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事件发生之际,时间空间是一体的,正如我说话的时候,我动手势的时候,既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在实际的经验里,所谓时间、空间、因果原是不存在的,我们把一个原是浑一不分的整体现象打破,然后将一些片面的事物选出,再把它们利用人为的分类观念——时间、空间、因果——串连起来,定位、定义。中国古典诗人,因为了解到思维中这些元素会减缩我们原有的较全面的感觉,所以在表物的过程中“尽量”保持语法中的自由——所谓“若即若离”的指义行为。中国诗中视觉活动强烈的例子特多,自有其哲学、美学的因由。现在再列一些句子,不打算详论,只加一些简短的说明。
1.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王维
2.星临万户动——杜甫
3.野旷天低树——孟浩然
4.岸花飞送客——杜甫
5.国破山河在——杜甫
都不应该、事实上也无需只解作“日落时”、“潮来时”、“当星临”、“因野旷”、“岸花飞中”或“国虽破”,这样解读就是把原是时空未分的直观视觉事物或改为时间的标记,或改为因果式的主属关系,或改为状态、条件的说明。
上面的第五例“国破山河在”,我曾在《庞德的〈国泰集〉》(EzraPound?sCathay)首先提出这里面两个视觉事象的并置与罗列,即是艾森斯坦所提出的“蒙太奇”。电影中的“蒙太奇”技巧,在西方现代文学、艺术中影响至巨,而“蒙太奇”技巧的发明,却是从中国六书中的“会意”而来。见SergeiEisenstein,FilmFormandFilmSense(NewYork,1942)第29页。事实上,比他更早提出的是影响英美现代诗最深的梵诺罗莎(Fenollosa)“作为诗的传达媒体的中国字”一文。见我的EzraPound?sCathay(Princeton,1969)。
在艾氏的《电影拍摄原理与象形文字》(1929)一文里,他说“会意”是一种交合或组合活动,“两个象形元素的交合不应视为一加一的总和,而是一个新的成品,即是说,它具有另一个层面、另一个程度的价值;每一象形元素各自应合一件事物;但组合起来,则应合一个意念……这就是‘蒙太奇’,是的,这正是我们在电影里所要做的,把意义单一、内容中立的画面(镜头)组合成意念性的脉络与系列”。(p.29)以柏克曼的《野草莓》中的一个镜头为例:电影中的老人在赴京城的途中,经过他诞生的故居,正当他从坡上向下看他的故居时,他孩提时的形象和他现在的形象同时出现在同一镜头上,互相对峙着。这是两个不同时间的经验并置在同一的舞台上,中间,无需通过说明与解释,便呈现了其间所潜孕着的张力与冲突,而时间与人事的变迁与变幻都尽在“不言”中。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2)
中国古典诗中这种传意方式最丰富,所以我们才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意在言外”、“辞不尽意”的说法。而“意”字,在中国批评中界说了又界说,还是没有一个定论;但,我们以为不应该有定论,尤其不可像有些论者那样把“意”直解为“义”,直解为“某字代表某义”;这样单一的观点,是逻辑思维的后遗症。显然,在形象与形象之间,可以引发许多层面的思绪。所谓“意”,实在是兼容了多重暗示性的纹绪;也许,我们可以参照“愁绪”、“思绪”的用法,引申为“意绪”,都是指可感而不可尽言的情境与状态。“意”是指作者用以发散出多重思绪或情绪、读者得进以体验这些思绪或情绪的美感活动领域。这个领域,要用语言去“存真”,必须在活动上“近似”诗人观、感事物时未加概念前的实际状况,因而中国传统批评中亦强调“如在目前”。以下的句例,像前面讨论的例子一样,都具有水银灯活动的明澈视觉性:
①野渡无人舟自横
②月落乌啼霜满天
③孤帆远影碧空尽
④残月晓风杨柳岸
⑤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试作语译,原有的视觉性、水银灯活动的趣味或绘画性便完全失去;当然,对中国人来说,这些诗句根本没有语译的必要,但是,用这种方法去解读的人很多,而呈现在白话诗里,类似语译后的句式也自是不少,都是太涉理路:
①空无一人的野渡上一条小舟独自横放着
②月落时乌鸦在满天的霜中啼叫
③一片孤帆远远的影子向碧空里尽没
④根本不能译
⑤星垂下顿觉平野开阔月涌出仿似随大江流动)
所谓绘画意味、电影的视觉性,其实还包括了雕塑意味,尤其是我们观看雕塑的活动程序。看一件雕塑,我们要环走不断地换角度来看,才可以得到雕塑的全面感受,而电影镜头的移转,在活动上当然可以给我们类似的感受。事实上,绘画中的这种感受,中国画中做得最多,做得最好,完全超越了西方直线式的时间观念和透视。一般山水画中的多重视轴,我在上面已论及;另外中国的长的手卷如《溪山清远》(夏圭)或《清明上河图》(张择端),我们用手一段一段地打开来看,“透视”不知不觉地变换,正似电影环走或移行,不黏于定时定位,比多视轴的挂卷更为自由。比照于诗,由于文字原来便是属于时间的媒体,由一形象移到另一形象,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由于文言文可以超脱语法的限制,使到形象独立并置;这样便还给了读者(观者)应有的活动性。简单的句例如“涧户寂无人”(“涧”与“户”之间的空间关系由读者参与决定,如见前论),如“鸡声茅店月”(“店”与“月”的空间位置亦是由读者参与决定),如“灯影秋江寺”(其理类同)。整首诗的,如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
在读者(观者)的想象空间中,有待空间位置实际的安排,或者应该说,有待读者想象的“眼睛”重新“排演”。如果我们仔细地“分析”(记着,这是后发的,先“感”后“思”),可以分为近景慢慢地推向远景至天涯。但这样,正好证明中国诗,在许多重要的关键时,不是诉诸“抽思”的解读,而是诉诸我们全面的感受。在这一个例子里,就是绘画式、电影式的传意方式。另如柳宗元的《江雪》,先来个鸟瞰全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然后移向万象中的一个单独的物象(孤舟笠翁,独钓寒江雪),在读者的心间所引起的活动亦类似。
把语法中定位、定义解放到完全灵活的极端例子,是回文诗。再回到周策纵那首,可以有四十种解读的可能性,亦即是说,这首诗的二十个字,仿如一个“领域”里的二十件事物,我们可以进出二十次,向不同的方向,而得四十种印象:
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
1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
2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
3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
4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
5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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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
7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
8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
9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
10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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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
12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
13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
14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
15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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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
17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
18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
19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
20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