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代有才人出——访范扬

松烟

范扬/王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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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民德（以下简称“王”）：你关心将来在美术史上的位置吗？如果你关心这个问题，你认为自己在将来的美术史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我希望能听到坦率的回答。
范扬（以下简称“范”）：我觉得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杰出代表。前人曾说过：每个时代都有一个大的浪潮，那么最杰出的艺术家就是这个浪潮上面所翻转的浪花。作为一个当代画家，我觉得不应该去跟同时代的画家比较，不应该是横向的比较，而是要站在历史的纵轴线上，找到自己的坐标，要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纵观中国绘画史，称得上一流画家的，我认为也只有范宽、倪云林这几位，二流也只有沈周、文征明等等；而当今画坛上活跃的画家，如果放到历史上看，我认为也不容易入到二流，更谈不上一流的水平，但是作为一个时代而言，我相信每个时代都会有每个时代的一流画家，这是肯定的。《兰亭序》中讲：“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想想看，当后人看我们这个时代的时候，就像今天我们看前人一样。今天的人怀着敬仰的心情看倪云林，看董其昌、徐渭等，穿越时空去体悟前人给我们留下的精神产品，去接受他们精神的光芒、智慧的光芒的照耀，根本不需要管他们当时是怎么混的，当时的地位怎么样，画是不是卖得好，只看他们是否在艺术上有创造，而这种创造经过时间的洗礼，还能让后人看到光芒，对于这样的人我们是佩服的。因为他们有智慧、有才华，同时用毕生的精力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建设作出了贡献，对这样的人，我们应该佩服。如果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用自己的作品感动别人的心灵，那我们也能让后人“后之视今”啊！如果三百年、五百年后还有人提到叫范扬的画家，那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王：你是一位很有文化责任感和使命感的画家吗？

范：应该是这样的。作为画家，应该承担历史和时代赋予的使命，必须要做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代表。我们的前人创造了那么多优秀的文化艺术品，为什么我们不为后人留下属于这个时代的创造呢？前人有前人的艺术背景、生活方式、审美标准，有属于那个时代所特定的文化氛围，历代艺术家用自己的才华、智慧和丰富的创造力，留下了伟大的艺术品。那我们今天也应该有这个时代的艺术创造，让中国伟大艺术传统和文化传统，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地加以传承。我觉得在传统的艺术长河中提供新的创造，这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王：如今有才智的画家很多，有使命感、有责任感的画家很少。

范：我们承担的历史责任，推也推不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不一定是我，但或许是我，可能就是我。我或许比较狂妄。但是一个时代必须有人来承担责任，为什么不是我呢？我们现在有很好的环境，社会经济发展迅速，文化繁荣有序，民族文化的复兴与和谐社会的建立成为这个时代的特点。那么，每个时代都会有精英思想，有精英人群，为什么不是我呢！我想应该当仁不让，而且推也推不掉。

如果我们连想也不敢，你怎么能做到呢？所以，能实现自己理想的人，首先必须要有理想，我有理想。

王：这跟你的家学有关吗？

范：我想是的。我出生在南通范家，南通范氏算得上名门望族，文脉久远，我们的先辈上至春秋的范蠡，宋代的大文豪范仲淹、范成大，下至我的曾祖范伯子，都曾名重一时。当年陈散原先生曾有文：“清以来，诗家当属南通范氏第一。”说的就是范伯子。陈散原先生在文中说，范氏在历史上的名气为什么没有那么大呢？是因为他没有做官，是一介布衣，追求阳春白雪。当年陈师曾在南通范家住过三年，应该说南通范氏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还是文脉昌盛。借用我母亲的话说，当年她看到自己的父亲不停地在案头上画山水，说是作画且为稻梁谋；现在又看着自己的儿子整天在案头前拿着笔，点点画画，也说是画点山水换点钱。实际上我母亲说出了她的直觉，潜在的意思是说，家学的辉煌不是靠一代人就能完成的。

王：和大多数画家相比，你有着更好的家学和启蒙。

范：还不是因为启蒙，仅仅启蒙是不够的。我认为基因更重要，一个家族的基因不是一代人造成的，是很多代人才能造就的。

王：谈具体些，就绘画而言，你的成长受谁的影响最大？

范：我一开始并没有学画，小时候喜欢涂鸦，稍大些就不画了。十七岁那年，我叔叔范曾来南通，问我：“你天天荡来荡去，将来有什么出息呢？”当时正是“文革”期间，我说：“我将来长大了就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那时候，毛主席倡导为人民服务，我得听话。他说：“做有益于人民的人得有本事才行，做清洁工扫垃圾也算有益于人民，做人民的总理也是有益于人民，我们可以务实也可以务虚，看你怎么去做，怎样才能最好地有益于人民。从你现在的条件来看，你要是搞科学，需要一个搞科学研究的环境，要有科学实验室，才能搞科学，搞核物理、搞分析化学。我们范家的条件，搞文化，从事艺术就有得天独厚的环境，而且给你一张纸一支笔，你的条件就跟世界上一流的画家在同一平台上，跟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拉斐尔、塞尚、梵高等大艺术家一样，所以你有无限的创造空间。”就因为我叔叔的一席话，我就拿起毛笔画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范家子弟学画特别容易，我很快就画得很好了，也越画越有兴趣。

王：请谈谈你的艺术主张？

范：我觉得，一个民族的艺术必须是扎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必须要有一个民族的气派。比如佛罗伦萨画派，米开朗基罗的东西，比较锐利，轮廓非常清楚。威尼斯画派，乔尔乔尼和提香的画，画得很水气、柔和，有朦胧的感觉，构图新颖，色彩上有很多变化，非常好看。世界之所以丰富，就是各种民族、各种生活环境的不同，同时创造了各种艺术的风格和流派。我们中华民族有自身的文脉所在，在世界的艺术长廊中，我们有我们的存在价值。不能说我们只崇拜西方那些大师的伟大，也不能错怪毕加索没有学中国，他很崇拜中国的绘画艺术，他也不否认中国绘画艺术应该有极高的地位。再拿徐渭跟梵高比，徐渭了不起，戏曲、文学、绘画、书法等等，他画得比梵高更抽象，更接近精神层面和精神本质。在做人方面，徐渭要比梵高嚣张、张狂，他可以南腔北调、东倒西歪，还去坐牢、杀妻、自杀。徐渭自杀的手段比梵高惨烈，用大锤锤肾，贯耳门，徐渭死后没人管，只有破席裹尸。他的生命历程比梵高曲折、丰富多了，在艺术上，我觉得徐渭也比梵高高明。但为什么我们的艺术作品卖不过西方的呢？我觉得这不是艺术家去管的事儿。我们有自己很伟大的艺术家，有这么一个人就已经超越了西方最伟大的最牛气的艺术家。我们还有成千上万的不知名的工匠、无数人的智慧，凝聚了几千年辉煌的艺术，我们当然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当我们的国力强盛的时候，成为国际文化、经济、政治主流的时候，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艺术就是全世界最好的。

王：具体谈谈你个人的绘画主张。

范：我们应当有我们民族的气派。

王：在这个前提下呢？或者说如何来体现民族气派呢？

范：我们首先需要有这样一种自信，有了这种自信，才能树立自己的标准，确立自己的绘画主张。我曾经讲，有些人提出的所谓实验水墨，实验什么？我觉得，这个名目的提出就是缺乏自信，我说，什么实验水墨，我要做的就是最好的艺术！我不是实验，我是创造。写生的时候是创造，临摹的时候也在创造。我不是搞科学，我不实验。科学需要实验，艺术就是创造。现在很多人画画要建工作室，我说中国人不需要在工作室画画，中国人过去叫书斋，叫画室，工作室是西方人的概念，他们把画画当成工作，我们不是，我们的艺术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的艺术是在书斋里，在画室里创造的，不是在工作室完成的。

王：中国艺术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把艺术与生活一体化。

范：我的艺术就是我的生活。我读书在书斋，我画画在画室。

王：问一个很具体的问题，你怎么看中国画的临摹？

范：临摹是必须的，并且方法非常重要。我是从《芥子园画谱》开始临的。我过去教学生也是让他们临摹《芥子园画谱》，告诉他们，树的画法是自上而下、自左而右，石的画法是怎样的，云水的画法是怎样的，这些基本的方法都可以从《芥子园画谱》入门，然后进行创造。《芥子园画谱》汇聚了中国画的优秀经典，汇聚了中国画的基本法则，多少聪明才智之士、贤达高人的笔迹汇入其中，他们心无旁骛，潜心艺术，创造了辉煌的、洋洋大观的艺术，积累了前人丰富的经验。

王：你怎么看写生？

范：在我们传统的概念中，画花鸟叫写生，画人物讲传神，实际上，写生就是从自然中吸取感觉和灵感，由自然来启发人的心志和性灵，非常重要。我觉得李可染先生、傅抱石先生他们画得最好的是写生作品。我非常重视写生，我经常讲，我50岁以前是师古人，多临摹，现在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我如今的状态是师造化，师造化就是写生，我觉得我到了70岁后，就师我心。

王：用20年的时间来师造化？

范：我是按照自己的三段论，50岁前师古人，50岁以后师造化，70岁以后师我心。如果在每个阶段，我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我相信自己将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画家。

王：很多人在谈到你的画时，都会谈到黄宾虹对你的影响，你怎么看？

范：我受到过黄宾虹的影响，但我从来没有临摹过他的一幅作品，可能心性相通，追根溯源比较相近的缘故，我的画有黄宾虹的影子。黄宾虹师北宋山水，又受清代王原祁的影响，他的画讲究天头地脚，又具有现代绘画的意思，长期浸润在传统绘画里，然后脱茧而出。我追求的也是这样一种境界。

王：对上世纪20世纪以来的中国现代绘画，你认为哪些画家是使你所推崇的？

范：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李可染、傅抱石。

王：你怎么看齐白石？

范：齐白石太了不起了。看齐白石的画，别人讲是入木三分，为什么会入木三分？因为早年齐白石以木匠为生，是细木匠，雕花木匠，他连木头都能下刀入泥，雕出彩头，他把入木头都参透了，那么纸上的功夫就太容易了！正因为齐白石来自民间，他真率、朴质的情感正好暗合了中国艺术最高的所谓禅意境界，齐白石真正达到了天然、天成的境界。

王：对李可染你怎么看呢？

范：李可染最好的画就是他的写生作品。他说：“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他很懂画理，也得法，从师古人到师造化，他走的是中国画的大道。他从师古人学到了法，在写生中得到了自然之气，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我想，世界上什么人都要得自然之气，科学家、艺术家都要得自然之气。李可染说自己是中等资质，是苦学派。我觉得中等资质怎么能搞艺术呢？只有上等资质才能搞艺术。但是李可染先生说出这种话，本身就是上等资质，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人最难的是认识自己，一个人对自己有正确认识，能通透地了解自己，他就是上等资质。

王：刚才你谈到自然之气，这对于一个山水画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在李可染先生的画室中，曾看到一幅他自己书写的书法：烟云供养。可见可染先生是非常重视从自然中吸收营养的。

范：他是得了自然之气的大画家。

王：你怎么看中国书法与中国画的关系？

范：书法比绘画更高明。从文化发展来看，书法家影响力要比画家大。我们谁不知道王羲之、颜真卿，但对吴道子，不学画的人很少知道。中国人都是从学字开始的，几乎每个人拿着毛笔都能写。比如说，我写一幅“寒雨连江夜入吴”的诗句，你可以写，他也可以写，老先生可以写，儿童也可以写，字形上都一样，内容不变，但写出来的品格、气息、美感、功夫却都不相同，它的精神注入和要求比绘画更高。绘画首先要具有一定的造型基础，需要专业训练，不可能人人具备这种能力，所以绘画的纯粹性不如书法。但是当我们翻开中国书法史看看，你会发现有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书法家也都是画家，画家的笔墨修养和能力要比单一搞书法研究的人在造型、境界上更有高度，书法的笔墨技术的推进，肯定是画家才能完成的。

王：你认为自己目前的创作还有哪些问题需要去解决？

范：我目前有很多想法、画法需要去实施，有些人可能存在画什么、怎么画的问题，我不存在这种烦恼！我心里有很多想法还没有画出来，不管大画、小画或者人物、山水、花鸟，世界就在我笔下，我可以画外国题材，也可以去画传统题材，我要在原有的基础上往前跨进一步，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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