，(一出体制外，例如“界外球”，?得倾了。)将传统诗词兴观群怨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熊鉴诗，也与聂绀弩一样，达到了当代诗词的最高水平。
?方今社会，人微言轻，诗坛尤甚。如果诸位肯摘掉厚古薄今的有色眼镜，兼有能容晚辈一抒己见的雅量，我敢肯定地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五十年。这五十年来，有一个“当代诗仙”聂绀弩，一个“人民诗人”熊鉴，他们的旧体诗作，如双峰并峙，二水争流，代表着当代诗词的最高水平。当代诗坛，因有它们的存在，才更显得生意盎然，多姿多彩，不逊前人。我对它们的尊崇，已达到“小病自医无别药，临窗一卷《散宜生》(《路边吟》)”的境界。最后，不揣浅陋，为聂熊各赋一律，权作本文的结语。
?一
?黄埔英才第二期，奈何军政两无为。
?饱经尘世千般劫，独树吟坛一面旗。
?北大荒原重悟道，南冠妙笔更生辉。①
?说来还是当官好，没有官阶赦不归。②
?①聂诗有集曰《南冠草》
?②聂绀弩七五年被作为国民党县团级以上战犯特赦出狱。

?二
?世人争诵《路边草》，谁识羊城糟老头。①
?有句皆呼民作主，无时不为国担忧。
?直言常使人悬胆，犯忌偏能边擦球。
?最幸秦坑儒未死，尚撑瘦骨信天游。
?①李汝伦在《路边吟草》序中戏称熊鉴“糟老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