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的花花公子宣言（丁启阵）

妙音

作者：丁启阵　


    关汉卿，毫无疑问，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风格的剧作家。他一生创作戏剧67种，留存至今的有18种。其中的《窦娥冤》、《鲁斋郎》、《救风尘》、《望江亭》、《单刀会》、《拜月亭》等，都是名剧。因为作品数量巨大，反映社会生活面宽，思想内容深刻，语言艺术造诣精深，有人认为，关汉卿堪与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相媲美——莎士比亚之所以风靡全世界，沾了“日不落”殖民帝国的光。

    中国元朝的文学创作——杂剧——之所以能够异军突起，出现这么一位伟大的剧作家，文学史家自有一番解释：蒙古人入主中原，打破了土地被地主豪强垄断的局面，原先没有土地的农户也分到了田地，农业生产因此得到了发展；蒙古统治者不再推行传统的重农抑商政策，商人地位大大提高，于是商品经济迅速发展起来。农业生产与商品经济的发展，为戏剧创造了一个庞大的消费需求群体——观众。民族混居，文化相融，思想的禁锢相对松弛，这为戏剧家的创作提供了借鉴、吸收异族艺术（尤其是乐曲）的机会，使他们的艺术视野和胸襟更加开阔，生活体验更加丰富多彩，创作之时，自由驰骋的空间更加广大。因为元代的科举考试经常停辍，大量汉族儒生失去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机会，部分不愿意依附权贵的儒生流落民间，他们隐居乡村，混迹市井。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为了遣闷，为了扬名，纷纷致力于戏剧创作，将才情宣泄在语言艺术上。这又为戏剧的繁荣提供了大批高质量的创作群体——才华横溢的剧作家。

    理论是灰色的，现实事例却色彩纷呈。若想了解元杂剧何以繁荣昌盛的部分原因，关汉卿的花花公子宣言——套曲【南吕一枝花】《不服老》，是一篇极好的作品。请看其中【梁州】、【尾】两节文字：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叫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按指唱曲），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这两节文字，我们当然不难于滑稽风趣的背后感觉到作者内心的悲凉，也很容易在嬉笑怒骂的字里行间品味出作者的萧飒情怀。一言以蔽之，关汉卿的这一篇花花公子宣言，完全可以当作控诉元朝统治者迫害汉族知识分子罪行的檄文看。

    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凭着马上优势取代汉族政权的元朝统治者，在客观上也给关汉卿提供了今天文人（包括艺人）所无法获得的生活自由、宽松环境。关汉卿一生都与勾栏瓦肆中的歌伎艺人为伍，无拘无束，过他的风流才子生活。可以想象，关汉卿在当时也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但是，他有今天的作家、影视明星们所不可比拟的自由——他不必担心有狗仔队随时窥视他的私生活，稍有不慎，一旦疏漏，马上就会被印刷到报刊上，张贴到网络中，搞得尽人皆知，臭名远扬，落得个不能出门、无脸见人、鸡飞蛋打，直至再也无法在娱乐圈混的下场；他也不必顾虑，由于分寸没有把握好，触犯了有关审查部门某个正直老爷的尊严，一声令下，或者一个不落痕迹的招呼，就莫名其妙地被禁止发行，被封杀，被遭雪藏，忙乎大半天，自己成了杨白劳，或者只得到一个昙花一现的结果不说，还可能连累同行乃至整个行业进入严冬季节，蒙受巨大损失。

    今天，即使是最道貌岸然、最正襟危坐、最满口仁义道德的文学史家，在评价关汉卿其人及其艺术成就的时候，都会毫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把他和他的作品夸成一朵花，世上最美的一朵花。但是，假如关汉卿不是距今700年前的古人，而就生活在今天，他们能允许他过他的花花公子宣言中所描述的这种风流生活吗？当他们事后得知关汉卿过的是如许风流的生活之后，仍然愿意慷慨地使用赞美的字眼去评价他的人生和他的戏剧创作吗？厚古薄今如同孙悟空头上的金箍，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我写这篇读后感式的文章，决不是为了给某几位作家、哪些个明星鸣不平。我是为了呼吁：文艺的繁荣，需要有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这个宽松的环境包括政府文艺政策的宽松和社会舆论的宽容两个方面，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