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白斋珍藏（二月书坊）

松烟

刘作筹收藏的中国书画
“古萃今承”藏家捐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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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中期，笔者与老友蒋勋过海到九龙又一村拜访著名书画收藏家刘作筹先生。一进门，屋中悬挂清代书法家伊秉绶“虚白”隶书横额，刘先生取其“虚室生白”，心境清静之意，名其室为“虚白斋”。
左墙一幅黄宾虹气韵生动之杰作。那天下午，刘先生取出他藏品中之极少数让我们观赏。老人自己挂画、卷画，不容旁观的我们动手相助，从缓慢的动作中，可看出藏画主人对他手中画作之宝爱珍惜及尊敬。

刘先生谦虚平易，后来从杂志中才获知这位原籍广东潮阳的新加坡华侨，早年随谢公展、黄宾虹学画，更是举世闻名的中国书画藏家，生平喜欢收藏明清名迹，认为这两朝书画“争奇竞秀，心写意造，妙极自然，是为中国艺术之又一高峰”。

虚白斋曾将九十件明清书画借上海博物馆展出，日本二玄社更出版有《虚白斋藏书画选》。1989年刘作筹先生慨然将毕生珍藏悉数捐赠香港艺术馆，使该馆一开幕就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中国书画收藏中心之一。

1992年9月，香港艺术馆特别为刘作筹捐赠的收藏而设立的“虚白斋藏中国书画馆”正式开放，举办“古萃今承”展览，选出虚白斋明、清绘画六十幅、书法二十幅展示刘氏珍藏精髓。八十一高龄的刘先生特地亲临艺术馆，对着他精心搜集的画作展品，逐一讲述收藏的过程，其中不乏趣味盎然的回忆。

笔者上回造访刘先生九龙的家，墙上挂的伊秉绶隶书横额“虚白”二字，现移挂书画馆，“虚白斋”从私人珍藏转变成供民众公开欣赏，但不知慷慨捐赠的收藏家刘老先生，步入展览室的刹那，心中作何感想?

刘老先生神色祥和，绝无丝毫缺憾地开始了他的导游。明朝两大花鸟画家吕纪与林良并排，他指着林良的《孝友图》，强调这位擅画水墨鸟禽，明代院体花鸟画的代表画家，是广东人，也是近代岭南画派的先驱。

“这幅绢本画本来是姓梁的传家宝，既不懂得如何保存，又不敢拿去重裱，结果到我手上时，破破烂烂，好些部分是碎的。”刘老莞尔。

《孝友图》给裱古画的师傅费时四年十个月才裱成今日的风貌。听者啧啧称奇。

吴门画派的奠基者、明四家之一的沈周，他的《岁暮送别图》为五十九岁精心之作，画上自题长诗一首，是为他的表弟出任为官临别所作，荒寒天冷枯枝下，柳岸边两人依依作别，情感深切。刘老特别提及此画坡石皴染圆浑凝重，取法董源、巨然，而疏柳枯枝又得自倪瓒。这幅画是沈周中年变法后，苍劲雄浑风格趋于成熟之代表作。

松江画派的创始者、受尽清四王膜拜模仿的董其昌，“虚白斋”藏有他中年之手卷《为许翰公仿大痴山水卷》，笔墨秀润，淡墨山石晶莹悦目，远山云雾冉冉，引人遐思，近景悠悠水流，神韵骨力俱足。董氏为许翰公所画，数年后，许从中州来，持画示画家，董其昌重识又题。古代文入之风雅情谊，令人艳羡。

刘作筹先生指着赵左、沈士充的作品，说他们曾为董其昌代笔。

徐渭的《富贵神化图》，构图奇特，刘老指出画家只画了左边一半，兰竹牡丹梅花，笔墨写意潇洒，无人能出青藤之右。

陈洪绶的《醉吟图》，为此次展览的海报，原作色彩浅淡，以他特有的古拙刚健线条勾勒分坐山石两旁的饮士，人物衣纹清圆细劲，格调高雅，为展品中之佼佼者。


烽火中的字画因缘

明末清初四僧之一的弘仁，号渐江，为新安画派的代表，喜用渴笔淡墨，受倪瓒影响，画多简洁空疏，意境荒凉。“虚白斋”这幅《山水图》，有别于弘仁焦墨枯笔的风格。

“这幅用笔滋润，并不常见，”刘老几分得意地又说，“而且弘仁以画山水为主，绝少画人物，这幅画了人。”

两幅髡残的浅绛山水画，其中一幅有张大千题，笔墨苍莽疏放。刘老却评为“用笔严谨、凝练”。笔者程度不够，无从领会。

石涛完成于1699年的《长干风塔图》，刘作筹先生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这幅画两旁各有刘海粟拜观、清道人长题的杰作，原是刘海粟赴南洋捎去的心爱古画之一，后辗转流入“虚白斋”，其间颇为曲折。二次大战时，联军轰炸新加坡，刘宅起火，刘作筹先生上楼抢救，只拿出这幅石涛画于1699年的山水。

“我跑上去，这幅画有袋子，顺手拿了出来，别人笑我傻，画又不能换猪肉，拿它做什么。”

仰头欣赏这幅八尺长巨画，右首刘海粟所题“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与画家自题相辉映，细笔石涛秀逸飞动，灵气逼人。

刘老新加坡的房屋毁于军火，他把唯一抢救出火坑的石涛八尺中堂慨赠艺术馆，身旁倾听的观众已然动容，直至来到那一套海内外书画界一再传诵的石涛册页《宋元韵册》，听刘作筹先生详述收藏过程，更是眼眶湿润感动不已。

为了这本他梦寐以求的石涛精品册页，前后经过漫长的三十年与卖主讨价还价，一直到1970年听说册页将落入美国藏家之手，刘先生担心国宝级的文物流落海外，忍痛开了一张十万港元的支票换得这本册页。

“那时候，赵子昂的画才卖三千。”刘老回忆，“第一次见到这本册页，是1949年，本来属于广东藏家，后来要价一万元，我嫌贵没买。没想到等了三十年，册页终于到手，破天荒花这大笔钱！”

这本笔墨浑厚，画幅虽小，幅幅构图奇险气势雄浑的石涛精品，静静躺在橱柜里，画家呕心沥血的寂静与藏者锲而不舍的搜集之心，定会流传千古。

一生特立独行的八大山人，画如其人，《五松图》干笔擦皴，笔墨简练，五株墨松中最上那株从岩石缝中横长出来，构图煞是奇险，但见他笔笔飞动自由，看似潇洒容易，其实无从临摹，不愧为个性突出自成一家之大师。

金陵八家中之翘楚龚贤，与上述四僧同样善于在画中表现明末遗民的孤愤，龚贤用墨变化多端，层层皴染，幽奥俊秀，但对留白极为讲究，画面极富明、暗光色对比的感觉，这个特色吸引了欧、美艺术史家，近年来掀起研究龚贤热。

刘作筹先生对龚贤的《奇峰开叶图》情有独钟。

“这幅画阴阳光暗，龚贤受西洋画的影响，画家用短笔皴写。一般龚贤的画爱用重墨，水墨画多，有颜色的少，”刘老娓娓道来，“这幅画的特色是用墨较少，没那么黑，而且有设色，有藏家便根据这点，说是张假画，我一看，饮完茶即刻成交，也是段字画因缘。”

末了，刘老感慨地加了一句：

“也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古意悠悠”藏家风范

说到王石谷那本册页，更是心有余悸。

“拿着它去给日本二玄社拍照，不幸出了车祸，满身是血，眼镜也压碎了，车头整个砸烂，我命大爬出来，抱着这本册页到医院疗伤。”刘老对劫后余生的这本册页的评语是：

“最好的王石谷，不太碎，也不太甜。”

“虚白斋”藏有齐全的扬州画派作品，八怪之一金农的《独马图》，刘老特别指出：

“金农画梅花多，画马少见。你看他的马画得像猪又像狗，如果太像，肯定是假画。”

听者附和刘老幽默的笑声，气氛和乐。知音同好共聚一室，谈画论艺，人间至高享受。

1992年4月惊闻刘作筹老先生去世的消息。两个月后，香港艺术馆虚白斋中国书画馆特别举行“古意悠悠”画展纪念刘先生。笔者步入展览馆，面对八十件虚白斋藏品，人亡物在，无限伤感。

这个纪念展从唐人《写经卷》开始，宋代无款的《月夜访友图》巨幅、宋人《杂画册》、元画有《竹雀双凫图》，紧接着沈周气势健雄的《秋山闲眺图》。笔者的视线被董其昌的《云藏雨散图轴》吸引了过去，此画适于远看，一派烟雨弥漫雾气氤氲，气韵生动，近看则粗豪浓墨，泼辣泼墨而成，水墨淋漓，构图别出心裁，为罕见董氏佳作，难怪有识者题为“香光生平第一杰制”。

董其昌的山水行书册页，画于1610年，亦为精心之作，虚白斋藏有董氏秀骨清俊的书法行书《大唐中兴颂》。而吴门画派的另一佼佼者仇英，擅画人物，这次展出《 饮中八仙》，须发轮廓笔笔精道，八仙神情惟妙惟肖，附有文征明行书长题，相得益彰，是难得的合作精品。

陈淳的一幅《兰石图》，画幅不大，但极耐细赏，笔者尤爱他的狂草书法。说到书法，虚白斋藏徐渭的行书诗长卷，写于1573年，青藤五十一岁，更是难得的精妙书法，令人细赏不忍骤去。

再仰观石涛的《真州除夜图》，更是喝彩叫好，典型的粗笔石涛，整幅画极富动感，远处山峦动势与村舍边的岩石相互呼应，村庄被山石围绕，构图特别，许为真州实景。画家自题除夕夜到真州学道，遇到风雪，仿范宽笔意画成此幅。桥上扶杖老人他比喻为佛经中的西粤瞎尊者，幽了一默。

看来石涛生时颇懂自得其乐，他的《梅兰竹石图》，是画他家中曾经种过的兰花，古梅树肚子破了，石涛就把兰花种在树腹中，也真开了花，“春深齐放，匆忙写之，得以自乐”，画家如此自题。

刘作筹先生收藏范围广泛，出自乾隆皇帝御笔的《具有生趣图》，皇帝笔下的水墨花卉，用笔呆滞，灵气全无，把个天香国色的牡丹画得笨重臃肿无比，不由得想到他蚯蚓似的书法，实在无甚可观。

伫立龚贤《挂帆悬壁图》前，重墨皴染，看来刘老不会指着它说它是“白龚”了，念及此，不胜怅然。

这次纪念展的主办者用心良苦，把刘作筹先生两位老师谢公寿、黄宾虹的作品同时展出，黄宾虹条屏中之一幅《新安江舟行》还特别题送他的得意门生刘老。旁边乍看之下以为也是刘先生之作，而第一次在他又一村家中所见临摹老师宾虹的册页，此刻静静躺在橱柜里，眼前闪过老人珍爱画迹、为防止生蛀虫细心在册页上包裹旧报纸的动作，眼眶湿润起来。回头凝望刘作筹先生的铜像，上头悬挂的“虚白”二字，刘先生精神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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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