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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当代] 说梅(王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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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 14:46: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说梅[外一篇]
王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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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而言,只要说到梅花,样样都是好的。比如玩扑克,摸到黑梅花也觉着好,还有一本书,是早先年地下流行性质的,许多人都还会记着,书名便叫《梅花党》,这本书的内容都已经忘记了,好像是脱不掉凶狠的残杀和阴冷的暗算,但书名却有几分雅——《梅花党》。所以书里的内容都忘掉了,书名却还木刻样刻在脑子里,这都是因为喜欢梅花。梅花因为有几分像杏花,所以不少外国人还把梅花叫做“东方杏花”,这是一件令人生气的事,杏花怎么可能与梅花相比?
说到喜欢梅花,其实先是从诗歌开始,有两首古诗写梅花最好。一首是拗相公王安石的五绝: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首诗我真是喜欢。令我激赏的是拗相公与我有同好,都喜欢白梅。红梅是热闹,给眼睛以剌激,这剌激便是喜悦,白梅是高洁,不着一点点颜色,天地间种种肮脏一点点都染不到它!还有一首,据说是袁中郎的,也是在那里咏梅,句式奇怪而好到十分,像是童谣,却是七言: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八片九片十来片,飞入梅花都不见!算算术一样把诗一路用数字写来,最后一句意境好到天上。写的原来竟也是白梅,这首诗里的雪飞得真是很紧,如果松松落落有一片没一片地飘落倒不好了。很急很密的雪飞入那令我心生欢喜的白梅,这是多么好的意境!这就是诗,纯粹的诗,不能画成画,想必最好的画师亦画不来,如果拍片子,也没那韵味。好诗就是这样,那意境只能用一个一个汉字牵牵固定在纸上,只有在纸上才好,看不到,却要你想像,这就是文字的魅人处,无法替代处。还有就是陆放翁,他的多少好诗我都要放在一边,早上起来在南窗下习字,常常一动笔就写他那首《卜算子咏梅》,说到习字,不是帖子和修养让我收敛且沉静,只是这首放翁的词让我一点点不敢张扬。尝见有人用草书飞扬跋扈地写这首著名的词作,心上便有些难过,那飞扬的草书只好去写岳飞的《满江红》。陆放翁的梅花开在黄昏时分冷寞的驿站外,那桥既然已经断掉,而且又无人去修,寂寞可以想见,这首词是静,是徘徊,是极慢的拍子,一拍、一拍、一拍、一拍,和草书有什么关系?而陆放翁的诗里也有杏花,却是拿来去深巷里叫卖的,一枝枝只与钱相对。

北方没有梅,这就让人觉着北方真是不像话!好事都让南方占尽,比如竹子,但竹子还可以在北京和北方其它的地方看到,一律瘦瘦弱弱。而梅花却只在南方。北方如果有梅,也只在盆里,开起来清香亦不会少,但却没真趣。南京梅花山上的梅简直是在那里布阵,布得起阵才会有大气势,有气势才会好看。梅花山上的梅,夜夜都要经受那彻骨的苦寒,花在苦寒之中一点点做起,香亦在苦寒中一点点做起,才会给人带来喜悦。这喜悦又常常是让人有一点点担忧在里边,担忧夜里是不是会突然下起大雪来,虽然梅花经得起雪,虽然雪会衬托梅花的风致。这“担心”二字便是深爱,情人与情人之间便只靠了这两个字担当。中国人对梅花普遍都有那么一点点刻骨铭心。古人品花,梅总是第一品,这实实在在是人间公道!人人都知道冬天必定会过去,没见过历史上有不走的冬天。但冬天尚未离开春天还没到来的时候,就在这个时间的小小夹缝里,惟有梅花冲风冒雪地开了,花朵是小的,谁听过碗大的梅花?梅花应该小,瘦瘦小小才见风致。尝见画家画大幅红梅,千朵万朵拥挤在一起像是着了火,是不得梅花之真趣。梅花盛开有盛开的好看,让人知道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是须臾间的事,就是要你伤感且惆怅。苏东坡的那首诗:“夜深只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我偏偏认为那高烛是照给梅花的,虽然明明白白是写海棠,但我宁肯想那花是梅花,这样好的诗句,苏东坡怎么会写给海棠?诗人居然也会偏心。我总是认为,一切好的诗句都是要给梅花的。红梅、粉梅、绿梅、白梅。从颜色上分,南京梅花山上好像只有这四种。中国人干什么事情都喜欢排座次,去厕所也是领导雄赳赳在先。《水浒》中一百单八个英雄居然个个都排到,一排一排前前后后地坐,就是不肯大家都坐一排或混坐,混坐其实最平等,我喜欢到大澡堂洗澡便如此,大家欢欢喜喜赤诚相见。再说到梅花,你就无法排座次,红、白、粉、绿我认为都好,各有各的风韵。全开的时候好,半开的时候也好,各有各的好看处。梅花开得时候,小小的花苞从米粒大到黄豆大,经过多少风风雨雨,梅花也知道不莽撞才好,花开的时候先要让花蕊吐出来试探一下,古人画梅,尝见花骨朵上点一蕊。风寒中的梅便是这样,先探出蕊来,这就和其它花不一样,然后才一点一点开起来,一但开起来便不再犹豫,直至大放。谁见过开到一半又羞答答合拢的梅花?还有,许多事情都是有衬托着才好,梅花却偏不要衬托,叶子是后来的事,把花开完了再说,所以梅花真是可爱。桃花却要手拉了绿叶一起登场,红红绿绿固然热闹,却不能像梅花那样让人感动。还有什么花敢于冲雪绽放?还有什么花能在风寒中抖擞它的那一缕清香。这清香便是最好的宣言,只有在料峭的风寒里你才会读出梅的好处。

梅花好,所以人与梅花的情感多多少少几近于恋爱。千里迢迢的非要去看它。甚至于,那个宋朝的处士林和靖,非要梅来做妻子,“梅妻鹤子”有多么雅。但我却认为不可以。梅花是一清到底,你可以向它学习学习。为什么偏要拉人家来做你的妻子?春节的时候,我年年不换的春联是:春随芳草千年绿,人与梅花一样清。这真是好诗句。

没有梅花,能有这好句子吗?没有梅花,在冬天尚未离去春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天地间只能是寂寞。这怎么能让人不喜欢梅花。


说腊梅

北方没有梅花,要看梅花只好到公园或去面对让龚自珍生气的梅桩盆景,盆景梅花毕竟是盆景,一个人面对一盆梅花,不知是人在那里孤芳自赏还是梅在孤芳自赏?反过来说一句,真不知孤芳自赏的是人还是梅?梅花的香,细究起来,之所以让人觉着特别的香,问题在于这时候除了梅花确实还没有其它的花,既无花,何谈香哉?所以梅的香是只此一家。梅花中,我最喜欢的是白梅,当然最好是绿萼,开起来让人觉着有无限的春意在里边。朱砂梅固然好,但是太热闹,太热闹的东西我总是不太喜欢,但想起《红楼梦》中宝琴抱的那一大枝红梅,却又让人觉着好,红梅要衬着白雪才好看,但白梅亦要雪来衬着才更妙。

身在北方,看雪的机会太多,但看梅就只能对着盆梅想像江南的香雪海。今年去了一趟南京,是专门去看梅,却上了新闻媒体的当,电视画面上的梅已经是开得沸沸扬扬,但现实中的梅花却还没怎么开,要说开也只是星星点点,无论红梅还是白梅都还是满树满枝的花骨朵,倒是腊梅正开得好,腊梅真是香,离老远就能让人闻到,远远的,远远的就香过来。北方没有腊梅,远远的闻过香后,然后过去细看,却让人吃一惊。腊梅当然是黄的,颜色像是有几分透明,像是受了冻。让人吃惊的是腊梅的花瓣既不是五瓣儿,也不是冬心笔下的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圆圈圆圈又圆圈。腊梅的花瓣是十多瓣儿,分两三层,花瓣儿是尖锐的三角。这忽然让我想到了宋徽宗的《腊梅珍禽图》,当初看这幅画,心里还觉得十分不解,萱草和腊梅在一起开花可以让人理解,艺术既不是自然中物,时序自然可以被打破。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宋徽宗笔下的腊梅怎么会是那么多瓣儿,重瓣儿梅可以多瓣儿,重重叠叠十多层都可以,但梅花的花瓣儿怎么会是尖锐的三角?当时还觉得是宋徽宗的笔误。孰不知却是自己的不对。艺术家的宋徽宗向来是重写生也提倡写生,关于孔雀升阶先举哪条腿已成艺坛佳话。看了南京的腊梅才知道宋徽宗的创作态度真是极其严谨。艺术从来都离不了想像,但从来都不能只靠想像来完成。

我很喜欢作家汪曾祺的那篇写他故乡花木的随笔,他说他的故家有一树老腊梅,年年腊梅要开花的时候他会爬到树上去摘一些下来,给家中的女眷戴。而且说到腊梅中的“狗心梅”和“檀心梅”,我在南京看到的腊梅花便是檀心梅,花心做深紫色。当时摘了满把放在衣服口袋里,到第二天还在香。从南京到扬州,瘦西湖两边的腊梅也黄黄的刚刚正开,远远的香气拂然而至,让人顾不得和年轻的船娘说话。

看了腊梅,想想自己最初看宋徽宗的《腊梅珍禽图》时对徽宗的不满,真是让人惭愧,艺术要得是认真,做人做事也要得是认真,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最好要亲自看看才好,“艺术”二字首先是要从眼上过然后再从心上来,做人做事也如此,先要从眼上过,再从心上来。这倒是去南京看梅花最大的收获。至于满坑满谷的梅花的那种气势倒在其次了。几百株几千株的梅花一齐开放如雪如海,当然让人感动,但要领略梅之真韵,还要一株一枝一朵地细细看来,不细看,只远远一望,岂能知道腊梅为何物,这样看,恐怕是到死不知腊梅,梅花是什么科属?是杏科,而腊梅却是蔷薇科。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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