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萨本介)

妙音

萨本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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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让熟悉俞国樑的人想象，这么一个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犀利老头儿，小时候因其木讷，被家人唤做“木果果”(上海方言)，这也许印证了一句老
话：贵人语话迟。或许生来就话痨的人，不懂得把话留到该说的那个点儿才说的道理吧。

三年自然灾害时，俞在寄宿读书。每念及小弟弟长身体，便忍着自己挨饿，把省下来的饼留给弟弟吃。更有战略的方法，勒紧裤带，从口中省下粮票

给弟弟。可有时攒着攒着，忘记了粮票的限期，待发现时，已成废纸，悔不可及，足见俞的心重情痴。

1964年，“四清”兴起，城里的干部派到乡下，去查当地农村干部的账。四周的村子，各个轰轰烈烈，唯俞一人所在村落地处偏远，运动冷冷清清。

“文革”起，“四清”不了了之。整个工作团因打击面太大，整人太狠，便不声不响悄悄地溜了。逃得过于隐秘，竟把俞国给忘了，时值俞高烧不退

，又无医药，被一鲜族老大娘日夜守候，灌了十多天米汤方活过来。曰后俞对鲜族感情极深，路遇不相识鲜族人有难，必热情相助。

俞友有弟子二，同时办个展。师过其中一弟子展门而未入。俞得知后揪着该友去看，并在画前逼问：是你学生不是，答曰：是。画得如何？答：好。

那同是学生办展，为什么路过而不进去看看？答：……

某研讨会，俞谈锋甚健，说到近来有本好书，作者姓靳……，话没讲完，某著名学者自鸣得意地抢接话茬说，季羡林，当即被俞劈头盖脸地挡了回去

，俗了不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大名人，是我们省里专门研究托派的靳树鹏。闹得著名学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当年，俞的两个儿子正长身体，常常是前脚俞妻好不容易从肉联加工厂买来骨头炖，俞后手便约一些朋友和学生来吃。可怜俞妻爱子的如意算盘，总

是每每落空。

改革开放初，学校兴起一阵子每人必须提十条建议的运动。工人都犯愁，憋不出来。俞上台发言说，革命是自下而上，改革是自上而下，所以提建议

的不应该是老百姓。一句话，工人终于不用绞尽脑汁了。后来他去食堂打饭，师傅便在不经意之间，把他的饭用勺子往实里头按……，还流传出这样

的口头禅：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就怕俞国这张嘴!

俞对学生近于苛求，总是在挑毛病。往往在批得“体无完肤”之后，最后对丧失信心、不知所措的学生说，你还是大师!他是从骨子里爱他的学生，护

他的学生!

俞与某弟子有隙，别别扭扭直到临终。弟子虽三去探视，仍不欢。盖俞视其比亲子还亲，期待过望之故也。该弟子在祭献给俞的花圈上端端正正的写

着：一生受益的学生……

俞晚年常常对周围的人讲解“空间暗示”，并再三再四，唯恐人不晓。终于有那么一天，面对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那无数的虚虚实实，终于使

我感觉到画面空间的概念，不过是平面造型里人的一种幻觉而已。自然有多丰富，画里面就该有多丰富。自然有多少个空间，画里头就该有多少个空

间！噢，俞国发现的是一种返回自然的理论！是理论——自然的大还原！从俞的话中，我们得到启发，规律也是相对的，是可以大胆质疑的。正是经

过他证实，才找到了视觉理论中，更深一层的奥秘。

近年我曾收《善锡白描人物册》一本，极工细，极传神。俞看后下断语说，画得不好。我不信，未往心里去。第二天一大早，刚刚起来，俞便打来电

话，对我说，你的那本册页甚佳。我惊讶，何以一夜变了一百八十度？曰，吾手笨，画不及此，故有昨日说。恐你被误导，而有压力……，勇于否定

自己的人，源于真诚，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俞国曾戏评地域文化，东北是耍混的，痞子文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西北是土匪文化，粗旷掳掠；上海是摆小摊的流氓文化，你卖一毛我卖八分，

非把你挤走不可；北京是太监文化，以知道领导人洗脚水的温度为自豪。

一次我突然问：你觉得一辈子什么最值得高兴。他不假思索地同答：我这一辈子活得很真实！这句话如果往前赶，往后错，都不算什么。唯俞所处的

这段空间，自己对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定位，只一句，我便觉得太牛，太值，也太不容易!

他病了，我知他不久人世，聊到兴致处，我们相约互做手模留念。当时，他发烧没有做；后来严冬太冷，不忍催他做；直到他的大限快到了，手肿得

不成样子，终于没有机会做。这反而使我们之间敬畏的交往留下了一个永远的情思。   

今年的一月六日晚，我从上海回北京，他特地从医院出来陪我吃饭，一直送到火车站，黑暗中，他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背对着我，握着我的手，久

久不愿放开……他是怕直面我的表情被亲人发现。四月九日，我最后握着他的手，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识，我只是觉得很大、很厚、很软。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只大手，在给我把脉，在我后面助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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