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第一次论宋代禅悟,是三十九年前的事了,就是1965年写成1970年出版的《Yen Yu and the Poetic Theories in the Sung Dynasty》Tamkang Review, Vol?Ⅰ, No?Ⅱ, October, 1970?(严羽与宋人诗论)。我当时只就诗之为诗的运作动力的情状来为严羽澄清一些误解,凸显他企求的一种自由的活动,一种油然而生的表现,不为语言所筌的“别趣”,不着思迹(“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玲珑透彻,不障不碍,跃出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就是说,语言文字运用或活跃到一种程度,我们不觉语言文字的存在。这种心作的完成,来自多读书,或者应该说,活读书所酝酿出来的觉识,不必经过像黄庭坚及江西派“无一字无来历”那样苦思找文字,造韵律,配典故,自然而然地避过陈腔硬语,达到一种活泼泼的自发自序,是继承苏东坡演自道家美学特有的直觉主义进一步的挥发:物各其性而自发自成于未受知性干扰的运作。严羽能在袭用了前人(事实上当时已经很普遍的)“以禅论诗”(包括了他攻击的江西诗派诗人的用语)而仍能突围而出,打开后来的格调派与神韵派的局面,正是因为他洞识到“悟”,作为一种飞跃性的灵动神思,不只在诗创作上重要,对当时道学家/理学家心、性、理、气的求索应该也是不可或缺的运作。事实上,禅悟,虽然为某些道学家/理学家所不喜,甚至备受他们攻击,在宋明理学中一直是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比较有趣的是,在我当时的研究中,我发觉严羽的禅悟说论述的投向,竟然来自心学的开山祖陆象山的门人包恢(1182—1188),恐怕不是偶然的。因为我当时的关心在诗论,没有追踪下去。我打算在后面重涉“禅悟”在宋代流行的特有意义。在此,我们需要重溯他诗学的源头——直贯禅宗思的道家美学。
我们现在看一些例子。比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不能写成“落花里有一个人独立着,微雨里有成双的燕子在飞”,因为好像损失了很多东西。在原句里,景物自现,在我们的眼前演出,清澈,玲珑,活跃,简洁,合乎真实世界里我们可以进出的空间。重写句里(英译、白话往往如此),戏剧性的演出没有了,景物的自主和客观性没有了,因为多了个突出的解说人在那里指指点点(落花里有一个人……)。原句里,是一种类似“指义前”仿佛未受思侵的物象自现的状态。同理,“涧户寂无人”,“涧”与“户”之间,并没有说明“户在涧边”还是“户在涧的上方”还是“户俯视溪涧”,不说明,就是一种不涉理路,诗人把场景打开,引退,让事物如在目前地跃现,保持自由浮动的视觉经验,读者没有受到人为的指限和导向,可以自由观、感并能兼顾二者甚至其他可能的方位。不说明,视觉事件就能因为罗列的句法保持物物间戏剧性的并置互玩、对位、张力的自然涌现,如“星临万户动”两个强烈镜头的同时出现,兼含了其间既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事件近乎电影水银灯下的演化和二者互为激荡影响的情状,而不被锁死在人为的框限如“此如何彼便如何”“因此如何彼便如何”“虽此如何彼仍如何”里。试看“国破山河在”,英文、白话都经常解读为“国虽破山河仍在”。这样的解读,或这样的写法,也就是说陈述性说理性特强的写法(宋诗的缺点之一,如钱钟书一度指出)《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079)序。第9页。
(详见乙篇),把整个利用蒙太奇(Montage,原是艾山斯坦看了中国的“会意字”,两个形象的并置,而发明)见我的Diffusion of Distances: Dialogu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ic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46.构成的多层次意义放射的场景的机枢完全破坏。“国破”的形象,是无限时间中的一段,属于人间世的,含有权欲与暴力于其间;“山河在”的形象,是无限长存的时间里的事物,属于自然界,不为权欲左右或囚困。两个形象(镜头)并置在一个舞台上,中间,无需通过说明和解释,便呈现了其间所潜孕着的多种张力与冲突,让读者仿佛身临其间,脑海中有数不尽事象同时涌现,包括了尽在不言中的时间与人事变迁与变幻。
从一开始,道学家/理学家寻索的目的与方法,就与道家、禅宗背道而驰。他们本质上无法或无意思索全面人性、整体生命世界,他们一心要取得正统位置,从“内圣”(心、性、理、气)的修养的圈点到“外王”的期望(希望“得君行道”来推广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有一定的政治议程驱使。相对于道家、禅宗的解框、破界,他们(尤其是得势的程朱派)着着利用语言的建构框出一些概念,凸显理性的分析力,命名定义设界,所谓格、致、诚、正、修,要达到改过迁善、克己复礼,不得不尊一排他。我们想利用一段原是针对柏拉图而发的话来审视中心与边缘的辩证。罗伯特·邓肯(Robert Duncan)在号召大家重现一个“全体的研讨会”(Symposium of the Whole)来重新纳入那些被垄断意识形态排拒在外的其他的秩序和系统(他特别指出原始民族,女性世界,非西方的世界……),凸显(柏拉图影响下的)西方人已经失去了的——