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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家狗――我读《论语》(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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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2 10:49: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李零


近来,《论语》很火,孔子很热。我们村,北京大学中文系,也开了《论语》课。课分三个班,我教其中的一个班。我花了两个学期,把《论语》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借这个机会,我把《论语》系统读了一遍,受教育的,首先是我自己。

  孔子很孤独

  读《论语》,我的感受,两个字:孤独。孔子很孤独。现在,有人请他当心理医生,其实,他自己的心病都没人医。
  在这本书中,我想告诉大家,孔子并不是圣人。历代帝王褒封的孔子,不是真孔子,只是“人造孔子”。真正的孔子,活着的孔子,既不是圣,也不是王,根本谈不上什么“内圣外王”。“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这是明明白白写在《论语》里面的。子贡说,孔子是“天纵之将圣”,当即被孔子否认。孔子不接受这个荣誉,而他的学生一定要给他戴上这顶帽子。我宁愿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栖皇,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这才是真相。
  当年,公元前四九二年,六十岁的孔子,颠颠簸簸,坐着马车,前往郑国,和他的学生走散。他独自站在郭城的东门外等候。有个郑人跟子贡说,东门外站着个人,脑门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上半身倒有点圣人气象,但下半身却像丧家狗,垂头丧气。子贡把他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孔子,孔子不以为忤,反而平静地说,形象,并不重要,但说我像丧家狗,很对很对。
  在这个故事里,他只承认自己是丧家狗。
  孔子绝望于自己的祖国,徒兴浮海居夷之叹,但遍干诸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的晚年,年年伤心。丧子,哀麟,回死由亡,让他哭干了眼泪。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却没有家。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宿命。
  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我与《论语》

  过去我不爱读《论语》,现在却卖劲儿读《论语》,而且是当作一部最重要的经典来读。坦白地讲,我读《论语》,是重新补课,这本书,我过去读,中学就读,但不爱读,一直没下过功夫一字一句仔细读。
  当年读《论语》,我的感受是,此书杂乱无章,流淡寡水,看到后边,前边就忘了,还有很多地方,没头没尾,不知所云,除了道德教训,还是道德教训,论哲理,论文采,论幽默,论机智,都没什么过人之处。
  我不爱读《论语》,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予生也晚。我是生于旧社会,长于红旗下,我有我的阅读背景。马、恩、列、斯、毛、鲁,我曾通读。插队下乡,北京的孩子照样有人读书。我的启蒙,是在乡下,古书、杂书,看了大堆。我不爱读《论语》,不是因为我只见过批孔,没见过尊孔。近百年来,遵孔批孔,互为因果,互为表里,经常翻烙饼。它与中国备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郁积心底的强国梦,有着不解之梦,既跟政治斗争有关,也跟意识形态有关,还有民族心理推波助澜,忽而自大,忽而自卑。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拿孔子说事。“批林扎孔”前,我就不爱读《论语》。
  上个世纪,一劈两半,我是后半截的人。小时候,我跟大人听京戏、大鼓和相声,除了相声,几乎都听不下去。我的态度,回想起来,和如今的 “八零后”,有程度差异,无本质不同,我看他们看不惯,我爸爸看我也看不惯。这不是大陆不大陆,台湾不台湾,而是现代化下很普遍的问题。
  谁要说,不读《论语》就无以为人,现在世道人心这么坏(如贪污腐化、制售假药、卖红心鸭蛋者流),都是因为不读《论语》,不敬孔子,那就过了。其实,敬不敬孔子,这是个人爱好。

  孔子只是符号

  过去,我不爱读《论语》,还有个原因,是我不爱听人说教。人上点年纪,以为曾经沧海,就可以当道德老师,我以为是为老不尊。我一看谁说这类话,写什么人生哲学,头皮就发麻。
  我总觉得,不问世道好坏,上来就说好人多,既无标准,也无统计,这种说法,极不可靠;好人活着做好事,做了好人好事,注定有好报,也是陈词滥调。事情哪有这么巧?这类善言,早就叫人讲完了,不光中国,全世界的说法都差不多。
  我理解,道德和秩序,秩序更重要。比如“文革”不是因为没道德才没秩序,而是因为没秩序才没道德。道德很脆弱,也很实际。说好就好,说坏就坏。道德,甭管多好,社会一乱,说垮就垮,越是没道德,才越讲道德。
  道德不是讲出来的。历史上,国家一治一乱,道德时好时坏,太正常。远了不说,明朝末年怎么样,清朝末年 怎么样?野史笔记、旧小说还在,人和现在一般坏,甚至更坏。您别忘了,那时道德归谁管?正是孔老夫子。
  现在的“孔子热”,热的不是孔子,孔子只是符号。您别以为,孔子不在,就没人讲道德。道德,管人的都好这一口,政治家爱,神学家更爱,没有孔子,照样有人讲。

  两岸三地彼此彼此

  说起读古书,港台人常说,大陆人,不读古书,不重传统,除了考古,一无是处,这是中了“五四”的毒,“文革”的毒,大陆的人听了,也跟着起哄,说是呀是呀,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就是吃了这个亏。台湾、香港,我去过,他们的传统文化怎么样?研究水平怎么样?我心里清楚,没必要这么吹。更何况,这条对我不适用。古书,我一直在读,现在也是靠“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献)吃饭。
  今天说“五四”,我还是充满敬意。五四运动,是启蒙运动。启蒙启蒙,启什么蒙?关键是确立西学或新学的主导地位。当时对孔子,不管说过什么过头话,都要从当时的环境来理解。中国的现代化,是揍出来的现代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不把华夏传统的小巧玩意儿搁一边,就无法摆脱被动局面。这一步,非走不行。不走,不能迎新;不走,不能保古。更何况,孔子当圣人,他依托的科举制,这张皮都没有了,毛将焉附?大家把孔子从圣人的地位请下来,让他与诸子百家平起平坐,有什么不好?无形中,这等于恢复了孔子的本来面目。
  大陆不是传统文化,台湾、香港也不是。两岸三地,彼此彼此。所谓传统文化,都是以现代化为前提,都是现代化的边角料,只有摆脱现代化的压力,才能腾出手来保一保,就像孔子说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过去,大陆的现代化,孤立无援,基础薄弱,态度最激进,水平最低下,西化不强,保古不力,乃环境使然,现在喘过一口气,不要忘乎所以。
  八十年代,大家骂中国太传统(“太封建”也“太专制”),现在又骂中国太不传统(“太不民族”也“太不世界”),到底哪个说法对?自己抽自己耳光,到底能抽几回?两种危言耸听,都高估了传统社会。

  “批林批孔”

  “文革”批孔(一九七四年),我是赶上了,但没参加。那时的我,已经二十多岁,读过不少古书,但对《论语》毫无兴趣,有兴趣的,恰恰是批林批孔的人。他们怎么批,我倒是记忆犹新。大家不要以为,“文革”就是不读书,特别是不读古书。其实,举国若狂读古书,特别是读《论语》,恰恰就是那一阵儿。我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文科的知识分子,包括现在被捧为大师的知识分子,几乎全部卷入,所有古书也是翻了个底儿掉。
  我的启蒙是在“文革”时期,所谓启蒙,就是不能再糊里糊涂,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崇拜知识,不崇拜知识分子。我见过的知识分子,好人有,但很多不是东西。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文革”就是整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是受害者。其实,“文革”当中,真正整知识分子的是谁,主要是知识分子。爬到权力巅峰的,很多也是知识分子,老百姓糊涂,是本来糊涂,知识分子糊涂,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时过境迁,我对“文革”,印象最深,不是政治的云翻雨覆,而是人心的倾侧反复,好好一人,说变就变,非常无耻。落下的病根,或曰后遗症,今天没断。据我所知,当年的批孔干将,现在也是急先锋,只不过换了尊孔而已。他们比我年纪 大,原先受过尊孔教育。从
  尊孔到批孔,从批孔再到尊孔,他们是轻车熟路。

  毛泽东对孔子的态度

  “文革”批孔,当然和毛泽东有直接关系。毛泽东对《论语》背得很熟悉,经常在讲话中引用。他说,他读过六年孔夫子的书。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他还率领湖南第一师范工人夜学的师生员工向国旗、孔圣行三鞠躬礼。次年八月到北京,在红楼工作,受新文化运动感染,才转而批孔。他既尊过孔,也批过孔。
  孔子办教育、讲学问,这方面的话,他喜欢,但他个性强,“温良恭俭让”,不喜欢,斗争环境,爱讲斗争话,他想听这种话,孔子太少。还有,他是农村来的,孔子反对学种菜种庄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也看不起。“文革”前,他对孔子,有褒有贬,说好的时候有,说坏的时候也有,有时自相矛盾。他既讲过孔子不民主,也讲过孔子很民主。总的看起来,原先的印象并不坏,不然,他不会用《论语》中的话给女儿起名字(李敏和李讷)。
  毛泽东对孔子的态度急转直下,完全是政治原因。政治斗争就是政治斗争,一切以对手为转移。这是问题所在。
  尊孔和批孔,作为学术,本来都可以讲,变成政治,就是打烂仗。解放后,尊孔代表有两位,冯友兰和梁漱溟,他们在“文革”中的表现,适成鲜明对比。冯友兰与世俯仰,批孔比谁都过分,梁漱溟,“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和毛泽东吵架,挨毛泽东批,挨周恩来批,批得狗血喷头,居然一点不记仇,晚年仍推崇毛泽东,说平生最佩服,就是此公,周恩来也是少有的完人,真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当年,他敢说,“批林批孔”是政治,批林可以,批孔不同意。观点对错不谈,他老人家,前后如一,表里如一,人格非常高尚。我佩服的是这种人,批也好,尊也好,都不能随风倒。

  我怎样读《论语》

  最近几年,有三个刺
  激,逼我重读《论语》。
  第一是竹简热。九十年代,郭店楚简、上博楚简,都是以儒籍为主,内容涉及孔子,涉及他的主要弟子,不但和《论语》有关,也和大小戴《记》有关,为古代儒家的研究提供了不少新线索。过去研究儒家,主要是孔、孟、荀,孔、孟之间的七十子,反而不讲,漏洞太大。我虽不同意以儒家作中国文化的代名词,但儒家出现早,地位高,影响大,不容怀疑。我们要把这些新材料吃透,还要返回来读《论语》。此课不补,没有发言权。
  第二是孔子热。现在,和八十年代不同。八十年代,主要气氛是痛批传统,怨天尤人骂祖宗。现在,风气陡变,传统又成香饽饽。向左转,向右转,谁都拿孔子说事。孔子真是左右逢源。从骂祖宗到卖祖宗,这个大弯儿是怎么转过来的?前因后果,值得深思。
  作为文化现象,我们要想弄清,孔子热的含义是什么,也要重读《论语》。
  第三是读经热。现在鼓吹“少儿读经”,不是读《五经》,而是读蒙学课本,也是甚嚣尘上,我是不以为然,但怎么读古书,确实是问题。现在,我在北大讲“四大经典”,《论语》是其中之一。我想认真思考一下古书的经典化,以及现在如何选经典、读经典的问题。
  说实话,我读《论语》,主要是拿它当思想史。古代思想史,有很多争论,我是像看戏一样,坐在台下看,并没打算加入哪一拨。
  我的读法是:
  一、查考词语,通读全书。按原书顺序,一字一句、一章一字,一篇一篇,细读《论语》。先参合旧注,梳理文义,再考证疑难,把全部细节过一遍。
  二、以人物为线索,打乱原书顺序,纵读《论语》。第一是孔子,第二是孔门弟子,第三是《论语》中的其他人物。借这种考察,把《论语》当孔子的传记读。
  三、以概念为线索,打乱原书顺序,横读《论语》。我把全书,归纳为若干主题,每个主题下分若干细目,按主题摘录,看这本书里,孔子的思想是什么样,与《墨子》、《老子》有什么区别。
  四、最后,是我的总结。我想思想的是知识分子的命运,用一个知识分子的心,理解另一个知识分子的心,从儒林外史读儒林内史。
  孔子这本书,有不少道德格言,有些比较精彩,有些一般般。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
  我于《论语》,也是如此。

  原载《读书》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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